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春分已过。可长春并没有承认这个节气,寒冷依旧,大地还是披着厚厚的白衣。
清晨的火车站,人流稀少。
胡少聪将衣领竖起来,跺了跺好像要失去知觉的脚。前天下午他把莫父的意思跟父母说了之后,父母一口答应尽快来长春一趟。
他一眼就看到刚出站的父母,父亲背着一个大大的鼓鼓的行李袋,母亲也拎着两个提包。胡少聪忙上前想要接过父亲行李袋,“莫要管我,去帮你妈拎着。”
胡少聪接过母亲的提包,“带了什么东西?这么重。”
“你不管,到时候就知道了。”胡母笑着说,“大学四年还没来过长春看看你呢。”
路上胡母又问了莫兰花的事情,胡少聪简单说了,又帮她解释:“她上午有毕业设计课,不能来接你们。”
胡母点了点头,欣慰地看着胡少聪,眼神中藏着所有母亲把自己儿子当成大人来看的嘉许。
等胡少聪把父母在学校附近的宾馆安顿下来不久,莫兰花就赶了过来。
“伯父、伯母好,”莫兰花深深一鞠躬。
胡母一时手足无措了起来,慌忙地给兰花倒水,可是房间里并没有热水。
“妈,我来。”胡少聪说着就拿起热水壶去烧水,“你坐了这么久的火车,先休息一下。”
胡母欢喜地拉着莫兰花坐在床上,她们两人倒有很多话说。
胡少聪担心她听不懂母亲夹着方言的普通话,随时准备翻译给她听。
可莫兰花却能每一句都能听懂,这让胡少聪很意外。他看着莫兰花,每次母亲说话的时候,莫兰花都是看着母亲的眼睛,特别认真地听她说话,像是英语听力考试时那副认真的样子。
莫兰花与母亲一直在讲话,话题围绕着胡少聪以前的事。
于是房间里两个男人显得格外沉默。
胡少聪也跟父亲说话,无非是问问家里的天气,路上的事情,以及长春的天气。寥寥几句说完,便又都没话说了,默默听着母亲和莫兰花的交谈。
到了午饭时间,莫兰花提议去红旗街上的一家江西菜,“爸爸说那一家味道很不错。”
“不用太远,就在第四食堂吃就好了。”胡少聪说,“爸妈吃腻了江西菜,还是尝一下东北菜。”
莫兰花点了点头,“对哦,可能是我太想吃江西菜了吧。”她冲胡少聪吐了吐舌头。
胡母说,“想吃的话,以后有时间给你做的。”
“谢谢伯母,”莫兰花挽着她的胳膊,一起走着。
吃过饭,胡母要去带莫兰花买衣服,让胡少聪带他们到商场去。莫兰花也看着胡少聪,好像在等他的意见。
胡少聪说,“好啊,反正下午都没有课。”
三人来到商场,胡母让莫兰花挑自己喜欢的。胡少聪想要提醒一下她不要选太贵的,看着莫兰花开心的样子,又忍住了。
三人转来转去,莫兰花只挑选了一件春天穿的毛衣。胡母要她继续选时下能穿的上的冬装,莫兰花笑着说,“马上就要春天了,现在买可不能穿多久了。”
莫兰花穿上衣服,问胡少聪好不好看。“好看,”胡少聪的喉咙有点沙哑,他清了清嗓,“很好看。”
胡少聪知道,莫兰花平日里穿的衣服,都不是在这种店里买的。
下午,四人动身一起赶往莫兰花家。胡少聪没有听莫兰花的要李叔叔来接他们,而是自己打了辆车。
胡少聪这才知道父母带着的行李都是什么东西,火腿、松花皮蛋、南酸枣糕、冻米糖、甚至还有红薯干。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带这些东西干嘛啊,又不是买不到。”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可是他知道兰花一定会听见的。
莫母则说,“瞎说,咱那边的土特产,这边可不容易买到的。”
胡少聪叹了口气,将东西放到了后备箱。
莫母晕车,胡少聪让她坐在副驾驶。后排少聪坐在中间,父亲和兰花坐在他两边。
今天天色不好,好像要下雪样子,可是老天沉得住气,一直阴沉沉的板着脸。
胡少聪不知道这次父母和莫兰花父母的见面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见面后的结果会对自己和莫兰花产生什么影响。
以前自己以为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互相喜欢,简简单单。可爱情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两个人的事,“两个人”和“简单”这两个定语都是错误的。双方父母不可避免的参与到这里,扮演者连当事人都无法理解又无法拒绝的重要角色。
车上也一时无话,莫兰花看着胡少聪,用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胡少聪的手,格外冰凉。
到了莫兰花家,莫母已经站在门前等着了,一见面就拉着胡母的手进屋。
胡少聪和父亲拿着东西进屋,胡母则在旁边一件件地讲:“这是安福的火腿,这是宜春的松花皮蛋,这是崇义县南酸枣糕···都是我们那边的特产,都不值钱,但还是很好吃的。”
莫母说:“少聪妈妈你们太客气了,这都是我们想吃都买不到的东西。就怕是我们吃了之后,以后再想吃都吃不到了。”
胡父说:“这个好说,等你们吃完了,回头我们再邮过来。”
莫母笑着说:“那可是太好了,少聪爸爸快坐下,兰花他爸很快就回来了,早晨出门的时候就让他今天早点回。刚才打电话,说还要一会儿。不好意思了,先等等吧。兰花,你先冲茶给少聪爸爸妈妈喝。孙阿姨,你把这个南酸枣糕放在微波炉里热一下。”
莫母说着自己也没闲着,端来果盘,又问,“少聪爸爸抽不抽烟?”
