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主，您别洗了，放着一会儿我来！”
流霜又搬来一盆衣物，放下的时候皱着眉头从我手里夺走我正在洗的衣服。
我顺势停下点点她的额头：“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喊我公主”，大齐都亡国一个月了，我还算什么公主，顶多算前朝亡国公主……
“记住了，以后要么喊我明月，要么喊我姑娘。”
听到我的话，流霜眼眶又红了，委屈地点点头。
看她这样，我叹了口气。
亡国公主明明是我，结果流霜天天见我就哭，搞得我以为她是父皇流落在外的女儿。
其实我知道流霜只是为我伤心罢了，嗯，也算从前没白疼她。
看她哭得情真意切，我也不免心情复杂。
我是齐国的公主，不过齐国已亡，现在是新朝大周，前朝皇族几乎覆灭，只有我在宫里苟且偷生。
皇宫还是那个皇宫，公主却已经变成了新朝皇帝后宫里一个不起眼的宫女。
心情难以言喻，干脆不再多想，我都跑神好一会儿了，清醒过来发现流霜一边洗衣服一边还在哭。
“流霜啊，你家姑娘本来就够惨了，你再哭，我都以为我要命不久矣了，别哭了好不好？来，笑一个！”
说着还上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我故作伤心但语气却轻松，想逗流霜笑，流霜果然知我心意，终于破涕为笑了，看着她的笑，我心里似乎也轻松一些了，嘴角忍不住轻扬。
温馨美好的气氛没维持多久，前方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首先看到了明黄的鞋子，便知这人是谁了。
流霜慌慌张张的跪下请安，我收了笑，面无表情的跪下。
跪在石板上的滋味并不好受，但这一个月我已经尽量习惯了，动作利落的跪伏在地上。
许久，我的膝盖已经麻木，听到上方传来一道阴沉的声音：“下去。”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流霜迟迟没有动静，我心里着急，怕流霜太固执。
果然，身旁的流霜虽然瑟瑟发抖，却没有离开。
“滚出去！”
更加没有耐心的声音被上方的人吼出来，我扭头皱眉看着流霜，示意她下去。
流霜对上我的眼睛，最后咬着嘴唇下去了。
流霜走后，空气更加安静，仿佛凝滞了，一呼一吸都变得很难。
我跪在地上闭上眼睛，嘲讽似地想，不知道这样会不会睡着。
顾若风蹲下，我被他捏着脖子抬起头。
“你居然还能笑出来？沈明月，你不再是齐国的公主了，每日做着下人的活，你怎么笑的出来？凭什么你还能笑出来！凭什么我日日活在痛苦中，夜不能寐，你还能笑出来！凭什么！凭什么……”
顾若风像是个疯子，陷在自己的世界，不停地质问着我，他的力气不知不觉间加大，我下意识抓住他的手，想要呼吸。
看着他癫狂的样子，我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怎么都控制不住。
他虽然嘴上喊着不让我笑，但我一哭，眼泪落在他手背上，像是烫到了，他猛然松开我的脖子。
我被甩在地上，顾若风也呼哧呼哧地大声喘息，最后声音一点点消失，顾若风也走了。
顾若风一走流霜便扑过来扶我，眼泪哗哗地流，一直小声喊我。
不用想也知道我脖子肯定会留下青紫掐痕，我摸着脖子，看着泣不成声的流霜，心里想的居然是顾若风把我好不容易哄好的流霜又吓哭了。
2
我和顾若风啊，不知道怎么形容，大概，就是一段孽缘吧。
三年前，我还是齐国唯一的公主，这个唯一不仅指只有我一位公主，也指我父皇只有我一个孩子。
因为我的父皇是昏君，我的母妃是奸妃。
父皇迷恋母妃，母妃当初是被迫入宫的，本来就不情不愿，生下我后变得更加偏执疯狂。
在我之前还有好几位皇子公主，可都被我母妃害死了，更不用说未出生的了。
好在父皇在我母妃入宫后眼里再没有其他女人了，就连母妃害死他的孩子也认为那是母妃爱他的原因，根本不追究。
所以母妃变得更加疯狂。
她害了父皇的孩子不够，还想要整个天下不得安生，勾结朝臣，祸乱朝纲，当之无愧的祸国妖妃。
整个国家被她祸害了数十年，终于民不聊生，造反起义不断。
这些从前我是不知道的，母妃一向对我不冷不热，我也不爱凑在她身边。
是父皇一路把我宠大的，因为我是他和母妃唯一的孩子。
母妃在生下我之后就喝了绝子汤。
父皇没有怪罪她，反而心疼绝子汤伤身体，然后对母妃，对我更加宠爱。
我和顾若风算得上青梅竹马，十五岁那年，及笈礼后，我追在顾若风身后问他要不要娶我，在御花园，少年顾若风红了脸，我笑意盈盈等着他的回答。
只是，他要刚说出口，不远处就传来了母妃的声音。
我不想见母妃，便拉着他躲在假山中，假山地方狭小，我和他几乎抱在一起。
