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物,一种修行界的修士用以装纳物品的仙家容器,内藏乾坤,比先前拓跋塽用以裹纳那些金银瓷器的包袱可要高级出去太多。
所谓须弥,最开始是与佛门一桩公案有关,即是所谓的“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了。当然,既有须弥,自然也有芥子,只不过相比于须弥物而言,芥子物内藏的空间自然就小了太多罢了。
一般来说,能有须弥物的都会是底蕴深厚之人,要嘛是背靠豪门大族,要不就是庞然大物的宗门仙家内的亲传核心弟子,普通的修行之人是没有那么大的福缘能有此物的。由此可见,这拓跋塽在这乌羽山地位不低,与他不怕祖师堂那些老祖师,那些老头们见到他都是一片和蔼慈祥,这大概都算是个相辅相成的道理了。
拓跋塽从那件须弥物之中掏出许多东西,一件件摆在祖师堂大殿的长桌之上,刀枪剑戟法器符箓,全都是上品的宝物,这才是修行之人眼中真正有用的好东西。
拓跋塽看着殿中的老祖宗们一个个笑逐颜开,也跟着乐呵呵的道:“各位祖师,弟子此行外出一路所见所闻颇多,此行回来,不光给各位祖师带回来了这些东西,同样还有一些消息要禀告宗门,可否请各位长老传信宗主来一趟祖师堂,弟子一并禀告?”
长老屈突沔从那些宝器之中选了一把吹毛断发的宝刀此刻抱在怀中正笑得开怀,对于一个八重楼的拔山境武夫而言,兵刃虽有用但也就那么个意思,武夫不是那些练气的或者炼神的,没有什么御物或者炼化法宝的手段,一身修为皆在拳脚。
但是正所谓“宝刀配英雄”,和那英雄爱美人是一个道理,好兵器是武夫的心头好。
这位差一步就到了武夫修行路尽头的拔山境武夫笑呵呵摸索着怀中那柄宝刀,听见拓跋塽的问话,随意摆了摆手道:“宗主?那小子比你还不着家!前些日子也出远门了。”
说着还瞪了眼拓跋塽,然后又低头笑眯眯看着自己怀中那把宝刃,抬手随意指了指殿中的各位老祖师然后道:“你有啥事就说吧,他们这群老骨头听着就行了。”
总跟屈突沔不对付的呼延玉吉闻言瞪了眼屈突沔,骂道:“姓屈的,你他娘的就不是老骨头了?你骂谁呢?”
屈突沔闻言回瞪呼延玉吉:“姓呼的,老子复姓屈突,你……”正准备往下骂,结果一抬头一不留神就看到自家老婆子正冷冷瞪着自己,而先前还跟自己放对的呼延玉吉更惨,已经被他家那位揪耳朵了……这位见机不对的老江湖嘴角抽了抽赶紧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宝刀不出声了,风紧不扯呼那是傻子!
拓跋塽见这两位老祖师这个怂样也不奇怪,从小到大见多了,早就习惯了,语带笑意道:“好吧,那就跟各位祖师禀报一下。弟子此次下山见到的人还挺多,天下其余九洲还有海外大大小小的福地洞天都有人走动起来了,弟子恰巧还见到几个。”
见各位祖师把目光从手中的宝器上挪过来盯着自己,众目睽睽之下的拓跋塽也不紧张,继续道:“另外,我还在边地的凉城见到了佛门的人,就是红崖山那两个弟子,空禅方丈倒是不在;还有就是一个南朝的年轻人。”
听着拓跋塽的禀报,殿中的祖师中有人问道:“嗯,前面几个都还比较特别,你最后说的那个南朝年轻人……有什么特别吗?”
拓跋塽沉默了一瞬,指了指他背回来的那只包裹道:“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些东西是南朝的贡品,更主要的是在他命悬一线的时候,旧竹林剑侍明月出手救了他。”
“剑侍明月?”祖师堂中所有的老祖师,无论先前在做什么看什么,全被拓跋塽说出的这四个字吸引了注意力。殿中所有人的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这个久出方归的宗门弟子,然后有人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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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城头。
世间事,该来的总会来,尤其是叫人头疼心烦的糟心事。
在城头的聪明人都从那突勒蛮军不合常理的整军后撤之中看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诚如所料,大概就是一个时辰的功夫,先前从城头撤下去的突勒大军经过一番整军备战之后围到了云州城前,这一次那个一直藏头露尾的突勒此行领军之人更是直接大大方方现身到了两军阵前!但出人意料的是,此人并不是多数人猜测的突勒右谷蠡王呼蛮,而是那个理应还在凉州城前与凉州大都督赵铮争胜的右贤王阿史那云!