胡父刚要回答,胡母说:“不抽了,让他戒烟了,去年一冬老咳嗽。”
胡父只能把话咽下去,莫母说:“兰花他爸爸不抽烟,不过家里倒有些烟。”说着去拿了一条烟出来,开了包装,递了一盒给胡父。
胡母说:“别抽了,就你一人抽烟,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要闻烟味。”
说话间,莫父已经回来了。
莫母上去接过莫父的外套,责备地说,“不是说好今天早点回来吗?”
莫父一脸抱歉,“公司本来早点就结束了,沈阳的林总今天来长春了,又陪他坐了坐。”看了胡父在抽烟,自己也抽出一支烟点着。胡母问他,“你不是不抽烟吗?”
“以前做生意哪有不会抽烟喝酒的?应酬多,搞得身体都不好了。烟是前几年戒的,酒也喝的少了。不过今天我得跟少聪爸好好喝点,家里有好几瓶好酒,就是没人陪我喝。”
席间,莫父秉承惯例,酒喝到正酣处谈正事。“江西和吉林隔着几千公里,因为这两个年轻人,让咱们四个老人家也都互相认识了,真是缘分啊。”
大家点头称是,莫兰花看了胡少聪一眼,又伸出手牵住他的右手。
“真是的,少聪还没吃完饭呢。”莫母说。
莫兰花脸一红,松开了胡少聪。
“少聪和兰花一样,都是独生子女。做父母的都想孩子离自己近一点,当初你们怎么放少聪来这么远的地方读书的。”
莫兰花说:“为了让他遇见我啊。”
“别瞎说,别插话。”莫母严厉地说。
“孩子大了,有能力自己决定了,他去哪所大学,报考什么专业都是少聪自己决定的。我和他妈妈文化水平低,而且我也相信少聪这孩子,做事都是慎重考虑的。”
“少聪确实是一个稳重的孩子,给人的感觉特别靠得住。他们现在也毕业了,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着急着结婚,我也尊重他们的意见,毕竟现在少聪还要继续读研究生。兰花呢,”莫父看向女儿,“她不爱学习,我也不勉强,就让她找工作。可是一个女孩子去北京工作,我不放心。她从小没受过苦,娇生惯养的,留在我们身边,我还能照应过来。”
“再说少聪,三年研究生毕业,我也想让他回长春来工作。北京,单说一套房子就不是年轻人辛苦几年就能搞定的。在长春的话,好得多。而且这样说,他俩留在长春,什么都不需要操心。我知道这样他们离你们远了,可是北京到江西和长春到江西其实差不多了,坐飞机怎么都需要半天时间。他们也在长春念的书,各方面都熟悉了。”
莫父又对胡少聪说:“少聪,长春虽然比不上北京,但是生活轻松多了。长春各方面你觉得还行吧?而且通信研究院,我让人问了,长春也有几家不错的,以后我可以托人帮忙关照一下。”
胡少聪不知道怎么回答,“长春确实是挺好的。”
“对吧,”莫父秉承生意谈判的技巧,获得自己预期的回答后立马接过话顺着说下去,“我跟你阿姨在这生活了几十年,觉得还是很好的。虽然冬天冷吧,但室内都是有暖气很暖和的。不知道我这么说,您们怎么看?”他冲着胡少聪父母说,说完话给胡父满上了酒。
胡父说:“说的对,做父母的哪有不想孩子离自己近一点呢?其实对我们来说,少聪我们很放心。现在交通方便了,去哪里也都不算远。少聪和兰花他们是想留在长春还是想去北京,我都没有意见。孩子大了,什么事都要自己决定,像咱们虽然说是为了他们好,但是毕竟眼光还是停留在我们自己身上,从我们自己出发的想法,只能给孩子提建议,他们肯不肯听,就由他们了。”