我忍不住脸红，也感到他的手足无措，那是我们离得最近的一次，少年心意相通。
“娘娘，最近的几次起义都被顾家军压下去了，您看……”
好巧不巧，母妃和她的人就在假山不远处停下说话，他们所有的对话我和顾若风听得一清二楚。
只是越听，我心底越发寒。
“哦，没想到顾家这么能干，既然这样，那就找个理由把顾家除了吧。”
自此，母妃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我和顾若风余生都活在痛苦中。
顾家满门抄斩，甚至都没有入天牢，官兵直接在顾家大开杀戒，顾家满门一百二十八口人，除了顾若风，无一活口。
就连在战场上的顾父和顾大哥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突袭，死不瞑目。
那是第一次，我意识到我生活在一个极其荒唐的时代，而造成这一切的，是我的至亲父母。
那天我只来得及把顾若风送走，我期望他好好活着，但我知道，他会活着，只是会很痛苦。
三年，是我和顾若风分离的日子，三年间我变了很多，不再天真，知道了父皇母妃的很多事，父皇或许还担心不想让我知道，但母妃毫不在意。
顾若风带着军队打进京城那天，是我成亲的日子。
三年了，我已经十八了，最终还是要出嫁，要嫁给西凉王世子叶青溪。
那时候齐国已经摇摇欲坠了，父皇母妃不管是想给我找个归宿，还是想尽量稳固一下朝堂，最后让我嫁给叶青溪。
西凉王造反之心蠢蠢欲动，叶青溪是西凉王世子，但他喜欢我。
只是我一生唯一的婚礼，不管嫁的是不是我想嫁的人，终究不完美了。
多少有些遗憾。
城破，国亡，那天的皇宫满眼的红，是我的喜，和无数人的血。
我穿着喜服被压着带到顾若风面前，三年间物是人非，我一时竟无法认出那个满身铠甲是血，眼神阴鸷的人是曾经朗朗少年的顾若风。
我知道，这一切都和我有关。
顾家的惨案是我母妃毫不在意亲口说出来的，是我父皇想也不想的下得旨，害了顾家满门，害得顾若风痛不欲生。
这一切好像和我没关系，却又和我有剪不断的关系。
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神色平静地开口：“沈明月，这些年你父皇母妃过得好吗？你过得好吗？我过得可一点儿也不好，我日日都在想着要怎么回来，回来杀了昏君和奸妃，回来为我顾家一百二十八口冤魂报仇！”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没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天之后我被丢在后宫里，做最低等的宫女，做最苦最累的活。
这些我都努力接受。
我只是想再多看看顾若风。
只是每次一看到他我就知道他这些年过得有多不好，他明明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像个暮霭老人，眼里没有一点儿生气。
他经常来找我，像是发泄，无意间诉说着他这些年的痛苦，我都受着，如果这样他能好受些，但这些天他的状态似乎越来越不对。
这次他像是真的要把我掐死一样。
干了一天的活，又被顾若风那么折腾了一顿，我身心俱疲，和流霜互相搀扶着回到了房间。
很快就睡了。
3
睡梦中觉得颠簸，想睁开眼睛却又觉得眼皮好沉，身体好重，怎么都睁不开，我心底不安。
终于挣扎着醒了，却发现原来不是自己的错觉，我现在根本不在床上，而是在马车里！
我睁开眼睛后就听到一个女声不带感情地开口说：“你醒了，不用害怕，我们是西凉王世子的人，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你从宫里带出来，你最好安静一点。”
我不在意她的说话不客气，只是脑子飞快地转着。
西凉王有造反之心，我之前要嫁给西凉王世子就是为了暂时安抚西凉王，但被顾若风打断了婚礼。
虽然婚礼没继续，但已经昭告天下，只要我没死，就可以算西凉王世子的妻。
但西凉王绝没那么好心要把我才皇宫里‘救’出来，毕竟，在皇宫里我可能还更安全一点。
现在这个人说他们是西凉王世子的人，那是叶青溪派人带我走的可能性大一点，但只怕其中还有西凉王的意思。
如果是叶青溪的人，不会这么不客气地对我。
所以说到底还是西凉王想要我，或者说我前朝公主的身份。
他想造反，但顾若风比他更快一步，其实这样反而对他有益，因为他有了名正言顺造反的理由。
而且我父皇母妃已死，大齐皇族更已经没人了，只要他打败了顾若风，而我又在他手里，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得到天下了。
