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区域有点儿类似一根生长在菌杆上的菌类植物,自然也只是类似而已;它的造型要比单一的菌类植物繁复得多,有的像是结着许多树瘤的干枯枝条,还有不规则的球状、类似卷曲起来的蕨类植物,以及一些天知道该怎么形容的造型;这些造物呈黑色,向阳的一面呈亚光黑,另一面则如犀牛的皮肤般褶皱着。
这让许远想到化石,试图操作“白象”的手臂掰下一块来,但低估了这造物的硬度,不得不寻找一处更薄也更边缘的地方,用机械手臂狠狠地咬紧,掰下一点儿零碎,内部的质地如黑色水晶。
他们没有携带专业的检测仪器,根本无法了解这造物本质上是什么。
现在,他们唯一知道的是,这些造物似是某种植物的化石,仿佛从这艘神秘星舰中长出来的一般,长度大约五百米,而他们就穿行在这段距离中,试图靠近那艘星舰。
他们沿着边缘行走,因为越往中心,这种造物之间的空隙越小,更何况他们身着“白象”。而心怀的最后一点儿审慎,让许远不会同意他或者李梅脱下这厚重的“盔甲”,因而穿行起来就尤为艰难。关键在于没法规划一条理想的路线,他们总是在试错,越过刀锋似的边缘、荆棘似的缠结和巨大的瘤状物,结果却发觉此路不通,只能又擦着右侧悬崖退回,重新寻找路径。
大约半个小时,他们行进了不到一百米。远处,阳光已经覆盖到飞船锯齿状的尖端。
他们继续无头苍蝇似地找路。许远想对李梅说,这样贸然进入实在是太他妈草率了,但又觉得这像是抱怨,而且进都进来了,于是干脆闭嘴,跟着李梅钻来钻去。
当许远再次抬起头,那半艘飞船已经彻底点亮,正反射着光,接近尾部颜色更深的标识也清晰可辨—— 一只在引力波中自由翱翔的鸟,下方则是一行古怪文字“#%¥……”
手腕的探测设备嘟嘟作响——现在这些设备又探测到能量波动和生物电信号了。
“怎么回事?”伪装成学生李梅的苏菲指指手腕,问许远。
“不确定,可能和这空间内的光有关。”许远说,回头望去。他们深入得太深,很难在短时间里钻出去,而手头探测设备的声音频率越来越快,许远再次抬起手臂,生物电读数开始飙升。
许远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活过来,他甚至不用再去猜,因为他能感到他们身处其中的黑色造物群微微地颤动起来。蔓延的阳光正在将这造物渐渐激活——现在,许远终于知道为什么探测信号时有时无,因为这些鬼东西会在阳光下活过来,又在处于背影面时彻底的休眠。
“快,从这里爬上去。”许远对苏菲喊。此时两台轻盈“蜘蛛”已经顺着三百多米高的崖壁爬了上去,站在崖壁顶端的一块平台上;这对于那些“蜘蛛”没太大困难,但是对于身着白象的他们却是难如登天。
“你在开什么玩笑。”苏菲回应道。
“没时间谈论了。”
“你都不知道这玩意是什么,或许只是因为光和热使它膨胀了一下而已呢?”苏菲说。
“李梅同学,请你相信我,现在无论这些玩意是什么,我们都得往最坏了去想。”
“为什么?”
“因为你的命只有一条,而危险的方式无穷无尽。没时间考虑了。”许远对苏菲命令道,“你跟着我,咱们至少先爬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说完,许远透过缝隙看过去,阳光所及之处,那些黑色的造物膨胀着,很快就比原始形态大了十倍有余,起初是黑色,渐变为灰,又随着膨胀,带出一点儿浅浅的肉色。
许远将驾驭的“白象”半蹲下来,朝着崖壁跃起,同时启动喷气式跳跃系统,跃起了大概有三十多米,摩擦着崖壁坠落时,将两只机械臂狠狠地锤入岩石中,当作两个固定点,攀附在岩石上。
身后,苏菲也如法炮制,跃到了许远的左侧。
他们本可以就此慢慢锤击出一条升到顶端的道路,但阳光已经蔓延到距离他们不到一百米的地方。许远朝更远处望去,那些造物似乎因为积蓄了太多的能量开始一朵朵炸开,露出无数条海藻似的触手,充塞了远处的峡谷。
于是,他们只能像两个杂技演员似的,小心翼翼调节喷气式跳跃系统向上跃进;到达峡谷的中段时,脚下的黑色造物开始膨胀,占据了刚刚落脚的空间;头顶,另一朵造物该死地膨胀起来,完全阻挡了前进路线。许远不得不像只螃蟹似的,锤击岩壁朝右侧移动,寻找一处足够他们向上跃起的空间。
这花了一点儿时间——也或许并没有多久,只是这种紧迫感拉长了时间。忽然,许远听到李梅对他说:“啊,该怎么办?”许远低下头,发觉她并不是抱怨他们这唯一且笨拙的逃生方法,而是被底端炸裂开来的触手给缠住了,她不断地运动“白象”的双腿试图摆脱,就像那些在水中被海藻缠住的人,越挣扎摆脱,被缠得越紧。
“这到底是什么,触手怪?”
