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租的小院两侧都有院子,这条巷子里一家挨一家大概有五六座这样差不多大小的院子。巷内大部分院子里都住了人,李长安之前算是这条巷子里落户最晚的街坊邻里。不过前两天听说西侧隔壁的院子也新搬来了住户,但是许是李长安不常住的原因,基本也没见过这个比他搬进来还晚的邻居。
租的这栋小院东侧的街坊是一对姓邓的老夫妇。李长安能够认识他们是因为有一日从军营告了假来小院,换了装束准备出门晃荡的时候,正巧碰上那对老夫妇在院门口和泥,准备修缮自家屋顶。
春天很快就要过了。到了夏天,虽说北方雨水少,但多多少少的还是会有那么几场大雨滂沱。这屋顶一年四季风吹日晒的,不修一修,怕是熬不过几场大雨就得成了筛子一样兜不住雨水,让房底下的人和物一起跟着淋个透心凉。
李长安站在自己小院的门口,看了片刻那两个老人之间有说有话,一点点往房顶上搬运瓦片泥水。
老夫妇两人毕竟是年纪大了,这修缮房顶的事情又是个登高爬低出力气的苦差事,所以看得出来上了岁数的两个老人都有些吃力。
看着这对老夫妇吃力的劳作,李长安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走了过去,接过那低着头跟手里的活计较劲的老头手中的一摞青瓦,也不说话,转身踩着梯子上了房顶。
那对老夫妇被这个年轻人的突然出现,以及出现之后二话不说提着一摞瓦片上了房顶这一连串的动作弄得都有些愣神,呆呆地就那么看着那年轻人上了房顶。
李长安提着瓦片上了房顶之后才有些反应过来他其实从来没干过这种给屋顶铺瓦的事情,皱了皱眉头转过头有些尴尬的看着还站在院子里的那对老夫妇。
脚下的瓦片风吹日晒的早就脆的不行,只是上了房顶这么会儿功夫李长安就踩碎了好几块儿了。说是帮人家修房子,还没修先得拆几块,脸上着实有些挂不住。
老头见那年轻人站在房顶微蹙着眉头有些尴尬地看着他们,再一看那一身华服,就知道这个年轻人怕是没有做过这种事情,于是和善的笑了笑之后开口安慰道:“这位公子,这种粗活还是让小老儿来做吧,不然弄坏了你那一身衣服,可比这几块破瓦片值钱许多喽。”
李长安站在房顶,听着那老头的言语,摇了摇头回答道:“老伯不必在意,不过一件衣服罢了,不打紧的。我是隔壁新搬来的,姓李。出门刚巧瞧见二位长辈修葺房子,所以想着上来帮帮忙,毕竟都是街里街坊的。”
说完之后李长安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那一摞瓦片耸了耸肩说道:“但是,晚辈确实是从没做过这种事情,所以还得请老伯指点指点,这个要怎么弄才合适?”
不等那老头答话,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老妇人抢先热情开口道:“原来小李公子就是隔壁新搬来的邻居啊!老婆子这些天听街坊邻里说隔壁搬来了个新邻居,但是一直也没见着。没想到还是个年轻后生。”说着放下手中的东西,抬头笑道:“我家老头子说的对,年轻人你下来吧。这种糙活不是你该做的事情,让我家老头子弄吧。这种活他都干了一辈子了,熟得很,做起来说不定还比你这年轻人要快嘞!”
“大娘,没关系的,我年轻嘛,有力气。只要大伯不嫌烦肯教一教我,我很快就能学会的。说不定过两天我家的房子也要补一补,到时候就不用花钱雇人了,自己动手就能做,还省钱,多好的事情,您说是吧?”
一对老夫妇听着那年轻人说话,其实心里也清楚这话掺着几成水分。但是这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确实是不一样。
寻常的富家公子岂会有愿意帮着他们这样的穷人干这种活的?就这一点,这个年轻人就和很多的富家少爷不一样了,很不一样。
正当李长安站在房顶跟院中的老夫妇说着话的时候,不经意间回头,就见到之前打架认识的那个姓齐的像前几日一样蹲在自己那座小院的院门墙头之上,一脸兴味的看着他们。
……
许是云州城中治安很好,也可能是因为这云州城内的百姓本就都是贫苦人家出身,没有什么互相防备的必要,所以这不多的几条街巷之中,一座座相邻的院子之间院墙都不高。姓齐的蹲在隔壁的院墙之上,很容易就能看到这边的院子里都有些什么,房顶之上就更不用说了。
说来也奇怪,自打那姓齐的第一回在那老掌柜的韩记饭庄之中没给李长安种下什么好印象之后,李长安每次再见到这姓齐的,都总有一个想法自然而然的浮上心头,就是这姓齐的不是个好鸟。
但真要说打交道,李长安其实也没真吃什么亏。当初街头斗殴挨的那一剑其实也只是因为李长安没什么耐心,为了三两下撂倒姓傅的所以上赶着挨了一剑而已。况且,真要说起来其实是那姓傅的找揍,跟这姓齐的年轻人不算说没什么瓜葛,但是也就那么点而意思。
今日又是一样。李长安站在隔壁家的房顶,手里提着两摞瓦片,看着那个蹲在自家墙头的年轻人没好气的骂道:“看个屁!没见过别人干活吗?过来帮忙!”