想通了这些后我苦笑，或许我在国破家亡那天就该死去，但我贪心了，我想再见见顾若风，多见他几面……
不知道他发现我被带走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希望他不会在意，这样他能好过一点。
只是我心里闷闷的，有一点点苦从心脏处蔓延，直至全身……
我应该被下了药，一路上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下了马车被带到一个院子。
洗漱一番后出来见到了叶青溪。
他还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只是眉头紧紧皱着，脸上都是担忧。
“明月，这些日子你还好吧！是我来晚了，让你受苦了。”一见到我他眉头舒展了几分，对我嘘寒问暖。
药劲没过，我不太想开口说话，对他笑着摇摇头。
我知道他喜欢我，当初答应嫁给他我是不后悔的，反正我和顾若风再也没可能了。
叶青溪很好，顾若风离开后不久他到了京城，那几年是他陪着我，他真的很好，嫁给他，我是愿意的。
但终究没有缘分。
叶青溪看出来我的疲惫，尽快解释道：“明月，我父王……决定以你的名义对顾若风出兵了，抱歉，我拦不住他，但我会尽力保护你的。”
听到这里我才认真起来，我知道西凉王不死心，但想到他雄厚的兵力，再想想顾若风这些天不对劲的状态，我不安心。
“什么时候？”
叶青溪抿了抿嘴角，苦笑道：“三日后。”
我心里一惊：“这么快！”
“是啊，父王他早就准备好了，只要把你带出来了，即刻就准备出兵了，而且，是我带兵。”
我沉默了，无论是谁，我都阻止不了。
而顾若风和叶青溪对战，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但无论我想不想，我都阻止不了，西凉王似乎只要我在他手里就可以了，他不在意我，只派了人看紧我。
这三日，我也没多少机会见到叶青溪，他虽然尽量抽空看我，但毕竟大战在即，他没那么轻松。
这三天我是提心吊胆过来的，想到顾若风会忍不住哭，想到父皇母妃忍不住哭，也想到自己无依无靠了，眼泪止不住。
到最后眼睛哭疼了，眼泪也哭干了，可我除了哭，什么都做不到。
在我紧张无措又不安中，双方军队还是不可避免的对战了。
我根本坐不住，两方谁胜谁败都不是我想看到的，而且我心底的不安越发强烈。
但我根本出不去，门口不仅有会武功的侍女，还有不少侍卫，我该怎么办！
我想去找叶青溪，去找……顾若风，想去战场看看，尽管我知道我做不了什么。
可让我在这里等着他们任意一方胜败的结局我也做不到。
我心一横，正要敲门出去，外面先传来了一阵声音。
随后门被打开，两个侍女先后进来，在门被关上后走在前的侍女突然倒地，露出了她身后不起眼的流霜……
4
“公主，是世子的人让我进去的，这马也是他准备的，他说如果您想离开，他已经给您准备好一切了！”
我和流霜逃跑的路上流霜和我简单解释了这些，看着这两匹好马，我咬牙。
“流霜，这些东西你拿走吧，然后远远的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好好的生活，我、我不走了！所以这些东西你……”
我还没说完，流霜扑通跪下来了眼睛含泪道：“公主！求求你不要抛弃流霜！这次流霜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公主别丢下我，别不要流霜好不好……”
我把流霜扶起来，紧紧地抱着她：“傻丫头，真是个傻丫头……”
最后我和流霜骑着马去了战场的方向，因为一路几乎没有什么遮掩，所以后面有人追上来的时候我们几乎第一时间发现了。
我知道西凉王不会轻易放我走，但我和流霜改变路线他也追上来了，我心底更加紧张。
但祸不单行，我们策马驰骋，前方却出现一座吊桥，是两座悬崖之间的吊桥。
下方是湍急的河流，吊桥是绳索和木板造的，想骑马过去根本不可能，甚至在过去的时候不小心也可能会掉下去。
难到我们真的走投无路了吗？我正绝望，流霜推着我过桥。
“公主你快过去，我骑马去另一个方向。”
我和流霜穿了同样的衣服，他们分不清我们俩可能会分开追。
“可是……”
“没时间了公主！我不过是个丫鬟，他们抓我也没用！你不是有你要做的事吗？快走！”
我看着流霜，咬咬牙跑走了。
然而我刚跑到对面，身后响起了什么声音，回头一看，是流霜砍断了吊桥是绳子！吊桥毁了！
而流霜……
我看着对面追上来的人看着落下去的吊桥气急败坏，看着流霜被他们抓住，看着他们拿流霜出气，拔剑伤了流霜，看着流霜趁他们不注意跳下悬崖……
我想喊流霜不要跳，可我说不出来话，眼泪模糊了双眼，流霜像一片霜花，落入湍急的水流中，再也寻不到。
“流霜！流霜！”
“啊啊啊！”
我呜咽着拍打着悬崖边的石头，做着徒劳而无望的呐喊。
