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北奔的老梁、李长安一行在雁门以北六百里外停马略作休整之后开始回程,只不过回去的路与来时不同。这一队斥候探马的目的性不强,主要还是如那卫士巡营一般照看着自家家门,防着有那意料之外的蛮子骑军悄无声息摸到自家眼皮子底下。
两军对垒,毕竟不像那棋盘上摆谱,能一五一十皆在眼内。站在十丈城头也看不见、防不住敌人的黑虎掏心,就只能靠那一队队斥候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将那头上带草、马蹄裹布的意料之外一个个撞出来。
老梁为首这一队斥候调转马头之后东行了大约百里,然后开始游弋南下。
和北上来时不同,回程之中,这一队斥候分散开来,两人一组,间距十里,东西横向一字排开,并排南下,至于那多出的一人,便是伍长老梁,在最东边独自一人,策马南下。
李长安嘴上叼着一根从草地上随手摘来的不知名的野草,躺在马背上睁眼看着高天之上,白云悠悠。
背着李长安走路的战马朝云走的优哉游哉,马上人不催,马蹄也不乱。
朝云一侧另走的一匹战马,通身黝黑,毛发光亮,一根杂色都没有,块头不小,一路走来一直别着朝云的路,时不时的还要拿自己的马头蹭一蹭那直勾勾走路的朝云,也不知是挑衅还是讨好。
那黑色战马马背上背着的是那话痨赵平川。
李赵一组,张刘一组,这是老梁分的,不给赵平川反驳的机会。
李长安自从那第一日在云州城外百里打了一仗之后就有些沉默,后来打仗也是只下手,不开口。这出来当斥候的一路上,除了那一日与那乙三斥候营的新兵打了一架之外,一直就没怎么动过手,也没怎么说过话。
废话说的多也没什么用。
到现在,李长安都还觉着,那京畿长安和这边塞云州干脆不像是长在同一块土地上的两个地方,一处歌舞升平,一处刀光剑影。过去十六年,自打李长安懂事了之后,跟着一群京城子弟当那混世魔王在长安城里上蹿下跳,午门斩首这种场面他见得多了去,但是从小到大在午门见过的掉了脑袋的人数字全加在一起,还不够给那一仗打下来战死的人数当个零头。
骑在马背上喋喋不休的赵平川此刻,和他座下那匹时不时别着朝云走路,再被朝云狠咬一口的黝黑战马一样无聊。北上来时,虽然常常一整天除了让战马休息,其他时候都在策马狂奔,骑在马背上颠的两块屁股蛋生疼,但是好歹旁边有个总也乐呵呵的张从武听他说话,也算是张弛有度了。
可这南下就不一样了,这李玄真是个比那刘文周还臭的臭石头,虽说不至于像姓刘的干脆不搭理他,可他李玄说话还不如不说。别的不说,就连他骑着的那匹朝云,都它娘跟它主子一个德性,要不是时不时的被自己的坐骑别马腿,它估摸着都能忘了旁边还有这么个并驾齐驱的同伙。
原本躺在马背上的李长安突然从马背上坐起,一把勒住缰绳。
赵平川原本喋喋不休,被他这突然一个翻身坐起给吓了一跳,下意识跟着一勒马缰停了下来,二人座下这两匹战马也着实是好马,咬在嘴里的嚼子被猛然勒紧,嘴上吃痛却硬生生一声未发,连个响鼻都没有,马比人灵。
李长安静静地盯着对面那个小山包,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赵平川原本喋喋不休合不上的那张嘴这时候也安静了下来,这时候还感觉不到不对劲儿,他也不配当那三重楼的武夫。
赵平川盯了一眼对面那个小山包,转头看了眼李长安,然后一抬腿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熟门熟路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动静。这是老梁教给他们四个的新本事。据说经验丰富的老斥候这么一搭耳朵就能听出来方圆几里地有没有人,人有多少。
赵平川自然是没有这个经验的,但是武夫耳聪目明,别人靠经验,他是纯粹凭着武夫五感灵敏的本事。
听了片刻,赵平川猛地站起身飞身上马,对旁边还盯着那山包的李长安小声说了句:“运气好,几十!运气不好,过百!”
