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地里动用了着主事的权力,且花了好些银两,我总算弄清了当年长康城官船被烧一案的来龙去脉。

    原来,当初那艘官船上载着的是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父亲奉命彻查,查出了远在京城的大人物。

    甚至……是与当今夺嫡有关。

    我不知父亲究竟是查到了哪一步,但翻掌之间能令宋家覆灭的势力,背后定然是个大人物。

    而宁家,或许就是在为这个人物做事。

    想到这一层时,我不禁吓出一身冷汗,整个人犹如坠入一场巨大的迷踪漩涡当中,天旋地转。

    果不其然,在宁母生辰的那一日,漕运总督王河来了。

    他到来的时候,场内的宾客已经坐的差不多了。

    我忙得脚不沾地,四处督促着下人们。

    府内四处悬灯结彩,高台上唱着《麻姑拜寿》,底下恭祝声与欢呼声齐发,一阵高喝声中,宁遂去门外迎了一位贵人进府,贵人身边还带了官兵,不少宾客回首议论纷纷,在这瞬间,我的目光锁定了那个身着深色衣袍的男人。

    是王河!

    我心之一颤,只见宁遂恭敬地领着王河去了后院,甚至都没有给老夫人祝个寿,想来此番肯定另有其事。

    吩咐了素水照看现场,我便连忙跟了过去,看见他们行色匆匆地进了书房。

    宁遂的书房外安排了两个侍卫,除非宁遂允许,整个宁府的人都进不去。

    上次我也是看他因病浑水摸鱼地混了进去,而今他领着王河去了,书房外还多了两个官兵,我更加是进不去了。

    不过……

    我灵机一动,幸好幼时顽皮,与宁遂常在这块捉迷藏,知晓书房后墙有个隐秘的狗洞。

    绕了一大圈,我通过狗洞接近了书房后,趴着后窗试图偷听屋内二人谈话。

    他们聊得隐秘,透过零星片语,我猜了个大概。

    似乎是宁遂负责替王河笼络长康城乃至周边几城的官员势力,倘若这些人不听话,上面便会有人找个理由除掉……

    我越听越心惊胆战,不禁想到当初宋家查官船一事,莫不就是得罪了上面的大人物?从何惨遭陷害。

    震惊之余,不觉间,“噼啪”一声,我竟踩翻了身旁的石瓦。

    “有人?!”屋内王河惊呼,旋即作势要掀开后窗。

    我一时愣在原地。

    电光火石之间,我的臂弯顿时被人提住,飞到了一旁枝繁叶茂的大树之上。

    窗户猛地打开,王河眯着眼睛环视了一番,却是被身后的宁遂打趣。

    “王大人莫急,不过是我这书房年久失修,屋顶上的瓦块掉落下来了。”

    闻言,王河才放下警惕,关上窗,警告道:“最好是这样,若出了差错,你知道上面的人不会放过你,乃至整个宁家。”

    他背着手,神色阴狠:“还有,当年宋智搜集的那些证据,你还没有找到?”

    事关上面夺嫡的局势,王河不敢掉以轻心。

    “属下还在寻找中,找到会立刻禀告。”宁遂恭敬地抱了抱拳。

    “已经一年之久了,如若还没有线索,主子急了,那个宋绮罗,可是保不住的。”

    “哼!”王河冷哼一声,拂袖:“是保她,或是保整个宁家,你好自为之!”

    忽遭人挟持到树干上,我被吓得不轻,待那王河关了窗,我才看清一旁人的脸:“穆从容?你怎么在这?”

    他微微一笑:“我还没有问,少夫人为何不在前方主持寿宴,怎地来这做贼了?”

    见他打趣,我也不甘示弱:“我还没问你怎么在这里呢?”

    “英雄救美罢了。”他低声笑着,眼睛明亮。

    他素来是温和恭谨模样,此时却夹杂了几分不逊,令我实在意外,我不禁退后一步,旋即脚底一滑,又遭他整个拦腰抱住。

    树影斑驳的落在他眉间,我与他面面相觑,彼此之间呼吸交织,一股温热霎时升上脸颊。

    “树干位置小,还是小心些。”他嘱咐道。

    我眨巴着眼睛,木木地点了点头,假意环顾天空:“啊,今天天气真好!”