直到看不出来了，我才失魂落魄的离开，双手鲜血淋漓，是我忍不住拍在石头上磨的，明明十指连心，我却感受不到一点疼，可能我心也麻木了吧。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朦胧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匹马，还有……马背上还有一个人。
只是他的姿势有些奇怪，不是在骑马，倒像是趴在马上。
我本来不在意，但和那匹马错身耳过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了叶青溪。
麻木的脑子开始运转，我走过去看清楚了那人的脸，真的是叶青溪。
他这个样子，是受伤了吗？但是他为什么一个在这里？他手下的人呢？
我想把叶青溪扶下来，可他太重了，也没有一点意识，还好马通人性，自己趴下来了，我才把叶青溪拖下来。
这时候我才发现叶青溪身上都是血，而且呼吸微弱。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瞬间又流下，我颤抖着手轻拍着叶青溪，哭着喊他的名字。
“叶青溪、叶青溪……你醒醒，你醒醒好不好！”
眼泪落在他脸上，我给他擦掉，又不住喊他，他终于颤颤巍巍的睁开了眼睛。
“明月？真的是你啊……”
我哭着点头：“是我，是我，你不要睡好不好，你别这样，我好害怕啊叶青溪，你起来好不好？”
叶青溪还是那么温柔，他似乎想帮我抹眼泪，可他抬不起来胳膊，我忙握着他的手放在我脸上。
这样他松了口气，然后声音更轻了：“明月，你不要哭，你不要哭。”
我点头，嘴上回他不哭，眼泪却一直落下：“我不哭，你也不要睡好不好？”
叶青溪笑了，他还是那么温柔。
“对不起了明月，我不能、不能再陪你了，没想到最后会这这里遇见你，就把我埋在这里吧，明月，我好担心你啊……你要好好的，要好好的……”
“叶青溪！”
……
我把叶青溪葬好的时候脸上突然落了水，可我已经哭不出来了，木然的仰头，天黑了，好像也下雨了。
我没离开叶青溪，也不知道该去哪，甚至忘了为什么要来这里，因此我害了流霜，亲手葬了叶青溪。
我好累啊，忍不住倚着旁边的树睡着了，尽管雨越来越大。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墨蓝星空中的一轮明月。
明月啊明月，既然我也是明月，你能把我带走吗？
迷蒙间我又没了意识，这样挺好的，不醒过来，心就不会痛了。
5
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我首先觉得嘴里好苦，而且苦的东西还一直往我嘴里灌，我下意识扭过头不想喝，最后又被强掰过去。
我心里好生气，是谁敢这样对本公主！流霜呢？为什么不制止他们！
于是我睁开眼睛就开始发脾气：“放肆！谁让你们这么对本公主的！流霜，把这些人记住，通通罚他们月钱！”
下面鸦雀无声，我虽然在发脾气，却又昏昏沉沉的，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看到了穿黑色华服的顾若风。
看到他的那一刻，所有记忆回笼，眼泪刷的就落下来了。
我从前不知道原来流泪是这样不可控制的。
我醒了，顾若风挥挥手让宫人都出去，然后走到我面前，嘲讽似的开口：“沈明月，你还真当还在从前，你还是那个明月公主吗？”
他脸色不好，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叶青溪在那场大战中都重伤而死，他可能也受伤了吧。
但我真的没力气担心了，再说，他现在已经回宫了，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听到他这样说，我心里没有波澜，身子沉重，我躺了回去，闭上眼睛。
“你为什么要带我回来？”
“顾若风，你恨我吗？”
“顾若风，我是不是不该活着？”
“我应该死在那一天。”
我听到顾若风的呼吸乱了，最后只听他咬牙切齿道：“为什么？那我呢！凭什么！凭什么我要痛苦的活着？你们想死？那太容易了，我不会放过你们的！不会！”
我听到顾若风走了，我闭着眼睛，眼泪落入鬓发，慢慢转身抱住被子，呜咽痛哭。
尽管顾若风说不让我活的容易但他依旧派人来为我治病，但我已存死志，反倒成了不配合的那个。
于是这病越治越重。
我大多时候都躺在床上昏睡，就算正常人睡多了也不好，更何况是重病的我。
其实我不知道我是什么病，我感受不到什么痛苦，只是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