李长安还是不说话,点了点头,轻轻往后摆了摆手,调转马头,轻夹马腹,朝云小步慢跑,尽量悄无声息离那山包渐远。赵平川和座下战马紧随其后。
许是运气真的不好。
李赵二人座下战马慢跑起步之后一瞬,山包那边原本略显嘈杂的马蹄声突然一静,紧接着又突然一阵急促,只一二个呼吸,那山包顶上便露出几个人头来,紧跟着是战马和马上骑士一并露出山头,第一波便不下十人,而且很明显后面还跟着不少。
在山坡下驾马慢跑的李赵二人都在注意那山头的动静,一见此景,两人心中都骂了句娘,不约而同举起马鞭狠抽了座下的坐骑一鞭子,战马吃痛,瞬间提速,狂奔而去!
三重楼的武夫本事是不小,但是以二当百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能不做还是不做的好,虽说真要拼命也有的打,但是毕竟即便是高阶武夫也有掉脑袋的时候,拼命拼命,可能命真的就拼没了。
那出现在山顶上的一众骑士,兽皮混着各色不一的战甲,显得杂七杂八,但是那作为一个帝国边疆军卒的反应一点也不慢!一个个双腿一夹马腹,手里甩着弯刀,怪叫着往山下冲来!
有人下山,有人从山坡那边冲上山头再下山!不过片刻,人已过百!
运气,是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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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颜州,定襄都督府。
突勒举国造就的铁浮屠能够名震天下不是没有道理的。骑卒们一身重甲,需要有人帮忙托扶才能骑上那同样一身重甲的战马。当初赫顿在打造这枚杀手锏的时候试过,突勒草原上自己的战马虽然壮硕但是还是不够力气能托得起这重达上百公斤的骑卒和一身重甲在战场之上来回冲杀。为此赫顿专门派人从西域重金购置一大批膘肥体壮的上等大宛马,这种战马耐力极好,气力十足,作为铁浮屠的坐骑来讲再恰当不过。这些马匹每逢奔跑出汗之后,流汗如血,因此中原人又给他们起了个名字叫做“汗血宝马”。而以汗血宝马为坐骑的突勒铁浮屠,每逢战阵冲杀,战马总是汗流如血,因此铁浮屠后来又多了一个名字叫做“血浮屠”。也有人说之所以叫血浮屠不是因为战马流汗如血,而是因为铁浮屠每逢杀人,必会血染铁甲,故有此名。
这大宛马虽说确实是一等一不可多得的上等战马,但是价值也不低。曾经雄霸东玄洲几百上千年的刘氏皇族就有那雄才大略的一代雄主,初见此马便引为心头好,命使者带大批黄金和一匹纯金铸成的金马欲与大宛国换一批汗血宝马,结果大宛国国主不识好歹拒绝了。刘氏皇帝大怒,派兵遣将远征大宛,大宛国仓皇之下杀了自家国主,卑躬屈膝与刘氏议和,并奉上数千宝马才得以平息这场祸端。由此可见,这些战马是何等珍贵的东西。
这种上等战马价值千金,以突勒作为称霸东玄北方草原的帝国国力依旧做不到能购置几万匹。赫顿在初初购置了一批之后着手安排人专门饲养,后来马群扩大到足够供给六万余铁浮屠骑乘,再到后来还有余地调换,都是下了功夫也花了时间的。所以突勒铁浮屠响彻天下的凶名并不是凭空而来,上从突勒先汗赫顿开始,下到养马的马夫、铸甲的工匠,铁浮屠耗尽了一代人的心血。
所以此刻,铁浮屠列阵定襄城下,冲天的杀气给那城头守城之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先前出城冲阵的三万先锋将士已经撤回城中。定襄军的主帅徐寿春站在城头,在远远看到那远方地平线上出现第一个铁浮屠骑卒之后,徐寿春就下令鸣金收兵了。
