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就是印象中的江湖。它总归是有纲有纪的,或者说跟所有的组织形式一样,在向着有序靠拢。但最迷人的是,在那其中,每时每刻都在涌动着各种侠骨柔情、忠义死节、爱憎分明、醉马快意的人与事。数不尽的侠客奔赴而来,用最愤慨壮烈的方式,在这里堆砌自己心中的江湖秩序。尽兴而不失控,这或许就是身在江湖的最完美状态吧。
虽然才来到这个世界半个多时辰,韩掖已经产生了如此多的感慨。邂逅小师妹厉莹,撞见闪马山贼,又目睹奇门三鹰的血腥征战,这趟故尘新桃金风雁回的旅行,还没走出荒山,已足以令人深切感受到这江湖的独有魅力。
不过韩掖心中还是有许多不满的,这江湖的味道虽然正宗,但对他这位天外来客的接待之数却是极其粗暴。刚刚逃过两劫,现在又被三个手段更狠辣的人围在了中间。
“我不是什么高手,我根本不会武功。啊,我也不是山贼,三位前辈,千万别冲动!”韩掖慌乱地解释着,同时揉了揉刚刚被点的胸口,心想道,“这三人行事令人捉摸不定,我该如何应对才好……另外两人的功夫一个是掏心,一个是碎骨,唉,若真逃不出去,还不如被点死的好,能留个全尸……”
“不会武功,你体内又怎会有如此强劲的内力?这可不是你这个年纪能有的修为,你可是泰山派弟子?”迅鹰郭冲抬起了右手,食指与中指一捏,逼问道。
“我不是泰山派的……那个……内力是一位前辈传给我的!”
“谁?”
“这个……不便明说……”
“哼!”郭冲轻蔑一笑,走到韩掖身边,继续说道,“看你身形似乎真的不懂任何武功,刚才只是体内的内力自发运转抵挡了我的聚气一指。所以,如果我不用内力,只以指力点你的话……”
话未说完,郭冲又是一指戳在了韩掖的胸膛上。
这次,韩掖只觉得心口一紧,接着便开始头晕目眩,想要努力维持身体站立,双腿却动弹不得,身子直直向后倒去。
不过没有想到的是,郭冲竟然向后一闪,将韩掖扶住了:“看来所言非虚,果然不会武功,如此便不能算是比斗,我们也不能杀你了。不过,身份依旧可疑,报上你的姓名与师承门派!”
“我……我叫韩掖,无门……无派……”被点之后,似乎全身血液的流动都停滞了,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韩掖只能迷迷糊糊地回道,“我就是吃了个灯泡,然后……就来到这里了……”
“不知所云。老郭,把他扔一边吧,我们办事要紧!”秃鹰石镇焱说着,转身去用沙土扑灭了篝火,收好酒葫芦,与烈鹰汪鹤声一道重新走回路上,向城镇赶去。
郭冲摇了摇头,一指解了穴道,然后手一松,将韩掖置于地上坐下,便朝着前面的二鹰追了过去:“杀完山贼竟然又饿了,到了县城先找个饭馆吧。”
三鹰走得并不快,不过等韩掖花了片刻时间完全清醒过来时,也只能看见一点人影了。遍地尸体早已如无情草芥,安静的空气里掺杂着尚未散尽的篝火烟味以及若隐若现的血腥味,一切都在提醒着刚才那场惨烈的、但在武林中也许随时随地都在上演的死斗。
韩掖拍着自己的脑袋,定了定神,然后腾地站起身,向着三鹰的方向快步追去。待走到离他们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时,又放慢了速度,悄声地跟在了后面。
垛山三鹰手段狠辣,但似乎又有他们行事的规矩。至少现在看来,自己是不会被他们杀掉的。若是后面的路程有这三人同行,不管再遇到山贼还是野兽,都不用害怕了。毕竟江湖中人,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韩掖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小心地匀速跟行着。
果然,对于追上来的韩掖,三鹰也并没有打算完全置之不理。只听迅鹰郭冲说道:“这小子虽然来历可疑,倒是有些机灵。他所持内力阴柔,与我等功夫甚为契合,老汪,不如你收他为徒如何?”