但十次有八次醒过来我都可以看到顾若风，这次回来我好像不执着于多看顾若风几眼了，见到他我的心只会一抽一抽似的痛。
而且我也看不清他了。
我的眼睛不太舒服，总是干涩，有时候还疼，所以我选择尽量闭着眼睛。
浑浑噩噩不知天日，某天，我醒过来，听到顾若风好像带着喜意的嗓音急切地说：“沈明月，你不要睡了，你不要睡，我带你见你的父母好不好？”
他在说什么，我父母不是已经……
尽管不相信，我还是费力望着他，见我看他，他好像松了口气，认真的点点头：“我说真的，他们没死，我没有杀了他们，你好好的，我就带你去见他们！”
听了这话，我心里好像有了力量，愿意吃药了，也能吃下饭了，不过几日我都可以下床了。
顾若风日日都来看我，每次我都问他什么时候带我去见父母。
他说等我再好一些。
于是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健康一些，只有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哭多了，一直看不太清。
最后在我的催促下，顾若风带我出宫了。
我很兴奋，也很有精神，甚至觉得身体完全好了。
马车很稳，走了一段时间后停了下来，我迫不及待的下车，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间木屋。
木屋不大，周围环境也一般，甚至在这深秋算得上荒凉。
可我一眼看到的不是这些，而是我的父母，我一直以为他们去世了的父母……
“爹！娘！”
正在照顾娘的爹听见我的声音猛然转身，我飞扑进父皇怀里。
我再也不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了。
“爹……呜呜呜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
父皇轻轻拍着我的肩头，轻声安慰着我，像小时候一样。
母妃在一边一直没什么动静，我以为她不在意我，等我冷静下来父皇才告诉我：“你母亲自从……之后就一直这个样子，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但不说话，不看你，像是行尸走肉……不过这样也挺好，也挺好。”
我看着父皇眼里的泪，鼻子一酸，想哭，但眼睛干涩，流不出眼泪了，心里更加难过。
我和父皇说了很多话，还吃了父皇做的饭，我们像普普通通的一家三口，如果我们真的是普通人就好了。
一直到天黑，我被顾若风带走，我不想离开，但我知道顾若风不想见我父皇母妃，他已经在外面等我一天了，也不知道吃饭没有。
所以我和他回去了，但只要有空，顾若风就会带我去找父母，就这样过了两个月，我以为我可以这样假装忘掉那些心碎的往事，但我不知道我的痛苦远不止于此。
6
又一次，顾若风带我去找父皇母妃，我已经很习惯这样了，以前同母妃不亲近，这些天反倒因为照顾母妃和她相处时自在亲近了许多。
这天父皇出去采蘑菇，他说刚下过雨蘑菇会出来很多，等他回来给我喝母妃做蘑菇汤喝，母妃好像还挺喜欢的。
我就坐在母妃身边择菜，甚至不自觉带上了微笑。
“顾若风对你很好。”
猛然听到母妃开口说话，我吓得菜掉了一地，急急忙忙去捡，却不敢看母妃。
“你啊，好好活着吧。”
我不明白为什么母妃要这样说，让我想起上次对我这样说的是叶青溪……
我下意识转头去看母妃，然后脸上好像溅上了什么温热的东西，没下雨，而且雨水是凉的。
我摸了摸脸，看到手尖上的一抹红，还有母妃满身的红，那红变得越来越刺眼，让我睁不开眼睛了……
随后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我很快醒过来了，但母妃已经被打理好，父皇脸上淡淡的，好像没多少悲伤。
见我醒了，他甚至淡笑道：“醒了？别太担心了，你母妃啊，我就知道她是个狠心的，都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你别太伤心，这是她的决定，你知道她的，她从来都是这样，想做什么就做了，丝毫不顾忌其他人……”
父皇在笑，是苦笑，他也在哭，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我看不清，我说不出来话，我觉得身体连支撑我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最后是顾若风把我抱走的，在马车上也是，我在他怀里，忍不住蹭蹭。
我幻想了很多很多，最后都被幻想的美好感染，忍不住笑了。
这次回宫后我又病了，但没之前重，我还想送母妃最后一程，不想自己重病，她说过要我好好的。
