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岭正式改名叫做梧桐镇了,这预示着征收的事情现在真的已经是要开始筹备了,村子里出现了很多谣言,七姐和她男人分家了,因为心里头有了别的男人,大家怀疑那个男人就是哑巴,金姐听见了,一蹦三尺高,当众抖落出七姐分家是为了房子,分家之后能多向公家要一套房子。
英菊没心思去管什么征收的事情,她现在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在心里面想一想程刚他了,兴许他现在已经找到了一个又漂亮又大学本科毕业的女孩,然后很快的和这个女孩子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了。
兴许很久很久以后,程刚也会成为英菊心里那个要用一辈子去回忆的苏岩。
英菊现在还是每天都在半夜里梦见自己去念大学了,但是老师讲的课程,她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她在恶梦中惊醒,发现原来是身上的被子滑下去了,白狐就在她的床下,贪玩用嘴扯了她身上的被子。
英菊现在成为了村子里的笑料,因为她没有念过大学,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没有念成大学,又不是考不上,兴许真的是被那个香港明星给耽误掉了,其实英菊现在心里清楚的很,自己现在就算是还在心里疯狂的喜欢着那个香港明星,也只不过是在疯狂的喜欢着曾经的,那段疯狂喜欢着这个香港明星的疯狂日子,她只是在用这个香港明星来悼念自己已经再不可能回去的少女时代而已,她现在都已经二十七岁了,十七岁的日子,已经越来越不应该去浪费时间拼命回忆的了,自己这辈子还能怎么样呢,找份稍微稳定些的工作,找个老实可靠的男人将自己赶快嫁了。
她从来没有羡慕过春菊嫁给了一个月薪过万的电视台记者,因为英菊知道春菊她现在已经离婚了,自从过了门之后,她的婆婆对待她的态度差不多就像是皇太后对待一个自己最不喜欢的妃子,春菊她为了老公的面子就只能在家里一个劲的忍着忍着,但是到了最后,却还是因为没有忍住和婆婆动起手来。
春菊家住的小区里新近为业主们争取到了一份福利,每家都被在自家楼下分配到了一个永久免费的停车位,但是偏巧,本该成为春菊家停车位的那块地方在开发商的产权上出了些问题,因为只涉及到了春菊一家,没什么太大影响,所以大家就全都对这件事情撒手不管了,春菊的老公没办法,只好每天都将车给停在小区门口,每天走十几分钟路程去小区门口开车。
这本来也是件很平常的事情,春菊的老公也没有在乎,就当抽空锻炼身体了,但是却不停的有人在春菊的婆婆跟前说为什么小区里所有人家都有停车位,就你家没有,是不是你们一家人的人品不好之类的闲话,春菊的婆婆听见了当然是很生气的,就在家里一个劲的骂春菊是丧门星,自打她嫁进来之后,家里就没出来过什么好事。
春菊以为那是小区里的人嘴贱,没有办法,忍一忍也就算了,偏偏没过几天,春菊的婆婆被小区里的一只宠物狗给咬了,本来是该让宠物狗的主人带着婆婆去打疫苗的,但是没想到宠物狗的主人却当众指责春菊的婆婆他的狗不要别人专咬你,肯定是因为你人品不好,他的狗专门只会咬人品不好的人……
春菊的婆婆在回家之后就气愤的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滚热的开水顺着春菊的头上直直倒了下去,春菊的脸被开水烫的起了水泡,赶紧的去医院里敷药去了,结果她老公回家之后,她婆婆趁机说春菊不带她去医院打疫苗,存心想要将她害死。
春菊的老公后来带她婆婆去医院里打了疫苗,但是却在医院里和春菊大吵一架,春菊气愤之下动手打了婆婆一巴掌,竟然被她老公在医院里就当众打了一顿。
春菊那时候本来是已经怀孕了的,一气之下就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和她老公离婚了,在家里养好身子之后就又马不停蹄的和一个公司里的部门经理谈上了恋爱,那个男人对她很好,虽然人长的有些胖胖的没有之前那个扛着摄像机的记者那样帅气逼人,但是她也已经很知足了。
不管怎样,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还能嫁到这样好的男人,她要是还不知足,那简直就不算是个神经正常的人了。