    “嗯——”他不禁失笑。

    我却突然回头,问:“所以,穆大夫,你居然会武功?”

    12

    穆从容不仅会武功,甚至连许多奥秘,他都知晓。

    宴席过后,他暗中带着我去了一家茶楼,第一句话问的便是:“你是不是在查宁遂。”

    我愕然,一时之间不知是否应当如实回答。

    见状,穆从容提起茶壶,给我斟了一杯茶,茶雾缭绕之间,他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当年官船被劫一案。

    “当年,那艘官船上载着的,是一批偷出来的铜料。”

    原来,那一年,当今圣上兴修佛像,许了工部不少铜料。后来有人揭发佛像造假,用料不足,朝中有人偷梁换柱。

    圣上大怒,下令彻查。

    “而就当大理寺查到长康城一带,搜寻铜料去处时,那艘船便遭黑衣人挟持,并行至暗礁林立之地,杀了船上所有人,然后一把火烧了船,船上铜料悉数掉进河中,死无对证。”

    “你父亲宋智奉命查案,不仅遭到百般阻拦,甚至最后惨遭陷害,究其缘故,是他触碰到了背后那位大人物的爪牙。”

    听完他所述,似是替我掀开了重重迷雾。

    原来我所猜测的没有错,宋家的确是遭人陷害,才得此下场。

    一时之间,我情难自禁,蓄着泪问他:“所以……陷害宋家的人究竟是谁?宁遂是在替其做事吗?!”

    穆从容沉默半响,才道:“我说这些,便是要告诉你,这股背后势力庞大且错综复杂,绝非你一人之力可撼动的。”

    “再查下去,恐性命难保。”

    “我不惧!”我抹了一把泪,毅然道。

    继而又审视着穆从容:“所以,你又是何身份?”

    他微微一怔:“不便透露。”

    “不过,如若你一意孤行,也许我可以帮你。”

    ……

    那一日,我神情恍惚地回了宁府,脑海中始终盘旋着穆从容所说的话。

    他虽未直言,但透过零星片语,我已然猜到了当年宋家一事多少与宁家有所纠葛。

    而宁遂,这些年来,也一直在给那股势力做事。

    我想替宋家沉冤,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找到当初父亲已掌握但尚未来得及提报的证据。

    事关那批沉铜背后的证据,是摧毁这股势力的唯一方法。

    次日,我就回了宋府一趟。

    时过境迁,昔日气派的府宅,如今已经衰败不堪。

    天色阴沉,我推开布满灰尘的大门,庭院深深,入目一片破败景色,唯有院中那棵银杏树迎风摇曳,落了一地金黄。

    这一瞬间,我眼前仿若出现爹爹生前立于银杏树下的画面。

    当年他之所以栽种此树,也是源于我酷爱若安寺内那棵银杏。

    若安寺。

    银杏树。

    ——我出嫁前,爹爹特意嘱咐我要守护好那副描绘若安寺的墨画。

    顷刻间,犹如福至心灵。

    我霎时明白了什么,猛地转身朝外走去。

    而就在我踏出大门的那一刹那,屋顶上忽而飞下来一抹曼妙的身影。

    她环视周围,继而望向那抹行色匆匆的背影轻轻一笑:“引蛇出洞,看来,快成功了呢。”

    13

    我匆匆回了宁府,唤老管家为我备马车,准备即可出发。

    未曾料到会撞到宁遂。

    他一身锦衣玉袍,迎面走来,依旧是风度翩翩的模样,只不过素来神采奕奕地脸庞上多了一些疲惫。

    我的脚步一顿,转身欲要换一条路。

    他却忽然唤了一声:“绮罗。”

    我怔在原地,缓缓回头:“何事?”言辞冷漠,似是极不愿面对他。

    自从前日断定宋家一事与他有关后,我便恨极了他。

    我不愿面对他,也不愿去掀开他背后阴险卑鄙、为了权力而不惜残害宋家的狠毒面孔。我恨他,却又无法亲自手刃他。

    如今,我只有一个念头,便是不惜代价找到当年官船铜料案的证据,揭露罪恶,为宋家沉冤昭雪,为宋家报仇。

    初冬的风,夹杂了些许凛冽。我一脸冷漠地与他对视,他微微启唇,欲言又止。

    微许,他才轻叹:“你都知道了?”