胡父端起酒和莫父碰了杯,放下酒杯,胡父又接着说,“少聪这个孩子太懂事了,他上高中之后,我就把他当成大人来看了。他上了大学,也靠着奖学金和助学贷款,没问我要过一分钱。做父亲的,总觉得委屈了他。他的选择我从来不会阻止他,因为从小到大他没让我失望过。他跟我说他想考研究生,想去北京搞科研,我就觉得这就是我儿子该做的事。咱们当大人的,老是替孩子操心,其实他们也都长大了,很多事我们应该放心地让他们去选。”
胡父又端起酒杯,和莫父一饮而尽。“操心不过来,说一句粗一点的话,咱们这一辈子还有多久,他们的一辈子还有多久呢。”
父亲的话,听的胡少聪鼻子酸酸的,低下头吃了两口饭,才忍住泪水。
胡母也说,“孩子大了,该操心的就让他们操心去吧,总归是他们两个人自己的生活。”
“话是这个理,可是我这心里,一想到兰花要去北京,就不是个滋味。兰花她爸爸整天不在家,以后都不知道跟谁说说话。”说完莫母哽咽了起来。
“妈,”兰花带着哭腔倒在母亲的怀里。
“你看看,还是个长不大的丫头啊,别人都看着呢。”
“妈,我长大了,”莫兰花起身给母亲擦眼泪,“可不管多大,不管多远,我都想着你们的,我一定会经常回来的。”
莫父叹了口气,笑了说:“孩子的事,你说我俩这么操心干嘛?今天这么高兴,别说这些了。”
吃过饭,大家又在客厅里聊了好久,胡少聪和父母才离开了莫兰花家。
孙阿姨晚饭前就回了自己家,莫兰花帮着母亲收拾完,一家三口坐在客厅里,一时无话。
莫父又点起了一支烟,莫母说他,“怎么又抽起来了?”
“真是的,女儿都被那小子拐到北京去了,你都不让我再抽一根?”莫父声音低沉地说。
莫兰花知道父亲同意她去北京了,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们,“对不起,爸妈。我愿我之后都乖乖听话,也要你们答应我这次要任性一回。”
莫父说:“其实也知道你长大了,你要留在北京也没关系的,你要记住,房子什么的都不需要你操心。其实说你妈妈想要人陪,你也是一个需要人陪着的孩子,我和你妈妈只是担心你。你要记住,哪怕你受到一点委屈,都给爸说,爸立马去北京接你。”
莫兰花点了点头,“那你以后也得早点下班,多陪陪我妈。”
莫母笑着说:“我可不要他陪,还不够惹我生气的。时间不早了,你先上去睡觉吧。”
客厅里只剩下莫兰花的爸爸妈妈,莫父抽完烟,打开阳台的玻璃门,去到阳台上站着。
“你多穿点,这么大年纪了还当自己是小伙子呢。”莫母拿着外套给他披上。
“其实我觉得少聪和当年的我很像,我也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追上了你这个大家闺秀。”
“还不是当初太年轻,被你给骗了。”
“其实喊他父母来,不是真的想要把兰花留在长春,是想看看他父母怎么样。现在看来,他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其实三年不好说,谁知道三年后他们是不是还想留在北京呢。但只要是他们想留在那里,就绝对委屈不了咱女儿。”
“就我不通情达理,我就不想让兰花去北京。”
“是啊,你就是个不通情达理的人。不让我抽烟,不让我喝酒。说我骗了你,还不是我被你给骗了。”莫父看着莫母说。
“你个没良心的,还不是为了你好。”莫母用力掐了他胳膊一下,上楼去了。
莫父一个人又在下面抽了一支烟,才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