烈鹰汪鹤声回道:“老郭,我们三人中你武功最高,若真有收徒的心思,还是你来吧。”
“收徒?这三人开玩笑的吧?”听到三鹰的对话,韩掖顿时惶恐了起来,心想,“好不容易来次江湖,我可不想练什么鹰爪功这些非主流的功夫啊!更可况,我还要去追随小师妹……”
“喂,小子!”脾气最暴的秃鹰石镇焱打断了韩掖的思绪,厉声问道,“跟着我们干什么?想学鹰爪功啊?”
“啊!不是……我……我也要去城里……”韩掖略一迟疑,想到三鹰毕竟也算是将自己从山贼手中救出之人,不如干脆坦诚地表明心意,便继续说道,“我想去加入泰山派。”
“加入泰山派?哈哈!”迅鹰郭冲突然大笑起来,“小子,我告诉你,泰山派掌门厉天雷确实正在招收第一百个,也就是最后一个弟子。作为关门弟子,必然要求极高,而你体内的内力可不是阳刚之流,不适合修习他的绝学荡山掌法。所以,厉天雷是绝对不会选中你的,趁早死心吧。”
以三鹰的资历和实力,自是不必对后辈编造谎话。于是听完郭冲所说,韩掖立时有了一种丢失目标的感觉,迷茫地说道:“关门弟子?竞争想是很激烈吧,这可如何是好……嗯……武当少林应该也不错,要不去试试?可路途遥远,少林还要剃头……”
“小子,听这口气你是想入个好的门派以在江湖安身立命或扬名立万吧?”三鹰里性子最正常的大概就是迅鹰郭冲了,只听他继续耐心地对韩掖说道,“武当少林虽实力不弱,但素来不问尘世,哪会适合你这种满心俗欲的年轻人。要说现在最有势力的门派,当是中原为泰山派,南为珑水门,西为伏虎千庄,北地门派极少,但有雪陵之地一门独大,能与其它地区分庭抗礼。山水庄陵,这便是当下武林的四分之势。”
这武林大势的讲解听得韩掖立马来了兴致,问道:“哇,虽然我只听说过泰山派,但其它三个门派的名字明显更华丽啊!郭前辈,那三个门派可好加入?”
“嗯……若是这个问题,又要令你失望了。”迅鹰郭冲回道,“仔细想想,泰山派虽然最强,但其实是最容易加入的。雪陵为朝廷扶植,选人门路极为神秘和严格。伏虎千庄内都为西域邬族谱系之人。至于珑水门,虽人数众多,但真正门徒只有寥寥几人,其他皆是拿着月钱干活的佣工。”
“唉,说来说去,还是泰山派最接地气。”韩掖叹道,“雪陵是国企,伏虎千庄是家族企业,珑水门则是合同制……”
“你在说什么鬼话?”郭冲回头瞪了一眼韩掖,问道。
“没什么,呃……只是抒发一下江湖路远,走投无门的感受。”
“你体内已有深厚修为,再稍加训练,便可跻身高手之列。”烈鹰汪鹤声也加入了与韩掖的对话中,说道,“武林中门组派系无数,你又何愁无处觅出路。”
“嗯,前辈教训的是。不管怎样,先到城里安顿下来再说吧。”不知不觉间,韩掖竟从三鹰口中听到了不少的江湖讯息,关系似是逐渐熟络,便问道,“刚才听那山贼讲,三位前辈来自西北垛山,不知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哼哼!还是问到不该问的了。”这一次,郭冲的笑声低沉了许多,“不瞒你说,我们要来这里杀几个泰山派弟子。”
“什么!这……三位前辈与泰山派有何怨仇吗?”韩掖惊道。
秃鹰石镇焱抓起酒葫芦喝了一口,吼道:“就这么多了,再多问一句,就算你出招挑事儿!”