    我反唇讥笑:“对啊,你费尽心思想要瞒住的龌龊事,我都知道了。”

    他眼底浮现出一抹痛心之色,眉头轻皱,似想出言解释:“我……”

    “够了!”我打断他。

    “绮罗,你听我说。”他微微垂眸,想要伸手拉住我,却又被我轻轻推开。

    我鲜少见宁遂这番模样,犹如做错了事的孩子,满脸忏悔。

    我没有说话,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只是这一刻,甚至有些期盼他的解释。

    然而下一秒,不远处传来了一声脆音:“哎呀,宁少,你在这做什么呢?”

    我抬起眼,是柳环儿。

    前段时日被她膈应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而宁遂此般无情儿郎,我究竟又在期盼些什么呢?

    一时之间心底厌恶尤甚。

    “宁遂,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尔后,我猛地转过了身,大步离开。

    寒风呼啸,犹如一把利刃刮在脸上,不知为何,脸庞上的疼痛,不及我心底万分之一。

    一股温凉从眼角滑落,未明地,我眼前掠过昔日种种画面。

    曾经情分有多深,如今恨意便有多深。

    而那些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的场景,也终究一去不复还了。

    在目送我离去之后,款款而来的柳环儿却是揽住了宁遂的手臂,她浅笑着附在他的耳边,吐气如丝:“如若你现在阻止她,下一刻,她可就没命喽!”

    宁遂不禁握紧了拳头,咬牙道:“到底要怎么做,你们才肯放过我们?”

    柳环儿却是细细一笑:“既已入局,你我皆是棋子。”

    14

    暮色低垂山野,一辆马车飞驰在青山长道之间,绕过重叠山峦,最终停留在一座黄墙红瓦的寺庙前。

    来不及让马夫放脚凳,我凌空跃下,飞快地朝庙门跑去。

    已近暮色时分,来往寺庙的人几乎散尽。

    只有一位老和尚在庙内敲着木鱼,“笃笃”的声响盘旋在空中。

    我环顾四周,找了一把木铲,然后走到院中那棵庞大的银杏树下,费力搬开一大块石头,旋即跪下疯狂地铲起土来。

    飞土尘扬,一层层散落在我的裙裾上,大约半柱香后,我总算在泥土中挖到了一个木盒子。

    “找到了!”我惊呼,赶紧扔掉手中的木铲,用手扒开旁边的泥土,慢慢地,将盒子从土中拿了出来。

    我满含欣喜地掀开盖子,入眼的是一叠摆放整齐的信件。

    我急不可待地打开……

    不料,忽而一阵劲风袭来,眨眼之间,手中的木盒已经落入来人手中。

    我愕然抬头,见到的是一张千娇百媚的面容,她只手托住檀木盒,“咯咯”地笑了起来:“很好,得来全不费功夫。”

    “柳环儿!?”我震惊道。

    她眉眼轻眺:“嗯?”

    “宋绮罗,想不到吧?我居然会跟踪你。”

    “呵!”她哼笑:“你如此愚笨,自然是没有想到,你的一举一动,全然在我的监视当中。”

    “你为何要抢我的东西?”我冷静发问。

    她轻抬下巴,极为蔑视的瞥了我一眼:“一颗废棋,哪有资格知晓这些。”

    “若想知晓,下去问阎王即可——”

    语毕,她忽而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猛地朝我刺来。

    劲风袭来,我睖睁在原地,一时之间竟忘了躲闪。

    倏然,“叮”地一声,一把剑横在我眼前,阻挡住了匕首。

    旋即,来人猛地将剑锋一指,逼得柳环儿连连后退,她惊呼:“穆从容?!”