“启动逃生弹射系统,跳到我的背上来。”许远说。
“你确定。”
这种状况下,他能确定什么呢?但许远还是说,我确定。
苏菲跳了出来,做出最后的一跃,可那些海藻似的觸手却仿佛有某种智能般,将苏菲跃起的双腿缠住,许远能清楚看到她一脸的幽怨,瞬间,便被埋在一堆狂乱舞动的触手之中。
许远没有回头,因为他已经来不及了,向上跳跃,锤击才是唯一的活路。
快到达顶端时,刚刚阻挡他去路的那株“菌类植物”也在光线的照耀下炸裂开来,无数的触手缠住了“白象”的腿部。
真是该死,现在离峡谷顶端还有不到三十米,而他只需要一次跳跃就能完成。许远想。如果他启动弹射装置 ,也能跃起三十米,然后让“蜘蛛”接住自己。可这样,或许,会面临李梅同样的状况——于是,许远对峡谷顶端的一台“蜘蛛”发出了指令——在他跃起时,预备好合金锋刃,斩断可能会缠住他的触手。
设定好后,许远摁下了红色的按钮,脱离了自己的装甲朝着峡谷的顶端飞起,完美地一跃,身体高过了峡谷,触手却紧随而来,瞬间缠住了他,许远感觉自己的右脚和左臂被紧紧束缚,沉了下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最近的那只“蜘蛛”猛地一跃,升到同样的高度,精确无误地割断了许远右脚的触手;但合金锋刃朝许远左臂划过时慢了半拍——也正是这半拍——弃置的“白象”失去了控制朝着升展出触手的“菌类植物”砸去——连带缠住许远左臂的触手,稍稍倾斜了一点儿,如此的恰到好处,合金锋刃擦着许远的脑侧而过,在许远的左臂上划了一个深可见骨的长口子。
许远被抛到崖壁的边缘,那是一道向下的斜坡,于是,整个人又朝着峡谷中那些触手滚去。几乎是出于本能,许远用左手去抓一块凸起的万年坚冰,但现实马上就提醒许远——他的左臂已经使不出力气了——剧痛扩展开来,沿着脊椎神经迅速蔓延至整个左侧身体。
另一台“蜘蛛”阻挡在许远下滚的路线上,许远用右手扶住“蜘蛛”,好一会儿才找到平衡,站了起来,看向划伤自己手臂的那一台“蜘蛛”:它节肢蜷缩着趴在高出半米的位置,已经“死亡”;因为它攻击了应该保护的人类,即使只是个意外,却依旧触发了逻辑回路,造成了主程序的全面短路。
许远走过去狠狠踹了他一脚,在右侧二三节肢之间的位置,并不为泄愤,而是触发暗舱开关,小腹部随之开启,有两把化学势能手枪,一些补给品,两根腰带电池,可就是没有急救包,许远打开另一台“蜘蛛”,没有止痛药,却有一瓶装在特制容器中的龙舌兰,许远想到了李梅,沉沉地叹息,把整瓶酒都扔進了峡谷。
此时,许远身着双层纳米作业服,靠腰带电池供能,恒温恒压,即使刚刚“蜘蛛”划伤了他的手臂也撕破了作业服,但作业服内置的微分子溶液很快凝固,填补了撕裂处,同时覆盖在左臂的伤口上——这也使得许远没有死于失血过多;但那种剧痛……许远发誓,死于失血过多晕过去不会是什么坏事。
以及,一股强烈的愤怒——并不仅仅是剧痛所引发的那种愤怒,还包括对这整件破事:认识不久的李梅生死未卜,而他重伤了一条胳膊,接下来是否能顺利回到“悟空”号都是个未知数。
他本该避免这一切发生的,如果他当时坚持一下,不进入这片鬼知道是什么的造物之中;如果他能比一只阿拉斯加熊细心哪怕那么一点点,对于探测器所规划出来的路线多一丝审慎,选择另一条路径;如果他们能在这个神秘空间正处于向阳面时就进入这里;如果他不来完成这个任务;如果……许远想自己可以一直这样假设下去,但最终,能让他活下去的绝不是一个以“如果”开头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