端岳和突勒两个帝国之间打了几十上百年的仗,突勒有号称无敌天下的铁浮屠,端岳自然也不会没有家底能打得过这些铁疙瘩,比如端岳军人的军魂所在,长安几十万禁军中一个独特的存在,神策军。
神策军原是端岳西北边陲戍边的一支偏军,在还没有调入京城之前,隶属于凉州都督府,那个时候凉州都督府大都督还不是现如今的赵大将军。神策军当年曾以千余人之众戍守一座边城数年不失分毫。后来在永嘉之乱中,神策军千里奔袭参与那场勤王之战,同样立下汗马功劳,造就了以千人兵力剿灭数万叛军的辉煌战绩,风头盖过土匪兵多矣。
神策军是端岳的正规军旅,勤王之后自然也不会像某些土匪兵一样不受待见,永嘉战事结束之后便归入禁军之中。皇族李氏看到了神策军所向无敌的剽悍战力,于是花了大力气为神策军补充军卒扩军至数万,更换武器甲胄,自此焕然一新的神策军战力更上层楼。当年之后的这二十年内,神策军基本没有再怎么出过京城,唯一离京的一次是随同御驾亲征的皇帝陛下远征安南,三日连下六十城,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原本气焰嚣张的安南军在神策军如此犀利的兵锋之下溃不成军,最终上书请降。
此一战之后,神策军之名真正响彻天下。
也正因如此,神策军宛若一柄凶器,极具眼光的李氏皇族断不可能将刀柄授之于人,所以神策军在没有可能亡国覆种的危急情况之下不离开京城是有道理的。安南之战,神策军出京的原因也不是因为那安南郡王出尔反尔起兵叛乱,而是为了给御驾亲征的皇帝陛下保驾护航。
此刻,站在定襄城头的定襄军士卒都会有一种神策军不在则铁浮屠不可匹敌的感觉。
定襄王徐寿春站在定襄城头,看着城下黑压压的突勒军队,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
天下间的战争,最后的胜负与对阵双方的战力强弱有关系,但又不是必然间的关系。就跟修士武夫之间的打架一样,拳头大的并不就一定会赢到最后。
定襄军借城防之险,开始了与草原铁浮屠之间的角力。
攻城掠地这种战斗方式对于游牧的草原人来说,是一件极其不划算的事情。一直以来草原人一贯都是呼啸来去,上马杀人,下马抢掠,像如今这种,逼着马背上长大的草原人从马背上下来,抬着几丈长的云梯去爬那端岳高大厚重的城墙,在往日里被草原人看做是只有傻子才做的事情。但是,左贤王阿古纳斯为了自己的汗王之位,已然顾不得这些了。
经营了几十年的定襄城城防坚固不在等闲,城头常年堆满礌石滚木,油锅里的油、酒坛里的酒也不在少数。边军禁酒,自己喝不了看着眼馋,那就拿来待客,边军的好客可不是说说而已了。
当然,虽说阿古纳斯发了狠要拿下定襄城,掏出了家底,但是也没有疯到拿着这些金疙瘩一样的宝贝铁浮屠去攻城的地步。那南人城头的滚木礌石火油烧酒毕竟不是等闲,这些金疙瘩可是少一个就真少一个,要补回来就得烧钱。左贤王虽说财大气粗也是舍不得这么丢钱的。
攻城的军卒不是铁浮屠,但一样是左贤王帐下能征惯战的劲旅,人人着甲厚实,兵甲齐全,战力悍勇。左贤王在攻城之前亲至两军阵前亲口允诺三军,第一个登上城头攻入定襄的突勒人,赐金万钱,官升三级!如若战死,则所有重赏归其家眷继承。左贤王还保证了这些赏赐绝对能落到该得之人的头上,敢有私底下动作的,伸手的剁手,伸头的剁头!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些原本就是突勒精锐的草原汉子在如此重赏之下早就两眼充血了,一个个盯着那定襄城头的端岳士卒就像盯着一块块金锭一般。