    穆从容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脚尖轻点,伸手就要去夺柳环儿手中的檀木盒。

    柳环儿眯着眼睛,躲开了他:“哼!原来你便是太子派来的人。”

    “是不是又如何?”穆从容薄唇轻启,面无表情地去夺檀木盒。

    我望着眼前周旋的二人,犹如闯进了重重迷雾之间,脑子一片混乱。

    柳环儿武艺不敌,没过几招,就节节败退。

    只是蓦地她口中发出一阵口哨声,片刻间,院子的四面八方就飞来了数名执剑地黑衣人。

    他们脚尖轻点,训练有素地朝穆从容袭来。

    剑锋凌厉,招招毒手。

    穆从容一人难敌四手,柳环儿也趁机飞跃逃脱。

    当一名黑衣人的长剑刺向我时,穆从容猛地飞了过来,用手臂替我挡住了那一剑。

    “穆从容!”

    我失声尖叫,穆从容环顾四周,望着已经逃走地柳环儿,无奈,只得屏气一叹,揽着我轻使轻功,逃走了。

    15

    穆从容携我逃至山脚下,才停下了脚步。

    他手臂受了伤,从怀中掏出药瓶含在嘴里,又单手撕了一块衣布,准备只手包扎。

    我不忍,夺过他手中的衣布和药瓶,替他洒药包扎,末了,还狠狠地系了个结,一脸不满地问:“你还不愿意告诉我真相吗?”

    素才,柳环儿说他是当今太子的人。

    而那日,穆从容只告知了我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以及此案背后复杂庞大的势力,未曾透露自己的身份,甚至连关于宁遂的事情也不愿具体告知于我。

    只是最后许诺了我,若我要寻找证据,他会暗中保护我。

    而今,总该告诉我真相了。

    穆从容注视我许久,见我这般执拗,毫无办法的叹了口气:“我是太子派来的人。”

    原来,铜料失窃一案,的确与当今夺嫡有关。

    现如今,朝廷势力一分为二,一乃太子一派,一乃五皇子一派,两派暗地相争已是水火不容之势。

    “制造佛像的连山铜,是上好的铜料,若用于冶炼兵器,皆是上乘之作。而五皇子偷梁换柱,就是想制造一批兵器,行谋逆之事。”

    “好在被太子殿下及时发觉揭发,圣上大怒彻查,铜料却尽数沉入水底,知情人士一概死无对证。”

    穆从容微微抿了抿唇:“而你的父亲在办此案过程中掌握了相关证据,五皇子一派得知后,便以贪腐之罪陷害你父亲,宋家才遭流放之罪。”

    “你的父母,实则是在流放路途中被杀害了。”

    我猛地一震,身体忽而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那……宁遂为什么会成为同伙?”

    我极力按捺住颤抖的声色,想要弄清楚宁遂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穆从容却是满脸复杂的看着我道:“他是为了你。”

    “怎么会呢?”我失神喃喃。

    难道是我一直在误会他吗?

    他那样花心无情的儿郎,怎么会为了我?

    暮色四临,远处传来野兽的低吟声。穆从容望了望暗沉的天色,心知此地不宜久留。

    “你们之间误会颇深,一时之间我也无法解释。你只用知晓,他对你用心良苦。”

    “柳环儿、莫如等人,都是五皇子安插在他身边监视他的人,五皇子威胁的不仅是你和他的性命,还有整个宁家。他为了保护你,甘愿成为他们的傀儡,不愿将你牵涉进来,也不敢轻举妄动,但是柳环儿等人阴险,故意设局,将你牵涉进来,便是为了找到这些证据销毁掉,彻底死无对证!”

    “而我,偷偷潜伏进宁府,也是试图查到证据,以此揭露五皇子等人的罪行!宁遂知晓你已陷入险境,才与我约定,要我保护你。”

    “现在证据已经在柳环儿手上了,我们也不应坐以待毙,我们要赶紧回去,追查证据。”

    说完,他就拉扯着我欲往山下走。

    我却猛地拉住了他,神情冷静的道:“慢着。”

    “她拿的不是证据,真正的证据,另藏其地。”

    夜色朦胧,树影摇曳,两道人影行色匆匆地往山上寺庙赶去。

    一路上,我才告知穆从容,真正的证据,其实隐藏在若安寺别苑的一尊佛像下。

    那座别苑,也是当初爹爹特意为母亲准备的。

    而我,也是在打开檀木盒的瞬间才得知,只因那张纸上仅有寥寥数语。

    “满地翻黄银杏叶,如似金碧落明王。”

