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虽也有百岁年纪,但依照仙神年岁来说等同于凡间五六岁的孩子,我没哄过孩子,但也看出赤晏此为的意图。
若是狠狠斥责云荒一顿,并强硬收回那些金银财宝,只怕会适得其反,让云荒心生不甘,甚至心受阴影。而让他自己出言保证,自我控制,这对他的成长反而有利很多。只是……倘若他以后知道赤晏是在吓唬他,也不知会是什么感受。
得到云荒的应诺之后,赤晏又跟他约法三章,告诉他必须听话,同时尊敬长辈,也就是我和他,另外……再过两百年就必须自己独睡一张床,不可再与我同眠。
云荒的小爪子在我腿上按了按,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对我说:“姑姑,我害怕。”
还没等我开口,赤晏就揪起他的脖子与他面对面:“貔貅何等威风,而你却胆小如鼠!你要是想变成像你爹那样的勇猛貔貔,必须跨出这一步!”
云荒朝他脸上挥舞四爪,奈何爪短,什么也抓不到。
赤晏嘿嘿一笑,将它丢到我怀里:“你可别什么都应着他,日后玄英见了,怪我们把他养成猫儿可怎么办!”
自从我们把云荒从瑶渊带出来之后,我便常常抱着云荒。云荒爱睡,晚上睡得不够,早上还懒床,中午要睡午觉,夜里吃饱了又睡。他胆子还小,害怕独自呆在在房间,所以总要人陪着。赤晏觉得自己身为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整天跟一只猫儿腻在一起,就将他交给了我。而我看着云荒毛茸茸的样子着实可爱。便也顺着他不是抱在怀里就是放在膝盖上让他睡觉。
云荒喜欢人间风景,最喜欢站在窗口看街上人来人往,就连那家门口的这朵花儿开了、那朵花儿败了,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有时候他还会偷偷跳下窗去,回来的时候嘴里叼着刚开的花儿,有时还叼回来一只?雀。他这贪玩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貔貅的威风,完全是一个淘气的小猫儿嘛。
想想赤晏所说,的确,不能再让他继续任性下去,我打算找到苏舜玉的下一世之后,便放云荒去些艰苦的地方历练、身为一只神兽,不仅要拥有强大的神力,还有心存善良慈悲。
我们在客栈休整近一个月,便又往南出发。
没想到一处镇子,我们便在隔壁一间小乡村碰到了热闹事。
看着河边围成里里外外好几圈的人群,赤晏问了围在其中一个村民,他告诉我们:“沈家媳妇刚生了一个儿子,丈夫就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大家都说这孩子是个煞星,会连累村里所有人,所以村长决定把这个孩子投入河中,祭天灵!”
沈家!
我从人群挤进,看到一个三十出头模样的女人满脸泪痕地跪在地上,她身边还有一个年纪稍大的老人,应该是她的婆婆。两人泪流满面地不断向村民们磕头。而站在村民之中的中年男子手抱婴儿,双眉紧皱地站在她们面前。
女人扑在男子脚前,眼泪滴在那沾满泥尘的?鞋上,把头低得几乎贴到地面。她哭声哀求着:“村长,我求求你了,饶了我的孩子吧!孩子是无辜的,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原来,那是村长。
在凡间,一村之长具有最高地位,管理村中所有大小事务,保护所有村民的安危。可是眼前这样的场景。却与他的形象背道而驰,况且我并未看出那怀中孩子身上有任何煞气。
面对女人的哀求,村长退开两步,无可奈何地叹气:“这个孩子实在不能留!”
闻言,另一旁的老婆婆几乎再次崩溃,爬到村长面前如同求拜神佛一样叩拜,嘴里一边说着:“村长,这是沈家唯一一个孩子了,媳妇今年三十又二,好不容易生下这个孩子,你们要是把他丢到河里,我们沈家就绝后了!村长大人,看在我这张老婆子的面子上,求你不要抢走我的孙子!”
村长面极为难,望了望四周围观的村民,唉声叹气:“沈阿婆,我这也是没有办法,自从你媳妇怀孕之后,这一整年村子田里就颗粒无收!我已经找算命先生开过天眼了,他说了,你们沈家这个孩子就是煞星!不除他,不仅是你们两婆媳,咱们全村的人都得遭殃!为了村子,我舍小取大,也是没有办法!”