眼看就要触碰到三鹰“必见生死”的准则,韩掖急忙闭紧了嘴巴。
郭冲则是继续说道:“没错,不要多问了。你叫韩掖是吧?小子,你应该庆幸自己还不是泰山弟子。也要感谢我们,等我们杀了几个泰山派弟子,给你腾出名额后,就算很难成为厉天雷的徒弟,你也有机会拜他的徒弟们为师,也算加入泰山派了。”
拜厉天雷的弟子为师?那岂不是比厉莹低了一辈?不行,绝对不行!哎呀,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是不是该想办法报警……不对,应该说报官……
荒山将尽,城里的灯光也已近在眼前,本应松了口气的韩掖却又重新对垛山三鹰产生了戒备。毕竟再怎么听来,泰山派都属于名门正派,而三鹰却要对泰山弟子出手,这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韩掖深呼吸一下,低着头,脑子飞速思考着,不过表面上仍顺从地说道:“我是该感谢三位前辈,刚才救我于山贼手中,可……”
主意未定,话也还没说完,一抬头,前方竟碰巧有两名夜巡的官兵迎面走来。那两人衣着合体,衣服的腰、袖、颈、踝处绣有复杂的条纹,头上戴着一种扁圆形的官帽,手提胯刀,虽是韩掖从未见过的着装,但一眼也能认出,那是官府士兵的打扮。
“太好了!刚想报官就遇上官兵了!哎?不好!”韩掖只来得及窃喜了一秒钟,接着便意识到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因为面前的秃鹰石镇焱和烈鹰汪鹤声已经施展身法冲了上去!
“什么人?”
可怜那两个官兵,刀只拔出一半,便一个被鹰爪抓住脑袋,一个被碎骨指搭上脖颈。紧接着,一个被抓开了脑壳,一个被拧断了颈骨!
“喂,你们!难道要见人就杀吗?”纵使平日里性格再怎么淡定的韩掖,看到这屠戮的场景也忍不住了,攥紧了拳头大声斥责道。
“你忘了我们的规矩了?要与我们过招的才会被杀,没看到那两位官爷已经拔刀了吗?”面对愤怒的韩掖,迅鹰郭冲反而笑了,继续说道,“当然,若是技不如人,我们也绝对会将性命拱手相送。”
“哼,与斗者,必见生死是吗?不管对面的人有没有杀心,你们都绝不留活口,这规矩太奇怪了吧!”
面对韩掖的质问,郭冲没有再开口,而是快走几步跟上前,与石镇焱和汪鹤声一道继续往城里赶去。
江湖险恶,但不该无情啊!这两个官兵只是正常地值守巡夜,怎么突然就横尸荒野了?
韩掖咬着嘴唇,心中甚是不忿,想着干脆与这残忍的三鹰分道扬镳算了。可转念中又觉得不能放任他们去屠杀泰山派弟子,自己总得想办法做点什么。于是猛吸一口气,扭过头,快速越过尸体,又朝着三鹰追了过去。
愤慨未息,一想起那两个官兵的骇人死状,心里又阵阵发毛。好在又走了几分钟后,终于行至开阔平坦之处,路边也开始零星地出现些屋舍人烟和点点火光,分散了韩掖的注意力。
三鹰看来也警惕了不少,不再主动与韩掖交谈,而是仔细辨别着偶尔出现的建筑和行人,似是已开始寻找目标。
渐渐的,房屋建筑成排地多了起来,二三结伴的行人也时时能遇到。房子都是些石砌的小小平房,脚下也仍是土路,人们衣着十分朴素,有的挑着昏暗的灯笼,不知里面燃的是蜡烛还是油脂,有的则举着一种细细的火把。这里看起来就是个小村庄,但处处干净,人人整洁,一切都井然有序,村庄的富庶可见一斑。
不过跟预期的还是有不小差距的,完全没有看到高大城墙、宏伟亭台,或者繁华夜市、热闹街景,于是韩掖疑惑地喃喃自语道:“这里就是泰山县?”
“是泰山县了,只是还没进到县城里。”郭冲还是接过了韩掖的话,“这里是障山北落,隶属于泰山县的一个村落,要进城还得继续往南走。咱们走这边。”
看来这个朝代的地理行政划分至少有府、县、落三级,嗯,今晚估计得在这个村落里找地方住了。
韩掖一边环视村落,一边在心里计划着,又跟着走了几步,发现郭冲引着众人来到了一户人家门前。
这户的房屋竟有两层,装饰修葺也明显有了提升。齐整的白墙黑瓦,光滑的木门漆柱,用料都高档了不少。一抬头,门上一块像是翻新过的牌匾,借着房檐下的灯笼,能看到上面题着“玉山客栈”四个字。
难得这没什么观赏景点的小村落,竟能找到一家客栈。食宿之地已到,韩掖瞬间觉得一股倦意袭来,腿脚也酸了,肚子也饿了,店里走过来的伙计一声吆喝,更是令他想要快些进去歇歇脚了。
“几位客官,吃饭还是住店啊?”
