那是一个坐在办公椅上的背影。那是一个一个穿着一身淡灰色西装,留着花白短发,体型瘦削的身影。不过在屏幕亮度稳定下来之后(老式的投影仪都有这种问题,需要几秒钟才能让亮度稳定下来),这个背影转过身来,或者应该说将自己身下的转椅转个半圈过来。
现在大家能够看到,这是一个一身正装的东亚男性,上身穿着西装,内穿白衬衫,系一条斑纹领带(不过下身看不见穿什么,想来应该是同款的西装裤子外加黑色皮鞋)。从背景说不清楚他具体在那里,想来应该是某个较远的地方。
这个人的年纪看上去大概五六十岁,与其说他是一个商人,不如说他是一个学者。因为他身上充满了学者那种儒雅而镇定的气质。他的鼻梁较高,头发很短(正面几乎看不到白发,刚才背影的时候才能看到头发花白),一双黑色的眼睛平静而有神。上下嘴唇结实有力的合拢在一起。他的双手十指交叉握拳,衬在下巴前方,面对着监视器。
“我姓高,叫高“手”,有人管我叫老高,也有人管我叫其他名字,不过,”这个陌生人似乎环视了一圈,然后才开口说道。“诸位应该叫我一声高厂长。”他用一种从容不迫的态度说道。“根据你们任总的委托和我个人的同意,我现在是市钢铁厂的厂长。”
要特别声明的是,虽然厂子转让了,从国营变成了私企。但是厂子的名字并没有变——之间虽说一度想过改名,但是具体操作还没有进行。改名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这意味着一大堆已经登记的证书类都要改了,当然印章什么的也要换,相当麻烦。
如果是“高手”这个名字,估计会有人立刻觉得不对头。但是呢,“高”本身是一个中国常见的姓氏,不敢说天下第一,却也是随处可见。“手”这个字的发音又和“守”相同的。名字里带个“手”的不常见,但是有个“守”的却是满大街了。几乎每个人都下意识的觉得这个人的名字应该叫做“高守”。这个名字是一个很正常的中国名,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首先我告诉大家,我现在确实不在国内。”高手回答道。“而且可预见的未来都不会来国内。”
会议室里一片嗡嗡声,几乎所有人都惊讶了。有些人愤怒,这么一个外国人(显然他是华侨)来当厂长?厂长可不是呆在遥远的地方遥控就行的,要解决工厂现实问题的。这么一个重要的位置怎么能给这个姓高的的?还不如给我呢!但是呢,也有一些人暗自窃喜。厂长不能坐镇,这意味着有更多的机会浑水摸鱼了不是?这就是发财大家发了。
高手停了那么一小会,然后才开口。“但是呢,不要看我在国外,管理这家厂子却不成什么问题。”
嗡嗡声更大了。其他暂且不说,一个不在国内的厂长,那么事情怎么办呢?别的不说,很多事情是需要厂长签字盖章的?难道跑到外国去签个字?而且印章不保管在厂长手里,保管在谁手里?此外,有时候一定会让厂长出面的,到时候怎么办?
“大家不要误解了,厂子现在早就不是国营的,法人代表是任总。”高厂子说道。“一切东西都由他签字。我,只负责日常的管理工作。当然,任总说了,他全方面的信任我,我做的一切都代表他。所以签字直接送到任总那里签就行了,日常管理的东西,我会通过电话和大家联系,开会的时候可以通过这个视频会议来开会。”
大家一下子就懂了,也就是说,任健这位事实上的老板,甘愿自己当一个人形橡皮图章,具体的一切权力都交给这位高厂长。高厂长虽然没什么法律身份,但是他的决定等于任健的决定,他答应的事情,就可以送到任健那里签字盖章。这听起来很荒谬,任健很蠢。但是呢,毕竟说到底任健是法律上的老板,他随时可以反悔。
“这太荒谬了,”有人激动的站起来。“现在厂子好容易恢复一点,这是要把厂子搞垮!”
“是孙海,孙副经理吧?”高厂长微微一笑,回答道。“放心,我只会把厂子搞好。只有用平价购买劣质精矿粉吃回扣之类的行为才会让厂子垮掉。”
任健满脸狐疑的看着这个孙副经理。高手这句话一出口,直接让孙海涨红了脸,却半点话也说不出口。
“这种做法……”边上又有一个人站起来,但是在他刚刚开口,连一句话都没说完之前,高厂长就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赵部长,生产方面由我直接负责联系各个组长。因为我觉得,哪怕我不在场,也不会把阀门和温度计之类的关系弄错。更不会更换根本没损坏的东西。你可以有两个选择,走人,或者换岗。”
这个赵部长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瞪目结舌。
如果说高厂长想要立威,那么他这一次无疑是做到了。剩下的人中一个个都没声息。当然也可以说大家都憋着一股劲——眼前阻止不了,这没关系。这也没办法,人家好歹都是老板,理论上说让谁提拔就能让谁提拔,说让谁滚蛋就能让谁滚蛋。但是,嘿嘿,来日方长这句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更别说事实上有很多人肚子里还暗暗高兴呢——这不等于有更多的空子可以钻了吗?一个只能当橡皮图章的老板,一个根本不来现场的厂长,这简直就是一个满是漏眼的筛子嘛!亏国家集体的钱,也许大家还有点负罪感,亏这些资本家,投机商的钱,估计是个人就不会有心理负担。
当然他们也可能忽略了一件小事情:资本家的墙角,可远没有国家那么好挖。
接下来就是一番长篇累牍的大论。不过说句实话,大部分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个高厂长的发言上,而是考虑着自己的未来。哪怕是最关键的人,也就是任健自己,他虽然是从头到尾听,却也心不在焉。
现在陆五那小子应该和琥珀一起在量体裁衣了吧?真不知道明天那小子行不行?