两面的厮杀在这样的情况下惨烈可想而知。
在突勒军卒举着盾牌,扛着云梯推着攻城锤到那几丈高的城墙下之前,城头与城下已然开始了弓弩之间的较量,箭矢如雨落,运气不好就是个透心凉。
云梯到了城墙下,一头扎在地上,一头扶在城头,突勒的士卒们举着盾牌遮在头顶,冒着顶上礌石滚木直往城头爬,这时候爬的越快,活下来的可能性就越高。
城头之人分工明确,房头椽子一般的床弩远射,钉在人身上直接就是五马分尸一般的待遇,弓箭手负责射杀近处的突勒军卒,雷士滚木则玩命往那云梯上砸,如果架势不对那就是烧滚的火油、几十坛酒还有成桶的金汁往城根上招呼,一把火点他个火海一大片,神仙难救。
攻城战要比那平原山地之上来回冲杀的野战要更加惨烈了。
…………
定襄城内大都督府。
议事堂内议事已毕,此刻坐在议事堂内的只剩下定襄王徐寿春和他的长史贺清明。定襄都督府长史贺清明,大都督徐寿春总调侃贺长史对清明节情有独钟。同样是读书人,贺清明的名声就比那云州长史韩棠要好得很多。十多年戍守定襄,替大都督徐寿春守着定襄城,从无大功,亦无大过。在外人看来,这位资历平平的朝廷从三品,一方大员,是个半点武功也无的文弱书生,这书生身份比那刽子手韩棠要货真价实的多。戍边十多年,贺清明练就一手极具文采的边塞诗,在中原流传甚广的诗作还不在少数,算是个实实在在一方诗家了。各地文人士子提起贺清明,大多都会酸溜溜说一句这位长史大人诗文半点不差,就是作为主政边地的从三品大员,打仗的本事差了些。
贺清明见自家大都督盯着挂在墙上那张堪舆图许久也不说话,于是轻轻啄了一口面前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缓缓开口:“对于这场大战,不知大都督有何打算?铁浮屠……并非易与。”
徐寿春收回盯着舆图的目光,转头看了眼这位贺长史,开口问道:“长史有何高见?”
贺清明一边斟酌措辞,一边提起桌上的青瓷茶壶给大都督和自己添了茶水,轻放茶壶,对着大都督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自顾自端起自己的茶杯又啄了一口,这才开口说道:“铁浮屠不可力敌,我端岳诸军之中能与之匹敌的,诸如神策军等,为数不多。”
徐寿春看着自家这位不紧不慢的长史翻了个白眼,毫无异姓王的威严,语气有些无奈:“我说老贺,你这个卖关子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贺长史闻言笑了笑,“大都督可知阿古纳斯其人?”
“愿闻其详。”
“阿古纳斯此人,是突勒先汗赫顿长子,在突勒素有战名。当年草原内乱,阿古纳斯随其父征战四方,战功卓著,之前那一任左贤王就是被他斩落马下的。此人自当年草原平定之后就一直坐着左贤王的位子没再挪过位置,羽翼颇丰。到后来其父想换个继承人,但是许多年都未能将之从左贤王的位子上赶下来,这本事是有的。但是,此人虽说好战且善战,但是其实他并不善谋算,过去的十多年里,勾心斗角这种事大多是他的弟弟左谷蠡王呼蛮来做的。”
贺清明将目光从面前那杯茶水之上移开,看了眼大都督徐寿春继续说道:“大多数好战之人暴躁冲动的弱点其实阿古纳斯也有,只不过此人打仗的本事确实不差,所以凭着直觉,他很多时候能够省掉很多事情而已,加之呼蛮大多数时候都在其身侧。”
徐寿春摸了摸下巴:“你的意思是攻心?”