这位一贯秀气阴柔的突勒右贤王此时一身极为精致的甲胄在身,骑在马上,遥遥看着气势凝肃的云州城头,一脸笑意。令人惊奇的是,作为突勒王室子弟,这位同样有机会继承汗王之位的贵胄子弟却有一身不俗的修为,早就突破了所谓的三境,也可算是奇景了。
修为高深的阿史那云笑眯眯看着云州城头,轻声开口:“开城献降,可保平安。”城上城下十数万人咸有不闻。
为将之人的高深莫测就是麾下诸军的壮胆士气。突勒大军因这当先一人的一句轻语,气势瞬间拔高了数筹不止,士气高昂直上云霄。
与之相对的是云州城头的寂静无声。
原本调去他处指挥的老梁不知为何此时又回来了,站在四名帐下身侧看着城下那个耀眼至极的身影,轻声开口道:“右贤王。”
本就压力不小的四十三帐众人闻言都是一愣,李长安更是一口气没憋住轻声骂了句:“凉州那边怎么回事?打仗把自己对手打丢了?难道不知道传个信过来?就这么看着对手从自己眼皮子底下跑了还不声不响?”
刘文周闻言并未直接开口,而是仔细的看了看城下的突勒大军,然后缓缓摇了摇头道:“这支入寇云中的突勒大军不是右贤王部下。”说完想了想,又补了句:“或者说不全是。”
李长安回头看了眼刘文周,又转头看了眼城下士气正盛的突勒军伍,片刻后眼神猛然凝了凝,转过头有些惊愕的看着刘文周,道:“你是说……”
“换将不换阵。”刘文周看着李长安补上了他没说出来的后半句话。
寥寥几句得出一个结论的四个人都转头看着老梁。这位在云中军当了很多年伍长的老卒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回了句:“他说的对。”
这时候先出声的成了赵平川,这个话痨此刻有些失语,只是呆呆楞愣的喃喃道:“他们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用险至此?阵前换将不是兵家大忌吗?”
“也许还是因为之前的那一局‘三王作赌’吧?毕竟如果是呼蛮攻下了云州城,这个功劳虽大却还不够大,对于王位之争并无益处。”李长安面带思索的缓缓道。
赵平川闻言觉得有理,转头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刘文周寻求答复,而这个年轻读书人先是看了眼赵平川,又转头看了看李长安,却并未开口否定,算是默认了。
凉州武夫的赵平川见刘文周并未否认,于是抬手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嘟囔道:“真他娘的烦!这么算计来算计去的,也不嫌累得慌!”
这回是所有人都没开口搭话。
正当众人沉默间,策马站在城下两军阵前的右贤王阿史那云大概是等了半晌都没等到城上回话,于是没了耐心,依旧面带微笑摇了摇头,然后抬手做了个示意进攻的动作。
突勒后军之中再次响起一整悠扬的号角声,早已按捺不住的突勒大军缓缓起步再次往城下压了过来,这次是打着一战夺城的目的而来,气势比之先前地覆天翻。云州城头的云中军所剩人数已然不多,面对如此的阵势压力骤增。
老梁看着缓缓靠近的城下大军,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准备吧,同生共死搏命的时候到了!”
“同生!共死!”帐下四人齐声低喝算是回应。
此时的斜阳已然蹲在了天边的山头上,暮色已近。
突勒大军一改近日攻城从不入夜的做法,竟是打算连夜攻城了。为数不多的几架抛石机还有攻城弩、攻城锤等等的攻城器械更是悉数搬到了阵前,摆出了一副不下此城决不罢休的架势。
城头的云中军卒们在城外缓缓靠近的那一片威压之下一片忙碌,弓弩手上好床弩,张弓搭箭严阵以待,几乎是盯着突勒人缓缓靠近的锋线一步一步数着步子等待放箭的军令!而其他人则是忙着搬运滚木礌石火油烧酒这些守城的器械,先前那一个时辰是做了这些准备的,但是如今看那突勒军的做派,这些准备怕是还不够!
城下的攻城之人头顶巨盾一步步靠近,两军之间的距离一步步拉近,城头负责指挥的守城将亲自盯着城下的情形,此时额头都有些微微见汗了,直到两军之间的距离拉近到超过某个限度的瞬间,那守城将近乎于使出吃奶的劲儿,声嘶力竭大喝一声:“放!”
话音未落,城头箭如雨落,黑压压一片直接往城下的突勒人头顶上砸过去。
突勒攻城之人人手一面大盾,见城头箭雨砸过来也不慌乱,将大盾举在头顶连城一片躲避城头的攻击。这种交锋从来都是一个形式,多数的能躲,但也总有运气不好的,加上城头上砸下来的不光是箭矢,还有床弩,所以一时间也是一片杂乱。
大战又起了!