任健自己越想越觉得有点不靠谱。要特别说明是,从一开始,他就察觉到陆五的态度并不是十分热衷。当然这种态度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陆五靠上了国际走私集团的大腿,所以大概觉得这种合作可有可无。甚至可以进一步来说,反正琥珀也不缺钱,所以陆五大可以一辈子吃软饭。
别说陆五了,任健之前有那么一段时间也曾觉得,自己既然下不了黑船了,那么其实这个什么和外国投资基金合作的事情也可有可无。得之自然是大好事,锦上添花,但是失去也不会有特别的心痛。但是在病床上定下心来想一想之后就觉得事情不能这样去想。
因为说到底,走私集团再强大,那也只是一个走私集团。上不了台,出不了戏,摆不到明面上去。这种东西政府绝对不会欢迎——能不被打击就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但是呢,如果是一个政府都非常想拉过来的外国集团,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从市这边热热闹闹的举办了一个晚会,把三教九流看上去所有有点价值的人全部请过来就能看出,政府方面是极其希望让投资留在市这里。对官员来说,完成之后肯定是一个重大的功绩。而对于市本地企业来说,如果能够成为合作同伴,那么毫无疑问政府这边肯定会大开绿灯。那些什么税务啦、消防安全啦、环保啦之类的麻烦,就不会随随便便的找上门来——不管是谁,想要找麻烦,事先也得掂量掂量。
这对于一个商人,尤其是一个和走私集团勾结的商人,是很有利的。
总之,这件事情的价值不止是合作的收益,还有可以有效的减免风险,对于任健来说意义依然很重大。
以琥珀超能力者的身份,不知道会不会察觉……但是以任健对陆五的了解,他猜测陆五十有八九是看不出这一点的。陆五本来某些方面敏锐但是同样某些方面迟钝(当然,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如此)。他估计看不出这事情对于他们的意义。
看起来,他还是得过去一趟才行。任健感觉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幸好,那只是手指,不影响走路。
……
高分辨率的照片上,是一个惨不忍睹的尸体。
当然,这么说只是人类一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本能反应罢了。任何生物,如果是被大火仔细焚烧了那么一轮,样子都是差不多了——整个身体表面能烧的衣服、毛发之类都烧掉了,剩下的只有焦黑的,碳化的血肉。
当然,如果温度再高一些,持续时间再长一些,那就会变成我们一般称之为“骨灰”的东西了。
“完全分不出来了啊……”一个人轻声的说道。“都是这样吗?”
他的手翻过一张又一张照片——这是一叠不算很厚,但数量颇不错的照片,或者说相片纸打印出来的。毕竟这年头数码相机技术已经很成熟,普通人的眼力几乎分不出“打印出来的照片”和“洗出来的照片”。别说普通人了,专家都很难。这就是为什么传统相机从日常生活中消失的原因。
虽然没有细数,但是仅凭印象就能指导这些相片一共二十多张,每一张相片都意味着一个死者。而且因为火焰的缘故,判断不出来死者的具体身份——实际上哪怕到了现在,能够确定的也只是其中一部分,而且是仅仅知道名字,不知道具体是哪个尸体。
那场火灾真的很厉害。
自古以来,火焰都是掩盖罪行的一种有效手段,时至今日依然如此。比方说先用刀杀人,然后再点火焚烧,如此一来哪怕是包公再世估计也很难判断死者的真正死因,无法推算出这到底似乎一次蓄意的谋杀,亦或者只是一次不小心的意外失火。
但是呢,有些罪行是掩盖不了的。不管什么样的火焰,也不可能掀开人类的头盖骨,打碎肋骨、切断脖子。更别说现场还找到了一大堆的武器——区区人类住宅程度的火焰,可融化不了钢铁的枪械啊。
拿着照片的手失望的放了下来,把东西交给边上一个一直恭立的秘书手上。“没想到老金就这么……没了啊。”他用一种无力口吻说道。“其他的呢?”
“那个,警察那边已经定性为黑社会仇杀……”秘书进一步说道。“但是……现在找不到任何可用的线索。这案子据说已经上报中央,但并没有造成太大的震动……推测最终很可能是市级警方负责处理……如果找不到线索,那就会变成悬案。”
“老金其实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可惜的是读书少,没文化,好端端的生意不会做,结果混来混去只能混成现在这个样子。”手的主人再次拿起了相片。可惜烧的太久,想要从这些尸体上找出一丝老朋友的特征是不可能的。“不过……你觉得,”他问自己的秘书。“凶手是一个人还是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