贺清明微微笑了笑,端起桌上那杯茶一饮而尽。
……
左贤王大帐。
此刻在左贤王及帐下的将军们之间,气氛比较活跃。帐中架着肉锅,将军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顺道说一说那南蛮子是如何的不堪一击。铁浮屠作为看家的本钱,一上战场便叫南蛮子望风而逃,这是最近几个月来少数令左贤王阿古纳斯满意的几件事之一了。
阿古纳斯端起一杯马奶酒,向帐下的将军们致意:“诸位将军,今日铁浮屠建功,大涨我军志气。那南蛮子到底还是个银样蜡枪头,远远见到我的铁浮屠就夹着尾巴回城,草头王徐寿春也不过尔尔了。”
此话一出,帐中一片大笑声。
阿古纳斯笑着摆摆手,继续说道:“各位,虽说今日逼得那徐寿春退回定襄城,但是咱们此次南征的目的却并不仅限于此,所以还望诸位能够继续与本王一道勠力同心,一鼓作气拿下定襄,再下幽州!敬诸位将军,我们满饮此杯!”
“敬大王!”帐下之人一同举杯,一饮而尽。
……
突勒左谷蠡王呼蛮是个面相凶恶的大髯汉子,此刻坐在自己的大帐之中,面带思索。帐内并无他人,一头名贵的海东青正静静蹲在呼蛮身后的王座靠背上头,尖喙时不时轻轻磕碰一下呼蛮肩头的甲胄,声音咔咔作响。
海东青在草原上有个别称,叫做“万鹰之神”,据说草原上十万只神鹰才能出一只“海东青”,这种鹰的名贵可见一斑。草原贵族皆以拥有一只海东青为荣,但是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份殊荣,即便是高居左谷蠡王王位的呼蛮也是寻了很久才踅摸到这么一只。
当年为了捕获这只名贵的万鹰之神,呼蛮手下折了不少人,后来要驯服这只鹰更是花费了大功夫。
呼蛮得手这只海东青之时,这只鹰是个刚出蛋壳不久的幼鹰。这么些年,呼蛮一直以人肉喂食把它养这么大。也因此,呼蛮在草原诸部之中的名声一直不大好,被端岳视为未开化的突勒蛮子同样接受不了呼蛮这等随随便便喂个鹰都要杀人的暴虐王族。
端岳边军向来对于头顶出现鹰隼这类飞禽盘旋会比较忌讳,因为据说草原上优秀的猎手能够训练鹰隼作为侦查敌情的手段。呼蛮这只海东青就是刚从外面飞回来,用草原人和草原鹰独有的方式有一些沟通之后才跳上王座靠背开始休憩。
呼蛮便开始了思索。
到目前为止,左中右三线战事都不算顺利,端岳边军向来都是硬骨头,尤其到如今他们那些大都督都到了边地。
今日阿古纳斯已经被逼的把家底铁浮屠都掏出来了,可见为了夺得汗王之位,左贤王已经把准备拼命的架势都摆到台面上了。
云州前线的战事如今也陷入了胶着。
自当初在云州城前百里开战以来,战事推进一直不顺,打了几个月,突勒前锋连云州城头的那杆云字旗都还没看到。
阿古纳斯被逼急了能拿出铁浮屠这种无可匹敌的家底,但是可惜的是当初铁浮屠分家并未给他左谷蠡王也分上那么一点半点的。
老匹夫云中王陈庆之也确实对得起他端岳虎头的名头,自从到了边关之后,就一直是一副滚刀肉的表现,宁可步骑混合与突勒中线在辽阔平坦的草原上厮杀换命,也绝不给突勒前锋下马蚁附攻城的机会。在许多人看来这是一种不可理喻的固执,但是自从陈庆之挂帅边地以来,一直都是如此的作为,谁劝都没用。
……
凉州都督府。
大都督赵铮近日以来比较忙碌,自从接了皇帝陛下的旨意一路星夜兼程感到凉州之后,便开始指挥边军与那突勒右贤王大战。
突勒人在南人看来一直是未开化的蛮子,但是现在对阵的这位突勒右贤王还真的不是个等闲之辈,年纪是突勒做赌的三王之中最轻的,但是本事是真的不小,战场上纵横捭阖、指点江山半点不差。
凉州城外,戈壁滩之上空旷平坦,是个利于骑兵争胜的好地方。
凉州人民风剽悍,历朝历代凉州军人都是各军之中的战力佼佼者,现如今在整个端岳名气最大、军魂所在的神策军便是出自凉州都督府。所以,凉州城前端岳与突勒之间的大战,战况激烈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双方的统帅又都不是那怕死人的怂包软蛋,于是乎这本来就是玩命的买卖最近已然打出真火了。凉州大都督赵铮更是在两军阵前对那突勒右贤王放过话了,你们做不做赌的老子管不着,想在我凉州拿军功换你的王座,那你大可试试!老子弄不弄得死你是一会事,但是想在我凉州四十万儿郎手里占便宜那你怕是还得回去找你娘吃几年奶!