    那一刹那,我才明白,爹爹是费了些心思的。

    若安寺的银杏纷落的方向,便是当年我们常憩的别苑,那里面,奉了一座明王佛像。

    果不其然,我们在别苑的佛像背后摸索到了一个开关,内含暗锁,我望着熟悉的锁芯形状,思考许久,才明白了过来:“流云白玉簪。”

    说完,我便取下发髻上的簪子,插了进去。

    “叮”地一声,开关解开了。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叠厚厚的书件,我们随意打开翻阅了一下,当即确认了这便是失窃铜料案的证据。

    我与穆从容大喜,拿着书件预备离开。

    却不想,打开别苑的门,竟发觉寺庙大门与后门方向,不知何时,竟是起了大火。

    火焰如长蛇顺势冲天,浓烟弥漫,四处火光,一时之间,我们竟无处可逃。

    我们愣怔在了原地。

    而此时,数名黑衣人在寺庙前集合,其中一个领头人朝柳环儿行了个礼。

    “前后山门已死锁,庙内所有厢房都浇了火油,定让他们无处逃生。”

    火光照亮了整个天际,映射在柳环儿娇媚的面容上,她轻轻一笑:“贱人,居然敢骗我,今日,便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事到如今,柳环儿才真正的出了一口气。

    这些年来,他们为了铜料案的证据费尽了心思。

    宁遂不听话,便只能让他们亲自引领宋绮罗,来寻找出铜料案的证据。

    这段时间,她演戏演的太辛苦了,数次被宋绮罗打压,她不得不忍,布了重重局,才让宋绮罗掉入其中,

    一切本来可以顺利进行,不料半路竟跳出了穆从容,而他们竟然还假冒证据欺骗自己,其罪可诛!

    刚刚她欣喜地拿着证据下山后,才发觉不对劲,知晓他们又回到了若安寺,复而赶来。

    整座若安寺太大,一时之间找不到二人,且穆从容武功高强,她不确定能生擒了他们,索性下了死手,直接将整座寺庙浇了火油,让他们逃生不能,自此,死无对证。

    然而,正当她满脸得意的望着肆虐的火光时,山道两旁忽而窜出了数名带刀侍卫。

    不待她反应过来,长剑就落在了她的脖颈间,隔着窜动的火光,显露出来的是一张俊逸的面孔,他一脸急切地问:“宋绮罗呢?”

    柳环儿眯了眯眼,看了看那些侍卫,显然是太子的人:“宁遂,你竟敢背叛五皇子?”

    宁遂不愿与她周旋,手中的力道更重了几分,低吼道:“他们人呢?!”

    柳环儿扬了扬下巴:“诺,估计葬生火海了吧。”

    他猛地掀开她,当即,甩头朝庙门跑去。

    柳环儿未曾见过这样的宁遂,印象中的他,膏梁纨绔,不可一世的模样。

    现在的他,却像疯了一般,满目通红的奔向庙门。

    那庙门上了死锁,他便用手中的剑去砸、去砍。

    他本就不会武功,用起剑来更是没有章法,胡乱砍砸。

    火势越来越大,窜着火苗从门缝钻了出来,那锁定然是极其灼手的,他却全然不顾,一通乱砸乱砍后,双手鲜血直流,片刻,身上的衣物也沾满了血污,脏乱不堪。

    他却不觉得疼,甚至开始用身体去撞门,嘴里还一边嘶吼地唤着:“绮罗!绮罗!”

    声音惨烈,另人刺耳。

    好在,那些侍卫合力替他撞开了门。

    门打开的刹那,火势如猛兽“轰”地钻了出来,一众人纷纷被冲倒在地。

    而宁遂,却还是竭尽全力地从地上爬起来,随后,不顾一切地,冲进了火海。

    众人望着眼前这一幕,彻底愣了神,不知他为何如此癫狂,甚至全然不顾自己性命。

    有侍卫想要冲进去,却好几次被火势轰了出来。

    整座若安寺被大火包围,烈火浓烟冲天而上,碎屑与残片横飞,刺鼻的浓烟滚滚,火光照亮了半边山天际。

    众人难以想象,深陷其中的宁遂,面对的将是怎样一番恐怖景象。

    此刻,被太子侍卫擒住双手的柳环儿,望着眼前如排山倒海般的火光,却是渐渐笑出了声。

    “傻子,真是个傻子。”