女人跪着直起身子,目光幽邃地抬头看着他:“村长,如果这个孩子离开村子,你们是不是就能放心了?”
村长犹犹豫豫,迟迟答不出话来。
女人站起身,含泪深深望了一眼那孩子:“村长,如果一定要拿一条性命去祭天灵,那就拿我的好了!我死了之后,会求各方神仙保佑,保佑村子安平富足,你们就放过我的孩子吧!”说罢,女人纵身一跃,在众人的尖叫下跳入茫茫大河。
我一惊,想要施法将人拉上来,赤晏按住我的手,暗暗摇首,等我再回来看时,女人在水面扑腾两下,就很快被汹涌的河水淹没,再无身影。我惊愣望着水浪奔腾的河边,赤晏在我耳边轻声说:“从前的教训还不够吗,还想被人当做妖怪?而且,眼下这种局面,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换那孩子平安无事,否则这些固执的村民绝对不会放过孩子的。”
女人跳河之后,老婆婆终于控制不住的情绪,坐在地上嘶声大哭起来,一边趴到村长跟前,朝他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村长,我孤身寡人一个,丈夫死了,儿子死了,现在连媳妇也死了!要是孙子也要离我而去,你要我怎么办?求求你们放过我孙儿吧,给沈家留一条血脉、留个念想吧!如果她的命不够,再加上我的。两条命抵一条命,求你们开恩!”她大声说完,就立刻起身往河边冲去。
她年老不便,还没冲到河边,就被村长和一干村民拦了下来。
村长看着哭得不成样子的老婆婆,眼里终于软了下来,重重叹了口气:“唉,罢了罢了,现在这种局面也是我不想看到了,罢了!”
可是这时,却还是有几个村民不同意,大声叫道:
“不行啊村长。你看看,为了这个孩子,就连她生母都因他而死,这难道不是因为他是天降煞星的缘故?要是继续让他在村子里待下去,还不知道后面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是啊,他是煞星,多少条命拿来抵都没有用,只要他死了才行!”
“沈家媳妇一直没怀上孩子,年轻的时候无子,现在都已经三十多岁了,居然生儿子了,这岂不奇怪?这不是妖孽作祟,还能是什么!所以生下来的,不是天煞就是妖怪,千万不能留啊!”
“对啊,对啊,说得对!”
非议之中,还有几个不同的声音和争议冒出来:
“这个孩子失去亲爹亲娘了,已经够可怜了,我看咱们还是算了吧。”
“是啊,或许真的是巧合呢。村里生孩子,又不止她家一个。况且,咱们远房那儿,四十岁了还能生孩子的,她家媳妇才三十岁,也并不奇怪你。”
“怎么会是巧合,沈大娘家是咱们村里最忠厚老实,善人有善报,要不是因为这个煞星,他们何会如此?!”
“说得也是啊……”
听着这些可笑之言,我终于忍不住了,不顾赤晏阻拦,上前一步,扬声道:“我看这个孩子眉目慈善,并不犯什么天煞。”
村民中有人一听,冲我怒目:“你懂什么。赶紧滚!”
我冷笑一下,沉下目光盯着他:“刚才我就注意到你了,你一直在边上落井下石,你跟沈家是有什么恩怨吗?”
没想到我这一提,就有另外的村民跳出来,指着他道:“我想起来了,之前沈家媳妇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不小心踩了一脚你们家的地,踩坏了几株苗子,你还跟她大吵一架呢!”
男子顿时恼羞成怒:“几根苗子而已,我并未放在心上!”
那人讥笑两声,冲着众村民吆喝:“没放在心上。你咋还要了人家十几根苗子做赔偿呢?你还把这件事到处说给别人听,说你家苗子比她家苗子值钱,十根苗子算不了什么!是不是?我估计全村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话落,不少村民都开始点头,纷纷引论这个男子。
男子咬咬牙,快速溜了出去。
看到眼前这一幕,我不由有些感慨。
我经历过家宅之斗,经历过帝宫之争,没想到在这小小的乡村中,每个人也是各怀心思,甚至为了自己心中的一时爽快,不惜要置一个孩子死地。而当恶面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揭露之后。又有旁人乘人之危,投阱下石。这凡间天下,处处明争暗斗,与这大好风光比起来,真是阴明两色。
这个时候,周围的气氛都开始所有改变,都之前的议论纷纷,都变为沉寂不语。我环顾四周,不时接触到一些偷偷投射而来的目光,他们在与我视线接触之后又马上回到了阴暗地里,生怕成为我口中提到的下一人。
我向村长缓缓靠近两步,严肃说:“村长。在下也会一些阴阳小术,这孩子并不是什么大恶,一切只不过是凑巧罢了,可你们却把罪过加到他身上,这种行为实在不可理喻。倘若你们真的把这孩子抛到河里,要了他的命,将来村中收成还是不景气,或许又发生什么意外,这又当如何?到时候,你们白白要了沈家这几条性命,午夜梦回的时候就不怕他们回来找你们哭诉?”