这话豪气,凉州边军被自家大都督叫嚣对面那年纪轻轻靠着他老子才坐上贤王位的阿史那云的几句话给刺激的嗷嗷叫。对面的突勒右军也被刺激的嗷嗷叫,但不是兴奋,是给气的!
那日以后,凉州一线的南北大战便打得更凶了。
凉州人剽悍善战,被南人称作“茹毛饮血”的北人同样嗜血好战,两边打起来的架势透着一股子比云州城前大战更重的血腥气。短短几个月,从战事前沿上退下来的伤兵不在少数,埋骨之人自然就更多了。像这种双方憋着劲把对方脑子都要打出来的大战,往往伤了还能活下来的其实少之又少,大多只要一伤基本就等于可以死了。
……
凉州城北有条河叫谷水河,是西北边地为数不多的几条河之一,平时的水量只算尚可,但是每逢下雨天,谷水河的河水就流的比较急。谷水河上游流经一片山地名为红崖,此山远望一片赤红,由是得名红崖山。红崖山距端岳边城凉州有大约两三百里的路程,这里按照往日里的算法,实际上是突勒的地界。但是比较奇怪的是,突勒历来信的是萨满,不信南人的什么儒释道,可这片红崖山里却有一座佛寺,寺名空禅,据说已经在这片山中存在了好几十年了。
这些年,游牧的草原人从没有人去佛寺进香,更别提什么香油供奉香火钱,说不上还时不时的会有那年轻气盛的年轻牧民看不惯自家地界上有个南人拜菩萨的地方所以前去挑衅捣乱的。但是即便如此,这空禅寺风雨飘摇了几十年却也还是没倒。
虽说空禅寺寺墙未倒、香火未断,但是里面的僧人这几十年下来也就剩下大小猫三两只了。佛寺方丈是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法号与寺名相同,也是空禅,是个看着没有九十也有七八十了的高寿老和尚。老方丈座下还有一个大和尚一个小和尚两个弟子,大和尚圆相能有四十来岁,小和尚圆法看起来还不到十岁。
大和尚每天都要到寺庙山下的田里去侍弄庄稼。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但是这北地也化不来缘,要填饱五脏庙还得靠自己种粮食种菜,收成不必多,够师徒三人吃就行了;小和尚每天领了大和尚师兄的吩咐,去师傅念经的禅寺大殿里,趴在大殿里一侧的桌子上一边抄经做功课一边守着师傅,免得一大把年纪的老方丈师傅一个不留神的就圆寂去见佛祖了。
虽然小和尚不懂圆寂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不重要,师兄让他守着师傅他就守着呗,师兄告诉他的事情从来就没错过。
今日和往日一样,小和尚圆法盘腿坐在大殿里抄经书,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在佛像前放着给人拜佛却没用了好多年的蒲团上打坐的方丈师父。师傅手里的念珠还在动,就说明师傅还在,这是师兄大和尚教的。师兄说他以前就是这么每天看着师傅,然后不知不觉的好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今日红崖山内比较安静,不见鸟兽,方圆数十里都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音,比上远在数百里外两军大战的凉州城下,这里就安静得很了。