那姓齐的年轻人闻言默默腹诽,这家伙脾气不好骂人的本事还高,惹急了连自己都骂上了。
不过心里这么想,可这话是不敢说出来的。
齐亭风乐乐呵呵从墙头上站起身,一边横着平举起双手在身侧假装摇摇晃晃地顺着墙头往这边走,一边笑着说了两个字:“好嘞!”
……
姓邓的老两口觉得今日比往日热闹了很多,来边地很久了,这个小院子里很少有这么多人的时候。
等两个年轻人干完房顶上的活计下来的时候,那个老妇人已经做好了饭菜。在房檐底下放了张小小的四方桌。桌上放着几个青边瓷碗,里面是老妇人做的几样菜,没有肉,菜也是些集市上卖得最便宜的那几样。除此之外还有一只小饭盆,一小盆蔬饭。
收拾停当的两个年轻人坐到桌边之后,老头也坐在桌边双手有些局促的按着桌沿,开口道:“两位公子恕罪,小老头家里不富裕,所以也没什么好东西拿来招待两位贵客,都是些便宜饭菜,请两位公子不要见怪。”
齐亭风没有说话,只是很不客气的拿起桌上的空碗给自己盛了一碗饭,拿起筷子使劲儿扒拉了两口,然后才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说道:“老伯不用这么生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从小到大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呢!”说完又肯定的重复了一句:“这些饭菜都很好吃的,比那什么大饭庄里的所谓美味佳肴好吃多了。”话音未落又开始往嘴里扒拉那碗饭,时不时的从桌上的青边碗里夹几筷子菜,吃的很香。
那老头见到这姓齐的公子没嫌弃,这才稍微轻松了一点。
李长安转头看着旁边扒饭的姓齐的,第一回觉着这姓齐的虽然不是什么好鸟,但是似乎顺眼了那么一点点。
吃饭的时间其实也用不了太久,不过两个老人大概是家里很久没来过外人了,所以谈兴都很高。
对于这些生活在市井乡间的百姓而言,大多数时候为了衣食住行就必须月月天天忙忙碌碌,闲下来走街串巷的时候不是没有,但其实也不多。
云州是个常年征战的边地军镇,没有空闲也没有空地给这些从南边来的百姓耕种,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家家粮仓屯好粮的舒服光景。来这里的南边百姓,一应吃穿用度就只能靠着天天年年挣那一点也不好挣的细碎铜板来过活。
一日不出就可能是下一日的揭不开锅。
着实,不太易。
虽然家境不殷实,虽然可能平时的饭菜远比今日要简单出太多,也可能都是猜想。老妇人在从灶房端出了几碗菜后说的是还有几个菜,之后就又回到了灶房。老头一直坐在桌边,乐乐呵呵看着两个年轻后生坐在对面努力的扒饭。
齐亭风一边扒饭,腮帮鼓鼓,然后无意间问了一个问题:“老伯,您二老来边地也是像其他人一样来陪自家从军的孩子的吗?”问完之后继续扒饭。李长安一直都没有说话,只是吃饭,但是身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都听在耳中。
两人都没料到,齐亭风的这句问话好大一会儿都没能得到回答。直到低头扒饭的两人都察觉到一些问题,抬头看到的是坐在饭桌对面的老人抬头看着屋顶,久久无言。
齐亭风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猜到自己大概是问了个不该问的事情,转头看了眼看着自己的李长安,悄悄吐了吐舌头,没再敢说话。饭桌旁一时之间有些沉寂。
盯着屋顶的老人轻叹了口气,伸手从腰间摸出自己的旱烟锅子,添了一烟锅劣质烟草,用火石点着之后“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吐出的烟雾弥漫在桌间,云雾缭绕似梦中。老人轻轻转头看了眼灶房门口的方向,不见自家婆姨的身影,才转头轻声说道:“原本应该是,只不过其实我们来到边地的时候,我家那小子已经不在了。”
老人一边说话一边又沉沉的抽了两口旱烟,继续说道:“我那儿子以前在边地从军,偶尔会给家里寄信,时日隔得长短不一,但总会来。虽然小老头也看不懂写了些啥,但是能收到信就说明自家的孩子还活着。”
“再后来,信就没有了……我家那口子收不到信就非要来边地看看,所以我们就来了。”
“老头子我心里清楚,收不到信不是没原因的,但是年纪大了,老婆子身体又不太好,她不敢问,我也不敢说,所以就在这边地呆下来了。”