跑堂的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小伙,浓眉大眼,一脸憨态,甚是讨喜,完全没有谄媚或俗套的感觉。早已过了晚饭的点,但他还是十分热忱,扯着嗓子就开始往里招呼。
“先来桌好酒好菜,其它的吃完再说。”郭冲回道。
“好嘞,里边请!几位来得正是时候,再晚些就打烊了。这炉子一灭啊,想再生火吃东西可就要费些功夫了。”
进到店里,四人正好选一方桌坐下。稍一观察便能得知,虽然外面看起来挺有规模,可这里到底还是一家小店,一层只有四五张桌子,看这样子,二层的客房也不会超过两间。
“穷乡小店,只有品相一般的菊花,还请客官多担待。”说着,跑堂伙计从账台后面提出一个茶壶,然后将桌上的茶盏摆好,倒起茶来。
趁这功夫,郭冲突然对韩掖说道:“小子,身上可有银两?”
“嗯?带了一些。”
“好,那今晚便由你做东。”
“呃……”
“救你一次,总该请我们吃顿酒吧。伙计,好酒好肉都端上来!”
跑堂伙计将茶壶放到一边,躬身道:“几位客官是第一次来吧,咱们这的酒只有自酿米酒,但绝对够醇够劲儿。招牌菜是米椒炒鸡和烂炖山羊汤,还有一些其它菜品,请哪位客官跟我来后厨门口选一下吧。”
“不用!”秃鹰石镇焱显然也等不及了,将酒葫芦从腰上摘下,往桌上一放,说道,“把我们的葫芦灌满,然后再另取三坛酒来,这会儿还有什么菜,都给我上来,越快越好!”
“好嘞客官,米酒、小菜和羊汤马上给您端上来,炒鸡和其它热菜稍等片刻就好!”
跑堂伙计开始忙活起来,原本已没有客人的大堂里也变得热乎了。桌上四人面对逐一摆上的酒菜,都没有再说话,而是竹筷木勺片刻不停,大口吞食着。韩掖虽没有喝酒,也受那豪爽三人的影响,吃得甚是尽兴,完全没料到那卖相普通的饭菜味道竟是出奇的合胃口。至于自己的银两够不够这种事,早已抛到脑后。
很快,几人已是七八成饱,最后几道热菜也上了桌。韩掖仰头将一碗羊汤喝下,然后暂时停下手中碗筷,满足地抿了两下嘴,说道:“呼,太值了,这些菜的原材料绝对都是绿色健康无污染的,不然不可能这么新鲜好吃。”
“又在说什么奇怪的鬼话,一会儿别忘了结账。”郭冲叮嘱了韩掖一句,然后和另外两人一起看向了客栈门口。
接着,跑堂伙计也向门口迎去。与此同时,门外闪进了一位少年,语气有些急促地问道:“哥,咱爸妈和嫂子呢?”
跑堂伙计回道:“咱爸在后厨忙活,咱妈在二楼收拾客房,你嫂子已经回家哄孩子睡觉了。什么事这么着急,大晚上的还赶回来了?”
那少年与跑堂伙计的长相有些相似,但明显更加年轻,只有二十岁左右,留着干练的短发,五官和脸型也更加清秀一些,看来是那伙计的弟弟了。只听他继续说道:“出了些状况,你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吧?”
“这太平世道的,哪有什么可疑的人……”
跑堂伙计还没说完,那少年已经注意到了三鹰和韩掖,然后一边走近一边说道:“四位客官看着陌生,可否报上姓名和来历?”
郭冲用手背将嘴上的油汤一抹,说道:“欲请教来客,你是不是应该先自报家门?”
少年在大堂中间站定,双手抱拳,朗声道:“在下周玉山,为泰山派掌门厉天雷之弟子,排行八十九,几位前辈是?”
话音一落,三鹰立刻从座上跳起,冲到了那少年面前。
石镇焱甚至已摆好架势,亮出了双爪,狞笑道:“运气不错,这么快就遇到泰山派的人了,受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