小和尚抄着经书,抄得久了胳膊有点酸,偷偷回头看了眼,师傅还是闭着眼睛,嘴唇一动一动的,手里的念珠时不时动一下。小和尚回过头偷偷摸摸把手里的毛笔搁在师兄自己雕的石砚上,胳膊轻轻放在桌上,双手捧着下巴悄悄开始了发呆。师傅念经念的这么认真,自己又是背对着师傅坐着,年岁大了眼睛耳朵都不大好的师傅应该不会发现自己偷懒的。
小和尚抬头看着窗户,隔着一片窗纱,窗外的山水云树都看不太真切。自打记事起就在庙里的小和尚也有自己的忧愁,很小的小时候是看着师傅念经,看着师兄抄经种田,那时候小和尚的小脑袋里觉得大概这个世界就是师傅、师兄和自己三个人。后来慢慢长大了,小和尚才知道除了师傅、师兄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小兔子、小麻雀,还有好多的小动物。但是,除了知道这些以外,小和尚还知道师傅的眉毛胡子越来越白了,师兄的背也慢慢有一点驼了。
有一次小和尚问师傅为什么胡子越来越白了,师傅一如既往闭着眼睛,缓缓告诉小和尚,因为师傅要去见佛祖,胡子就像那天上的云彩一样,将来要去见佛祖的时候胡子越白就能飞的越高越快,就能更快见到佛祖。
小和尚又问那为什么师兄的背弯了呢?师傅说,因为师兄修行修的好,时常弯着腰是为了看清地上的蚂蚁和小虫子们,免得踩到他们;小和尚又问,那师兄也要去见佛祖吗?师傅就说出家人都要见佛祖的;小和尚问那自己能不能跟师傅和师兄一起去见佛祖?师傅还是闭着眼,告诉小和尚好好修行,会见到佛祖的。
小和尚问师傅,那佛祖在哪里呀?师傅说,等你抄完了庙里的佛经,再出门就能见到佛祖了。
每每想到这个,小和尚就有些忧愁,一是他还没见过除了师傅和师兄以外的人,那佛祖也不知道长得好不好看;再一个是,虽然这个庙不大,禅房也就那么两三间,可是庙里的佛经是真的多,藏经阁里都装了一房子了,满满当当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抄完?也不知道等师傅和师兄去见佛祖的时候自己能不能抄完那一屋子经书。若是抄不完,等师傅和师兄走了,自己一个人又要念经又要种地还要抄经书,怎么忙得过来嘛?
想到这里,小和尚又赶紧拿起那支用了很久了的笔开始抄经书,师傅说了抄经书要认真,字要一笔一划写得工整,自己得抓紧时间多抄一点,要争取和师傅、师兄一起出门去见佛祖。
小和尚拿起笔重新开始抄经书,还没抄够一行字,一直念着经没有动静的师傅突然说话了,吓得小和尚以为自己偷懒被师傅发现了,手一抖字都写歪了。小和尚吐了吐舌头,转过头看着师傅,也不敢埋怨,因为自己偷懒在先,不好拿出来跟师傅讲理的。
回头一看,师傅还是闭着眼睛,师傅说的话是:“圆法啊,抄经书抄久了就要休息一下。”说着朝着小和尚圆法招了招手,“来,陪师傅出去,看看外面的天气,你也好休息一下。以后抄经抄得久了就要自己出去看看外面,对眼睛有好处。眼睛亮了,抄经才抄的好,抄经才有用,知道吗?”
小和尚圆法从盘腿的蒲团上爬起来,三两下跑到师傅跟前,搀着师傅的胳膊把师傅扶起来,一边扶着师傅往门外走,一边高高兴兴点头回答:“知道了,师傅!”