趁村长被我所言思绪出神,老妪将孩子从他怀里抢了出来。扑到我们面前:“姑娘,公子,你们行行好,帮我把孩子带走吧,只要他能活命,让他去哪里都好!求求你们了!”
我惊讶了,道:“我只是一个过路人,你把孩子给我,就不担心什么吗?”
老妪说:“还有什么比没命更糟的!只要他能活着,怎样都好!”
我心中有些荡漾,将云荒塞给赤晏,混混沌沌就接过了孩子。
孩子大概才刚刚满月,睁着惶恐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望着我,又望着不停抹泪的老妪,嘴里嘤咛几声,想哭又不想哭的样子。
我抱着孩子,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孩子的眼睛慢慢安静下来,睡意朦胧。
对于他来说,我是一个陌生人,如果他在此时大哭出来,恐怕又会引起这些村民反感,所以我略施小法,让他先睡一会儿。而后,我对那些悄悄议论的村民开口:“我把孩子抱得离你们村里远远的,这下你们就不用怕他连累你们了吧?往后村子里再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也请你们千万不要怪罪到老人家身上!”
人群中,有个声音质疑说道:“把孩子交给一个陌生人,这不妥当吧,会把孩子抱到哪里去啊,会不会有别的问题,以后又跑回来怎么办?”
我不知道是谁开的口,但也不会装作没听见,说道:“既然你们不想让这孩子留在村里,妥不妥当,抱到哪里,有没有问题。这都与你们无关!即便是我要说,也只说给孩子的祖母听。他现在还是一个婴儿,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能力,所以你们才对用自己的无知对他为所欲为。你们要祭神灵,却用这种小儿活祭之法,就不怕引来的是恶灵吗?”
话语音落,所有人都青白了脸,面面相觑。
村长盯着我与孩子半分,终于一口决定:“罢了!你把孩子抱走吧,只要不让他再出现在这个地方,怎么样都行!”
我将怀里的孩子紧了紧,转头问老妪:“孩子取名字了吗?”
老妪依依不舍地不停掉着泪,声音颤抖着说:“自从这个孩子出生之后,村里人常常来家里闹,哪有心情给孩子取名字啊。姑娘,你看着办吧,他姓沈,只要让他自己他姓沈就好!”
我点点头,向她拜别,就此转身离去。
与村子离得远了,我和赤晏再次坐上飞云,我抱着这个孩子,心中感叹,真是天意如此啊。
我寻找沈氏之子,已经做好了长久打算,却没想到竟然被我凑巧碰见了。
“阿照,你要拿他怎么办?”赤晏时不时瞥着我怀里的孩子,瘪嘴说,“你该不是要抚养他长大吧?”
抚养他……长大?额,这……似乎很是不妥。
光从这孩儿之面,我倒认不出他是不是苏舜玉的转世,不过之前我在命格薄上写下苏舜玉下一世沈姓,最后走上修仙之路,如果这个孩子就是他,那我便带他去修仙道观,走上我给他布置好的这条路。
在凡间这么久。我听说过三清门,据说已有建观千年,是凡间声望最好的修仙门。
其门中弟子皆遵循道家礼法,习武健体,修养身心。门中掌门为须臾真人,另有三位首座,分别是陌风道长,驾鹤道长及凌霄道长。这四位都已修成仙身,三位道长各有一峰——知久峰、归来峰、洗尘峰,各有弟子百余,其中为女子的凌霄道长专收女徒弟,也是门中人数最少的一峰。而要说三位道长哪一峰成绩最出众,那便是陌风道长。赤晏说,让孩子拜入陌风道长的知久峰,他日得到成仙的机会最大。
于是,我们抱着孩子飞云至三清门前,守在山门的门派弟子一眼便识出我们并非凡人妖魔,立即上前参拜:“拜见两位仙人,请问仙人到访有何要事?”
