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整个云栖寨都很平静,仿佛一座荒村,无人居住。
顾秦扎营在村外,也没遣人进村催促,全凭约定的时间,他拿着一卷黄皮卷手绘地图,琢磨着什么,时而闭目思考,时而面色忧郁,阳光下,放在身边的清茶已经没了温度。
楚越尘不舍昼夜呆在书房,奋笔疾写着什么,字迹清秀工整,墨汁均匀飘逸,他写完一页,小心的搁置在旁边的空书桌上,继续写下一页纸。
岚汐做好午饭,催促了三四次,他都没有停笔的意思,她拿起一页纸细读文字,发觉那是一例药方,她翻了翻,每一张纸上都详细记载着病症的冶疗之法。
“你写这么多药方干什么?”她不解的问。
“你想想,我们走后,云栖寨剩下的都是些什么人,拾光小筑医药师几乎全是风华之年,也将离开村庄,老弱病残一旦生病,便只能硬撑或者等死。”楚越尘蘸了蘸墨汁,稍微冥思,继续挥笔书写,“这些都是常见之症,方法简单易行,药草在珥欣山随处都能采到,足以应对平日里的大小病。”
岚汐帮着将写好的药方装订成册,楚越尘仔细过目一遍,确认药方无误,走到窗前伸伸懒腰,海上来的风带着咸湿的味道,她顿觉神清气爽。
药册被送到大族长千陌手中,他的父亲原是无字苑的先生,一百零八岁高龄,精通百草熟读文字,药册放在他手中最为合适。千陌代表云栖寨三千余村民千谢万谢,楚越尘虽弱,但他所具备的慈爱光辉如同他父亲一样圣洁。
第二夜三更天,嘈杂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岚汐,她迅速穿好衣服,纵身跃上青瓦檐,目及处,摇曳的火把宛如一条金黄色的火龙,盘旋在云栖寨纵横阡陌的小道上。她隐隐觉察到一丝不妙,便去探个究竟。
她身轻如燕,月色下,连续跳出几道白影,身后拖出缥缈的气流,像雾又不是雾,她身形旋转,划出几个漂亮的弧度,完美落地。
簇拥前进的人群丝毫腾不出位置,岚汐踮着脚观望,不明所以,她下意识拉住身边的一位村民,好奇寻问:“老伯,发生了什么事?”
火把的明晃晃的映照着村民苍老的脸,他无奈的摇摇头:“有两个年轻人想寻机逃跑,被守夜的军卒给抓住了。”
“怪不得闹这么大动静。”岚汐撇撇嘴,有些同情起这些卑微的村民,他们不过是顺从心意,不想做的事就不做,比如说不愿去唤鱼池。
老者说完又融入队伍,夜色浓稠,长龙缓缓朝云栖广场移动。两个年轻人临阵脱逃,犯了军中大忌,将受到最严苛的审问与惩罚。
云栖广场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岚汐穿过黑压压的人群,钻到最前面,成千上万的火把广场照得灯火通明,顾秦在人前来回踱步,他表情严峻,脸上阴云经久不散。两位年轻人五花大绑在祭坛下,惶恐无措的垂着头,目光呆滞,不知道等待着的将是怎样的拷问。
“谁出的主意?”顾秦弯下腰,凑到他们身前凛厉的问。
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慑,两个年轻人身体颤了一下,低着头继续保持缄默。围观的人群里,有人轻声交头接耳。
顾秦并不焦躁,指了指他两,转身就走:“既然都这么有骨气,两人都充军吧。”
“是我。”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的回答。
顾秦转过身,怒不可遏,上去就是两脚,两个年轻人被踹倒在地,他挥动长鞭狠狠抽了数十下,方才解气的将马鞭扔在地上,咬牙切齿道:“晚了,你们不仅逃逸,还满口谎言,我平生最恨的两点都给占齐了,要是在军中,你们的脑袋十次都不够砍。”
“说好三天,我顾秦一言九鼎,撤出村庄不便打扰各位,可是有的人不但不领情,反而挑战我的底线。”顾秦胸中憋着一股暴戾之气,他看着村民告诫,“他们的下场也都看到了吧,你们给我记清楚,明日出发前,谁再生出事端,本将军绝不轻饶。”
“至于他两,就充为军卒吧。”
“不可。”楚越尘带着惺忪的睡意,从墨色里走出,神思淡然。
“怎么又是你?”顾秦皱起眉头。
充军意味着上战场,去前线,他们只是普通的百姓,只有一身蛮力,根本无法应变战场的复杂多变,到了战场只会白白牺牲,连肉盾都算不上。
楚越尘的眸中一抹深邃,他看着顾秦说道:“他们是村民,不等同你的士兵,我觉得留他们在唤鱼池继续做村民,比当一名军卒用处更大。”
顾秦打量起眼前的男人,一眼看穿他未初醒的魂元,以及毫无建树的身体,咄咄逼人的问到:“一个迈不过初醒门槛的废柴,你觉得自己凭什么能决定他们的命运?”