其实还有些话这个抽着旱烟的老人没说,李长安和齐亭风就没听到。老人年岁大了,要在街头讨生活很不易,但是老人会隔段时间就偷偷的存几个铜板,存这些“私房钱”并不是为了学那富贵人家的所谓惧内之人想要偷偷摸摸去花天酒地的,而是另有大用。
老人每隔一段时间就拿着这些辛苦攒下来的铜板去找街头那靠替人写家书挣银子的读书人写一封家书。这些家书的开头都是“父亲大人敬启”或者“母亲大人敬启”,结尾都是“儿许孝成敬上”。
拿了铜板换信之后,老人再小心翼翼把这些信捧在怀里带回来给同样看不懂的自家婆姨看,两人都不认识字,但是看得多了之后这一对年过花甲的老夫妇都已经能把那开头和结尾统共十二个字画出来了,“许孝成”三个字尤其熟练。而这些每一封老头带回来的家书都会被老妇人抹平了放在一个老旧的木头盒子之中,断断续续的,也都摞了一大摞快要装满木盒了。
老人讲的这个故事因那灶房门口出来一个身影而被打断之后就没再聊下去。
但是此刻抽着旱烟的老人和低头装作努力扒饭的齐亭风都不知道的是,再后来的某一天李长安出军营来小院,遇上了老头不在家单独在院中忙碌的老妇人。再之后李长安听到了另外一个故事。
那个坐在院门口摘菜叶的老妇人一边忙碌一边轻声告诉李长安:“其实我家老头子心里清楚的事情,我也清楚,我那可怜的孩子已经回不来了。老头子觉得我不敢问,我也确实不敢问,只是我不敢问不是因为我怕把孩子问没了,而是怕我问了,我家那老头子要一边自己伤心一边还要怕我伤心。”
“他偷偷存钱的事情老婆子我其实知道的,他去街头找写信的先生写信,老婆子也知道。但是知道不知道的也不重要了,他希望我心里好受一点,我就心里好受一点。我好受一点,他也就好受一点。”
“孩子回不来了,孩子他爹就得多活几年,老婆子我也要挣巴着多活几年。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再替我那孩子多守几年这云州城也挺好的。”
……
李长安记忆深刻,说到最后的时候,那个坐在云州城里这个不算家的家门口一下一下摘菜不停的长辈,脸上已经带了些恬淡的笑意,还有一股……与有荣焉!
吃了饭,聊了天,时近落日。
对于李长安来说,其实也不算是耽误了什么事情。出军营本来也不过是闲逛,所以做什么其实无所谓。
趁着夕阳,李长安和齐亭风从老夫妇家告辞,出得门来。李长安往隔壁自家的小院门口走去,那姓齐的也不说话,只是跟在李长安身后亦步亦趋。李长安能感觉到身后人的动作,于是走到门口之后停步,转身,看到依然跟在身后,此刻也停下来了的那个年轻人,皱了皱眉头,冷冷开口道:“你很闲?”
齐亭风笑嘻嘻回答:“还成。”
“不走?”
姓齐的嬉皮笑脸继续答道:“反正闲来无事,我准备在这云州城多待一待。”说完看了一眼李长安的院门,嘿嘿笑了笑:“咱们也算有过几面之缘了。我在这云州城也没有什么其他的熟人,所以我在你家隔壁租了个院子,咱们以后就是邻居了。”说完指了指李长安买的小院西侧的那间院子。
李长安这个时候是真的对这个狗皮膏药一样的年轻人有些厌烦,刚刚还觉得他顺眼了一点大概是脑子让门挤了。
“我没想过跟你做什么劳什子的狗屁邻居!以后别来烦我,不然我不介意让你在床上躺几个月!”说完之后,李长安转身开自己的院门,一边继续说话,语气冰凉:“现在,你可以滚蛋了!滚远点!”
那齐姓年轻人也不恼,见李长安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还开口安慰了一下:“语气这么冲,兄弟你心情不太好啊?有什么苦衷可以跟兄弟讲!咱也不是那只顾自己高兴的人,熟人嘛,把酒言欢什么的,欢迎之至!”一边说话一边胸口拍的震天响。
不等李长安反应,那齐亭风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口中念念有词:“哎哟,瞧我这记性,我还答应了别人要赴约来着,这日头都快落山了,得赶紧去点卯了。我先走一步,兄弟你自便。”说完也不等李长安答话,步履匆匆往自己租的那个小院门口跑去。
李长安转身看着那姓齐的晃晃荡荡跑开的背影,有些无奈。自己偷出军营,本来是个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现在可好,被这小子摸底摸了个底朝天。多年经验的李长安心里清楚,这种事情搞不好哪天就是个要捅娄子的麻烦事,看来自己租的这间院子以后得少来一点了,摊上这么个烦人的邻居实打实得算他娘的风水有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