师傅摸了摸小和尚的小光头,笑了。
小和尚扶着师傅出了大殿往寺门口走,师傅还是闭着眼睛,小和尚也不奇怪,自己在这庙里才七八年,半夜里都能闭着眼从床上爬起来出去解手再闭着眼走回来继续睡觉,师傅在这里七八十年了,哪里有个坑哪里有个坎肯定早都一清二楚,睁不睁眼的有啥子关系?
一老一小师徒两人走到寺庙院门口的时候,正巧看见师兄大和尚圆相从山道的拐角处走过来。小和尚见到师兄,就远远地给师兄挥了挥手,脚下还跳了两下,喊了声:“师兄师兄!”
走在山道上的师兄圆相看见庙门口的师傅和师弟,脚下像是都轻快了许多,笑着也挥了挥手。快步走到师傅跟前,双手合十,轻轻唤了声:“师傅。”
老和尚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圆相直起身走到师傅另一边,和师弟圆法一左一右搀着师傅。师徒三人一起看着南边,虽说视线所及其实就是一座山,除了山以外什么也看不到。小和尚见闭着眼的师傅和搀着师傅的师兄都“盯”着对面的那座山,也不知道在看啥,于是探出头悄悄看了眼师傅那边的师兄,师傅摸了摸小徒弟的小光脑袋,师兄瞪了眼师弟,小和尚吐了吐舌头,乖乖站直,学师傅和师兄盯着那座山,心里想着莫不是我修行还不够所以啥也看不到?
……
两个黑袍人也一前一后站在红崖山里的某处山头,面朝凉州城,背对着那师徒三个和尚所在的小寺庙空禅寺,这处地方视野要比那小寺庙的视野要好,面前没有那种高得能遮住视线的山头,一片平坦,虽说看不到数百里外的凉州城,但是风起云涌的,风景倒是不错。
如果突勒右贤王在此地,就能认出那站在前头的黑袍人就是那日硬闯了他的贤王大帐的那个,虽说黑袍罩头看不清面容,但是许多时候,一个人的气息要比面容更能表明一个人的身份,尤其是在修士之间,这种情况就更加的显而易见。
站在前面的黑袍人双手负后,一身黑袍金线镶边,宽大的帽子以及黑袍背后用金线绣着一只形似猿猴的兽图。这黑袍人定定盯着面前一望无际的草原,也不说话。站在他身后的那名黑袍人穿着与他基本一样,只不过衣服上的镶边及绣线均为银色。
银线黑袍人微微躬着身,站了片刻之后双手抱拳开口道:“殿主,如今端岳突勒之间已然大打出手,战况激烈。尤其是东线,阿古纳斯和徐寿春之间已然有了收不住手的架势了。咱们的人刚从那边传了消息过来,说阿古纳斯已经掏出了自己的家底,铁浮屠已经上战场了。”
金线黑袍人听着身后之人的禀报,并无其他动作,还是那个奇怪的声音,问道:“端岳京城目前情况如何?神策军有什么动向?”
银线黑袍人沉吟片刻回答道:“目前并无异状。”
“盯住各方,我不希望比如像神策军这样足以改变大势的力量突然出现在我们估计不到的地方,懂吗?”
“是。”
金线黑袍人盯着南方,似乎能看到对峙的凉州城和右贤王打仗以及凉州城下越来越惨烈的大战一样,声音里透着一股饶有兴致,开口道:“让东线盯住定襄城的战况,面对铁浮屠的定襄城压力不会小,但是定襄城目前还不能破,要怎么做让他们自己决定,本座只有一个要求,不能有人发现我们的存在。”
“是。”
说完这些话,那金线黑袍人又看了片刻凉州城的方向,然后缓缓转过身,看着那座山后小庙的方向,轻笑道:“好了,既然接下来闲来无事,我们不妨替突勒人来进庙拜拜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