    她昵喃着,未明地,想起那些监视宁遂的日子。

    她和莫如,皆是五皇子安插在宁遂身边的眼线。

    宁遂这个傻子,甘愿用自己家产和性命,来护住宋绮罗的一条性命,为此,他也甘愿成为五皇子得傀儡,用于来笼络长康城及周边的权贵势力。

    他看似纨绔,却做事妥当,从不拖泥带水。这一年内,也为五皇子笼络了不少势力。

    但是铜料一案,始终是五皇子的心头之患。

    宋绮罗是制衡宁遂,令他甘愿俯首称臣的把柄。宁遂不愿意将宋绮罗牵涉进来,他们只好想办法让宋绮罗自觉来寻找她父亲掩藏的铜料证据,所以,这些时日,柳环儿费尽心思布局,才走到现如今这一步。

    原以为一切会顺利进行,不想,那府医穆从容竟然是太子安插过来的眼线,如今竟也将宁遂策反了。

    她不知其中细节缘故。原本以为,不动声色地找到证据后,除掉宋绮罗,再用整个宁家威胁他为之所用。如今只叹自己还是小瞧了宁遂,竟暗中蛰伏,早已与太子等人有所勾结。

    漫天火光之间,她忽而感叹似地摇了摇头。

    只可惜,是个情种。

    情之深到,不惜丢掉性命。

    16

    这幅场景,是之后,柳环儿亲口告诉我的。

    彼时,若安寺的火已经被扑灭了,整座寺庙毁之一炬。

    父亲生性谨慎,当年在建别苑时,特意留了个密道。

    因此,昨夜我与穆从容才侥幸逃了出来。

    山中寒风呼啸,吹乱了我的发,我神色木然地看着这一片焦土。

    有人从残垣断壁中寻到了几具已经被烧的漆黑的尸体,陈列在地。

    我望着那些已经烧的面目全非的“人”,胸口不可抑制地疼痛起来,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难以移动。

    我想要走过去,却被穆从容拦了下来,他说:“不要看。”

    我轻轻地推开他:“走开。”

    他不动,我便狠狠地又推了一把:“你走开啊!”

    神色极尽癫狂:“为什么?!他为什么如此愚蠢?为什么要冲进去救我?!”

    他明明就不爱我的啊!

    说到最后,我眼底的泪再也积攒不住,猛地掉落下来。

    我素来以为,宁遂待我是没有爱恋的,我们之间念着的,不过是幼时情谊。

    我一直厌恶他多情,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彻底绑在我身边呢?

    所以,哪怕我心底对他存了爱恋,我也要假装不在意。甚至,对他还多了几分恨。

    只是事到如今,我才明白了他背后对我所付出的所有,昨夜我还以为一切都来得及,只要找到了证据,彻底撼动五皇子一派,我们将不再受此要挟。

    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去见他,去好好跟他说话,去听他的解释。

    可,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呢?

    怎么一夜之间,他就变成眼前这幅模样了呢?

    曾经的他,对于自己的容貌那般在意,那般自恋的人,如今却成了一块烧焦的尸体。

    “怎么会这样呢?”念及于此,全身仿佛被车轮碾压一样,痛彻心扉,我摇摇欲坠地走了过去,旋即,猛地栽倒在地,便再也抑制不住地哀嚎起来:“宁遂,宁遂……”

    这些尸体都烧的面目全非,我甚至无法认出哪一具是他。

    山野清冷,凛风呼啸。

    满目疮痍中,我隐约看到了那棵立于庙内的苍天银杏,大火烧过后仅剩下了光秃秃的树干,零星枝桠间,似还有一片枯叶缓缓飘落。

    这一瞬间,我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副画面。

    那是银杏盛开之季,豆蔻少女在树下祈福许愿,她将祈福带系在树枝上,有少年立于她背后,清朗的笑声响起。

    他说,宋绮罗,别求姻缘啦!

    你长成这幅模样,生性凶猛,哪家男子敢娶你?