“你也不过是个尊碑城的小将军,凭什么能决定他们的命运?”岚汐争锋相对。
这个水灵的姑娘如此大言不惭,着实让顾秦吃惊,他无法断定她的阶级,因为她浑身气息静若止水,若非境界过高,便是愚不可及,想必她是属于后者。
顾秦尽数历程:“我已达化炼境,并能自如操纵武炼,参与过守卫城池的大小战事近百场,我无愧于尊碑城,更对得起安居乐业的百姓。”
岚汐闻言,觉得言语冒犯,语调弱下来:“我只是觉得,将军应该给他们一次自新的机会,他们一直生活在这里,突如其来的变故,于他们而言也是一次不小的考验,难免心生抵触,况且你已经教训过他们,想必他们也会谨记。”
“正因为他们是平民,本将军才宽大处理,要是在军中,早被千刀万剐了。”顾秦深吸了一口气,摆摆手,“罢了,暂且放过你们,只是各位引以为戒,明日出发唤鱼池,午时祭旗。”
“谢谢将军。”岚汐感激道。
祭坛下的两位年轻人感恩戴德,连连磕头,心中悬着的石头落地,楚越尘上前替他们解了绳索,嘱咐他们别再做傻事。
天空一片阴霾,浅墨色的浓云翻滚,离开的心情是沉重的,顾秦端着酒碗站在祭坛下,慷慨激昂的说:“不为建功立业,只为城池平安。”
三万将士挥动刀戟,挥舞旗帜,响声震天。
第一碗酒祭天地,用力挥向皇天,酒汁抛出一道弧线,第二碗酒祭军旗,酒碗倾斜,清澈甘冽的酒汁缓缓流到青石上,第三碗酒敬故乡,顾秦一饮而尽,将陶瓷碗重重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崩裂声,碎渣溅了一地。
众将士动作一致,饮酒、摔碗,一气呵成,是出征前的悲壮,碗中盛满勇气,是对未来的无所畏惧。两千多村民似乎受到感染,碗中酒如同往事,喝了它,前尘一刀两断。
七百老弱夹道两旁,老人或抱着年幼的婴孩,或相互依偎,安静的目送着亲人离开,眼中饱含泪水,轻轻挥动干枯的手臂,满是不舍。年轻人不敢回头,他们怕多看一眼便再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此一别天涯海角,只好各自珍重。
秦问兰带着时光小筑的近百弟子,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步伐稳健,一分洒脱,一分从容。他以为,此去是一段壮志凌云的故事。
到达云栖寨边界,顾秦骑在高头战马上,回头望了一眼,青葱绿意笼罩下的小村落,静谧而安详,炊烟袅起,传来几声遥远的鸡啼。一群飞鸟在乌云下掠过,有那么短短几秒,顾秦有些恍惚,村寨成了记忆里的风景,那些小木楼、青瓦檐、红砖墙,成了一种奢望。
一路上村民们都很安静,只顾跟着队伍前行,只是心情沉重,脚步如缕。行军路线沿着荒郊和山岭而去,尽量避开繁华的村庄和城镇,以免影响他们正常的作息。
不知道淌过了多少条河流,亦不知道翻越了几座峰峦,几场大雨临盆,几度日光倾城,有时候饥肠辘辘,有时候疲惫难堪。偶尔,为鼓舞士气,将士们会唱上一段军歌,嘹亮而婉转。
短短几日,楚越尘便生了一场大病,虚弱得走不动路,视野中的景物模模糊糊,岚汐寸步不离的扶着,最后他连脚步都抬不起,岚汐从军卒手里要了一匹战马,托着他一路南行。有的夜晚,围坐篝火仰望星空,听狼群在远山呼啸,越尘裹着粗麻毯依旧瑟瑟发抖,在漂泊他乡的十三年里,他医术精湛,熟读澜洲名家典籍,能救死,能扶伤,却对自己的身体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