……
云州城中那些为数不多的百姓对于这几日间城头上越来越压抑的气氛自然清清楚楚,每日里都是震天的喊杀声,每日里都会有边军儿郎的尸身被从城头上抬下来。
最开始那几日,那些负责抬袍泽尸身下城头的军士人人都是满面泪水,战事繁忙的军卒们都顾不上掩埋,只得拜托守在城墙下的父老乡亲们帮着把那些已然为国尽忠的兄弟们的尸首掩埋起来。这些年轻人们一个个放下袍泽的尸身之后总是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往城墙上走,走着走着就开始抬起胳膊一下一下的抹眼睛。
守在城下能帮点啥就帮点啥的百姓们一个个见此情形就又忍不住的一个个跟着眼眶发红抹眼泪。不是没有百姓想着上城头,到了此处的百姓基本人人手里都带了家伙事,虽不是什么刀枪剑戟,但即便是榔头斧头铁锤什么的那也一样是能杀人的!可是,这些不甘心只是看着的百姓却没有一次能站到那城头垛墙之后的,从最开始碰上韩长史的那一次算起,他们每一回爬上去就都会悉数被城头的军卒们挡下来。
有个城头负责拦着他们的校尉明明眼眶发红,却还是笑着跟他们说:“父老乡亲们,我们做边军戍卒的每日里在这城头、在那城外打生打死,为的就是家乡父老们能够好好的过安生日子。虽说如今情势危急,但怎么也不能让你们来拼命做我们该做的事,堂堂七尺男儿岂有此理?”
见百姓们还是不走,那校尉无奈之下就又道:“乡亲们莫要为难我了,这是我家大都督亲自定的规矩,这一会长史大人又亲自下的军令,倘若我放了你们过去,那我就要掉脑袋了。”
云中军的家规,大都督陈庆之当年初领云中的时候亲自定下的!宁叫一军将士死绝,不叫半个百姓丧命!
可当这些父老乡亲们吵着闹着要求见长史大人的时候,不光是那校尉,还包括那些站在登城马道顶端拦着去路的军卒将士们一个个就跟个木头桩子似的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真是叫人又气又急,打又舍不得打,骂又舍不得骂,让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后来实在没什么法子的百姓们就只能守在城墙根底下,不再往城头上跑了,只是看看有没有啥事情是能帮上忙的。毕竟站在马道上,那些年轻人们还得操心着拦他们,打仗是搏命的事情,怎么能叫他们分心他顾?那不就跟城外那些天杀的蛮子一样了吗?
再后来这些只能守在城墙根下的百姓们就接下了掩埋这些年纪轻轻就战死城头的年轻人们的差事。
那些往下抬人的将士们从最开始每回都是抹眼泪,到后来慢慢的就不抹眼泪了,脸上的表情也从最开始的悲恸变成了没有表情,除了眼眶越来越红以外,这些小娃娃们一个个的越来越像是那木偶戏里的木偶一样都没啥生机。
城墙下看着他们上上下下的百姓多是上了年纪的,大半辈子风里雨里的,见过的人和事不在少数,自然也看得出来,这些还活着的年轻娃娃们一个个人还在,但是心里憋着的难受怕是早就要了半条命了。
这一场仗即便是打完了,这些年轻人最后即使是活下来了,后半辈子怕是也毁了,到最后恐怕是连个笑脸都难再见了……大好的年岁啊,就这么没了……
……
城头上,这仗打起来就总是刀光剑影,残肢断臂,鲜血横流……
两军交锋,有城外的人死,也有城头的人死,还有城外的和城头的双双抱在一处跳下城墙同归于尽的……各有各的命归之处。
可城头上的人毕竟是处在下风头的,每少上一个,这云州城就危险上一分。
李长安几人已然把附近一片地方的守卫之责都接下来了,人手不够就只能拿命来拼!眼看着杀了一个又来一双越守越吃力,赵平川大喝了一声逼退刚爬上城墙的几个突勒军卒,转头朝着帐中的其他人喊了一声:“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咱们总有顾不到、砍不动的时候,你们倒是想想办法啊!”
没有人回应,其他几个人都埋头只顾着杀人守城,无人搭话!赵平川就只得继续咬着牙玩了命的往城下砸人。
……
城头豁命,城下的百姓自然听得见,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站起身往地上唾了口唾沫骂道:“不行!咱们不能这么干看着!今天就算是说破了天老子都要上城头,不能叫那蛮子欺负了咱家的娃娃们人少!”
说着提起自己带过来的一把榔头就又踩上登城马道的台阶往城头上冲去,身后云从!
这些百姓爬上城头的百姓不出预料又一次被拦住了,这些耿直的将士们即便是到了这种时候还记着要留着人在这里拦着他们。
那带头爬上来的百姓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见此情形顿时气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一巴掌扇在那拦路军卒的脑瓜上,破口骂道:“你这娃子咋这时候还这么犟?”说完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城头走马道上的那些豁命的背影,对那负责拦路的军卒骂道:“你回头看看!一个个都成啥了?你们知道护着百姓,我们难道就是狼心狗肺不知道心疼人的吗?我们守城咋了,打不过架还豁不过命了吗?”
说完见那军卒眼眶红红地看了眼身后却还是咬着牙不准备放人,他就更生气了,直接一把朝那军士推去,嘴里骂道:“你给老子让开,难不成等你们死光了,我们还能有活路是咋的?!”
这一夜,注定了这城头要死很多人,尸山血海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