    当然,看在你我打小的情份上,本少爷就勉强一下吧!

    不过,前提条件就是,你得准我娶几房貌美如花的姨太太才行!

    之后,少年就尖叫着被少女追打了许久。

    画面逐渐隐没,化成了奔涌的泪水。

    我匍匐在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宁遂,山谷回音飘荡,可他,却再也无法作出任何回应了。

    17

    铜料失窃案相关证据,被穆从容呈去了京城。

    柳环儿与莫如也一同被押送了过去。

    穆从容离开前,还特地安排了一队士兵保护宁府,以防五皇子反扑。

    他来与我告别时,我面色憔悴地守在宁遂的灵堂前。

    这段时日,我的泪都哭干了。

    也便是将尸体带回宁府后,我才从情绪激动的宁母口中,彻底得知了宁遂待我的情谊。

    这些年来,我一直误以为宁遂是为了那桩联姻,迫不得已来娶我。

    如今,我才知晓,当年宋府出事前夕,宁家提前获知了消息,他为了救我,第一时间就去找了我父亲求亲。

    故事的初始,都是源于他的真心。

    只是如今,我才得知这一切。

    满屋素缟,白烛滴泪,

    穆从容悄然无息地出现在我身边,静默许久,才缓缓出声:“待圣上查明断案后,便会还宋家一个清白。”

    我面色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便再次望向供桌上的灵位,道:“谢谢你。”

    这段日子,虽说是宁遂拜托穆从容暗中保护我,甚至是以铜料案的证据为交易,可我知晓,他也是真心的。

    那夜火烧若安寺,他甚至还想以血肉之躯护我出去,在寻找密道的过程中,他也只手替我抵挡了熊熊火焰。

    也正是他天生自带的义薄云天,某种意义上,更让我认定,太子一派是值得匡扶相助的,我也相信,他定然会力争还宋家清白。

    只是他兴许没有料到我突如其来的道谢,怔了怔,又道:“今后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来找我。”

    闻言,我扬唇一笑,忽而款款朝他福了个礼:“穆从容,很是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不过,待宁遂入了葬,我便会携婆婆一同寻一处山林小镇,远离这个地方了。”

    “你要去哪儿?”他忽而有些激动地拉住我的手臂,一脸焦急地问。

    我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握住臂膀的手。

    他才恍过神,发觉自己失态了,悻悻地将手拿下:“我是担心,你会再次受到五皇子等人的追杀。”

    我倒鲜少见过穆从容这般失态。

    他素来心性稳重,刚刚片刻恍惚,竟让我刹那察觉到了什么。

    这段时间的相处,兴许是有未明的情愫悄然绽放了。

    只是我与他,都未曾察明。

    但是,此刻此时,我的心底,已经长眠一人了。再也无暇顾及别人了。

    “无防,我会保护好自己。”

    许久,他才定定道:“那好,你照顾好自己。”

    言罢,方才转身。

    走了几步,却又是回了头:“绮罗,我还是那句话,如有需要,我都在这里。”

    他站在阵阵丧幡之间,一袭白衣飘飘,言辞诚恳,眉目似画。

    微许,才转身彻底离开。

    我望着那抹逐渐远去的背影,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千言万语终是隐没在心头。

    山水迢迢,只愿各自珍重。

    (终)

    一个月后,京城政局大乱。

    当今五皇子滥用私权盗窃铜料,私铸兵器,以谋逆之罪入了刑。

    一通追查后,更是查出其手下结党营私,栽赃枉法之罪。当今圣上明鉴,下旨彻查翻案,为不少曾刚正不阿惨遭陷害的官吏平了反。

    消息传到长康城时,是夜,城内首富宁家府邸就失了火,火光映亮了整座长康城,众人纷纷提水救火时,却没有人注意到,一辆马车趁着夜色匆匆出了城。

    夜色正浓,赶马的马夫奋力扬鞭,尘土弥漫中,一名女子忽而掀开帷帐,探出了头:“我说,你能不能慢点?可颠死我了!”

    银色的月光下,衣着简陋的马夫抬起头,竟映出一张唇红齿白的面容:“唉!你夫君都累死了,你要求还这么多?”

    他佯装将鞭子递给女子:“你行,那你来?”