凡人见了我们会法术,多因心里害怕误以为我们是妖魔,而这里的弟子,却并非如此。果然是凡间最有声望的修仙门派,即便是最普通的弟子,也能一眼将我们分辩。与山下凡人大不相同。
然而未等我们开口,就有一位白衣道长从门内走来,白发长须,脚步生风,衣袂飘扬。
三清弟子立即退至两边,恭敬道:“参见真人。”
竟然是须臾真人!看来……他早就已经算到我们会来。
想来,他也应该已经知道我的目的,于是我也不再绕弯子,郑重开口:“真人,这个孩子父母双亡,众人排斥,他的祖母将他交给我,希望能找个地方让他好好生活。我想让他拜入三清门,做一个修道之人。”
真人微笑上前,身上带着淡淡的檀香味。他瞧了一眼我怀里的孩子,音如远山清凌:“这个孩子眉清目秀,根骨奇佳,与道有缘,他日只要专心修道,必成大器!”
看来是大有机会!
于是,我提出:“我想让他拜在驾鹤道长的归来峰,不知是否可以?”
可是须臾真人却是道:“想拜入三清门的弟子必须经过重重考验,最后由师弟们挑选看中的徒儿。这个孩子年纪尚幼,虽然根骨不错。但往后未知,是否能拜入驾鹤师弟门下,还得等到他十八年之后。”他停了一停,目光落在孩子脸上,“不过,你可以先把他寄养在这儿,有些事从小学起,会比别的弟子领悟更高,至时怕不是三峰首座选他,而是由他来挑选三峰!”
至时怕不是三峰首座选他,而是由他来挑选三峰!我忽然很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那天!我激动地俯首拜谢:“多谢真人!”
须臾真人慈祥而笑,手掌轻轻一摆。我怀里的孩子便落在了他身侧弟子的手上。
我望着孩子,忽然有许些难过。
“仙姑对这孩子可是不舍?”须臾真人似乎已经看出点什么,耐声劝我,“修道之人,必须绝情绝欲,斩断牵挂……”
我心里难受,不忍再听下去,用力点了一下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不会连累他的。”说罢,我转身踩上飞云,快速离开。
赤晏从身后追上来。问我:“为什么你想让他拜驾鹤道长为师?我之前不是跟你说陌风道长带出的成绩才是三清门中最出众的吗。”
我轻轻叹了口气,与他解释:“不错,陌风道长收下能人弟子众多,的确是很好的师父。可是,这么多优秀弟子,他想脱颖而出得到更多的机会,只怕难上加难,而且……我怕争的人多了,心思便不纯了。而凌霄道长只收女弟子,剩下的驾鹤道长其实也很不错,或许在驾鹤道长那儿更能得到三清门的重视,只要他心中有道,专一用心,不管在哪位道长门下,都一定能得道成仙。”我转头,略带感激和不明地望着他,“赤晏,你对他……明明不喜欢,这几次为什么要帮他?”
赤晏愣了一愣,继而展眉笑开:“我早就说过了,我不是帮他,是帮你,我不想看到你为了他总是这么的劳心劳神。其实,我也有我的一点小私心,很多事越是痛苦,越是记忆深刻。从前,你是因为一人承担这种痛苦,伤得太深,所以执着不肯放手。现在,有我在你身边,为你遮风挡雨,为你分担忧愁,这种痛苦就少了,你心里高兴,就不会总是念起那些痛彻心扉的事了。”
说起来……像是如此。
自从赤晏在我身边为我出谋划策、摆平一些难事之后,我心里的难过慢慢少了许多。
赤晏再三嘱咐我:“现在。你想要他得道成仙,就必须永远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就连一面也不能见,否则就会前功尽弃,重蹈覆辙,明白吗?”
我点点头,我当然明白。
从前,当他还是白延卿的时候,就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那时我并不放在心上,一味地想要跟他在一起,还办了不少不好的事,想要因此折磨进山修道的他。现在想来……真是可笑。轮回一圈,他到底……还是走上了绝情绝欲的“道”。
如今的我也非从前的我了,我想让他脱离人生苦海,就必须让我自己坠入凡尘苦楚,生在同一天空下,却永世不得相见。站在飞云上,我回头往下渐渐远离的三清门,赤晏护住我的脑袋,将我转回来,正面对视着他。
“不许回头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