几天后母妃要下葬，顾若风带我去了，但我们赶到的时候却发现那座我已经熟悉了的小木屋完全燃烧起来了。
已经冬天了，不知道哪来的一阵风，火势更甚。
我好像在火焰中看到父皇了，他笑了，用口型说“好好活着”，然后他推开母亲的棺椁，躺进去。
那火把木屋，把父皇母妃一起烧掉了，我是一点点看着它熄灭的。
顾若风抱着我，我茫然的看着火势一点点变小，最后化成灰烬。
“顾若风，我想哭。”
我埋在顾若风肩窝里，愣愣的说。
顾若风紧紧抱着我，“那就哭吧。”
“可是，我哭不出来了，顾若风，我哭不出来了。”
最后听到的声音是顾若风喊我的名字，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灰蒙蒙的天空。
我再次睁开眼睛，发现周围是黑的，我以为是天黑了没点蜡烛。
后来我发现，原来不是的，就算没点蜡烛，我醒了有一会儿了，应该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些东西，但我的世界只有黑色。
我闭上眼睛，轻抚我的眼睛。
父皇曾经说过，我的眼睛像月亮一样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我正发愣，突然被人拥入怀中，是顾若风。
“你终于醒了，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一个多月啊，明月，你吓死我了啊……”
他声音里带着余惊和后怕，还有庆幸，我突然注意到，这好像是我们重逢后，他第一次喊我明月。
我叹了口气：“顾若风，我看不见了。”
我感受到顾若风身体猛地一颤，随后是他不可置信的声音：“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太医！太医呢？快给我滚过来！”
我任由顾若风让一个个太医诊治，最后得出同意的结果。
我的确瞎了。
甚至我的身子也撑不住了。
顾若风发了好大的脾气，我喊他，他把所有人赶走，小心的抱着我。
“明月，明月……我都准备好了啊，我打败了西凉王，我整治好了朝堂，我甚至和父母家人请了罪，仇人已死，我要放下仇恨和你在一起，不管以后到了底下他们怎么怪我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明月，你好起来好不好？你不要这样丢下我好不好？明月……明月……”
我感受到热泪落在我脖颈，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觉得，在顾若风怀里，很安心。
我第一次清晰的感受到我身体的破败，在认清楚我时日无多之后我好像终于能松口气了。
“所有人都让我好好活着，但，他们却一个个抛下我走了，我怎么好好活着？”
“你还有我，还有我呢！明月你不能不要我！你说过要我娶你的！可你违背诺言了，是你先要嫁给别人的……如果、如果没有那些意外，你早该嫁给我了啊，明月，你该是我的妻啊……”
说到最后顾若风放轻了声音，的确，那样美好的事，我也会小心翼翼的描绘。
她本是尊贵公主，亡国后被送进宫做宫女，却惹来新帝求娶
……
我应该是自私的，我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了，就放任自己不再配合顾若风。
我想离开这个痛苦的世界，真的太痛了，我太害怕了，所以就算顾若风再怎么哀求，我也不想留下来了。
不过一个月，我就感到自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这些日子顾若风时时刻刻陪着我，我也贪恋他的温暖，日日在他怀里安睡，然后醒来。
我再次醒来，应该是在晚上，我突然来了兴致，要顾若风抱我出去看月亮。
顾若风无奈，带了厚厚的毯子把我围的严严实实，才抱我出去。
依旧躺在他怀里，我眼前一片黑，但好像渐渐出现了一轮明月，心情出奇的好。
“顾若风，这一世我们运气不好，过的太难，真希望有来生，我还想见到你，要和你开开心心一辈子，要白头到老的一辈子。”
顾若风蹭着我的额头，我感到他点点头，似乎觉得不够，又开口说：“会有的，来生我们会在一起，会一直开开心心，我不会让你再哭了，告诉你啊，今天的明月很好看，不过你比它好看。”
我笑了，没发生意外之前顾若风是羞涩的，每次都是我对他说情话，把他逗的脸红。
之后发生了意外，也没机会好好相处了。
我伸手想去摸月亮，似乎真的触摸到了：“顾若风，原来、原来月亮是凉的啊……”
我的手重重落下，我感受到有热泪滴在我脸上，我听到顾若风在我耳边说：“我爱你，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