    “好呀!宁遂!”女子揪住男子的耳朵,喊道:“你再凶我,我就去找穆从容了!”

    “好了,好了,我错了,姑奶奶,算我求你,求你留下来陪陪你可怜的夫君。”耳朵痛感袭来,促使他不得不勒马缓行。

    女子也不含糊,乍地跳坐在他身旁,马车悠悠前行,她抬头望着前方深沉夜色,将头放在男子的肩膀上:“嗬!看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我就大发慈悲一下吧!”

    “不过你可要记住了,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账要跟你算。”她开始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

    “当年娶我,还故意气我是为了脸面。”

    “把我独自扔在别院,冷落了我一年。”

    “娶了几房姨太太,故意来气我。”

    “我被欺负了,也不来帮我。”

    “欺骗我,背着我一个人去面对那群坏人!”

    “最最最重要的是!还假死逃生,害我哭了半个月!”

    说到最后,她转过头怒道:“宁遂,你就是个大骗子!”

    他被她吼得缩了缩头,嘴边却是不自觉地挂了一抹微笑。

    月色当空,他又想起那夜他冲进火场,最终在别苑寻到密道时的惊喜。

    那一刻,获知宋绮罗逃走后,他才彻底放下心来,也跟着钻进了那个密道。

    只是出去后,他心生一计,没有与他们会合。

    这些年来,宋家突遭横祸,他为了保护宋绮罗,故意向五皇子等势力妥协讨好,费尽心思周旋的这一年多来,他也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

    一旦陷入这一张夺权大网中,无论如何,他都无法顺利逃脱。

    哪怕,此次铜料案断案成功,彻底粉碎了五皇子的势力。

    哪怕,他与穆从容交易成功又如何?

    这一年来,他卷入皇权争斗,看了不少深陷其中,沦为棋子,丢掉性命的人。

    也经手处理过不少污秽不堪的政事。

    一旦陷入政权争斗,又有几人的手上是干净的呢?

    五皇子如是,太子也如是。

    没有完全干净清明的势力。

    诚如穆从容曾说,既已入局,便无法成为局外人。

    可他毕生追求的,只是花酒常伴,爱人常随罢了。

    他志不在此。

    索性,借计假死。这些天来,他暗地遣散了宁府的下人,借助丧葬之事转移了家产,直到今日,一把火烧了宁宅。只有让那些势力彻底放弃了他,他才能好好的护着宁家和宋绮罗,好好的活下去。

    料想于此,他不禁又看了看身边的宋绮罗,月色倾泻在她身上,铺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

    连带着这一刻,他的心,也渐渐柔软起来。

    他天性轻狂顽劣,虽混迹于花柳酒巷,但从未认真审视过自己的感情。

    他从小就爱逗她玩儿,只要她一生气,他就莫名地雀跃,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明白她整个心思,是在他身上的。

    偏偏这丫头嘴巴硬的狠,他又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除了气她,倒也别无他法。

    从前,他也不知自己竟已情根深种,直到那道圣旨下来,他一想到今后可能再也无法见到她时,他便莫名地伤心起来。

    也便是那时,他才获知了自己的感情。

    但为了保护她,不想将她牵涉进这张黑暗的大网,他不得不故作冷漠,将她推开,不得不时常做一些违心之事。

    哪怕,明明很多次,他都在心疼她。

    他不敢表露半分,唯恐她受到伤害。

    他承认,那夜假死,自己也是含了些私心的。

    譬如,他想看看,得知自己死后时,他心爱的姑娘,会是何种反应。

    譬如,他想看看,这个傻姑娘,是否会为他伤心。

    好在,他赌赢了她的心。

    也便是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些年来的忍辱负重,委曲求全,都算不得什么了。

    因为啊,他已然获得了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只要能获得他的心头爱,哪怕今后都无法喝花酒,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扬唇一笑,如是想。

    山风浩荡,月色妩媚。

    马车悠然前行,他望着远方深沉的夜色,却无比感到心安。

    只因,他知晓,前方路途坦荡,他与他心爱的姑娘,还要共度许多美好的岁月。

    而那些隐藏多年的情愫与秘密,他要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在她耳畔,说与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