但是春菊她毕竟也是念过大学的人,她这辈子是决计不可能去和李丹江这样的男人谈恋爱的,不管英菊相不相信,念过大学的人在这社会上遇见坏人的机会总是会比没念过大学的人要少的多的,英菊一直以为,如果自己也是个念过大学的人,当初就根本不可能会遇见李丹江的。
为了这个男人,她放弃了程刚,因为她知道一个赌徒在没钱让他继续去赌时能够干出些什么,她不能因此而牵连到程刚他的,决计不能。
但是没有了程刚之后,好像是一切全都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英菊懒怠出去再从新找份工作,所以就每天漫无目的的在村子里四处转转。
四月的茉花新城一直在下雨,今年的雨水来的格外的早。
白狐现在已经飞速的发育成一只雪白而又健壮的成年大犬了,它每天摇着尾巴兴高采烈的围着英菊打转。
英菊现在已经越发与年轻时的金姐相像了,怪戾,孤单,每天活着的意义只是与自己脚边的小犬相依为命。
她没有以前那么爱漂亮了,但是,依然很在乎自己的身材和体重,虽然深知世界上任何的美丽都是无条件的牺牲兑换来的,她还是坚持节食到在餐桌前饿的奄奄一息的临界状态。
纵然如此,她还是时常发觉到镜子中的自己竟然已经臃肿到如此的不能忍受的地步。
她已经很久很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她每天按时为金姐端茶倒水,伺候晚饭,按时为哑巴洗脸擦身,更换衣服,雨后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斑驳的窗棂照射进他们相依为命的古老屋子,那样安详,那样宁静,英菊被雨后的阳光照射的浑身上下懒洋洋的,她横卧在窗棂前的台阶子上,追忆着幼年时金姐将她按在台阶子上在暖暖的太阳光下给她掏耳朵眼时的前尘旧梦。
那其实是个很好的时候,槐树底下经常会坐着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打着拨浪鼓吹糖人的爷爷,让他吹什么他就能吹出什么,那时候她以为那个爷爷简直是天上的神仙掉下来的。
那时候这世界上其实什么也没有,没有电脑,没有网络,只有一根橡皮筋,几颗玻璃弹子,幼年的英菊其实除了一台电视机之外与一百年前的黄毛丫头没有任何区别。
唯一的区别,她没必要在十四五岁时就必须要嫁给一个她从来没见过面的男人。
她因此而一度认为自己生活的很美好,非常美好。
她深刻的记得老师灌输给她的一个有道德的人应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传统美德,但是不幸的是,老师却并没有告诉她传统中一切有美德的人最后都不明不白的掉了脑袋。
她后来有幸从电视机里了解了一切。
街巷里偶尔还能看见黑漆漆的爆米花的火炉,还有旁边那使劲摇动炉子的黑漆漆的爆米花的爷爷。
她现在已经懒于再伸手拨动电视机的遥控,因为她已经对街巷外的那个精彩的世界再也没有了幼年时的冲动和感觉。
她现在每天只是怀抱着她的白狐,痴心的坐在街巷的一角里百无聊赖的欣赏着街巷中热闹的一天:
她看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妹妹在自家门外不停的抱着孩子在和前夫吵架,他们离婚了,听说是十八岁结婚,十九岁生儿育女,二十岁就开始闹离婚,今年她二十一岁,听说已经办好了一切离婚手续,但是因为她当年是用假身份证结的婚,所以现在不得不又去找那个三年前为她做假证的人。
英菊很羡慕那个不知名的小妹妹,因为她离婚了,却得到了孩子,英菊现在其实也正是一个希望自己能够独自拥有一个孩子的女人,但是偏偏,女人都是必须要先有男人才能够有孩子的,而一个身边没有男人的女人,在这世界上其实一直就是举步维艰。
其实槐树岭没有男人却有孩子的女人是很多的,她认识的柳叶,就是其中一个。
柳叶就是被她妈妈收养来的,街巷中除她自己之外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个秘密,不过既然她不知道,别人也就没有理由刻意告诉给她,因为不管她是谁,在街巷里,她无非是个人,活在世上,也无非是草木一秋,她今年刚十八岁,几天前,刚刚失恋了,哭天抹泪的闹了几天,伤心够了,就一个人去街边的黑网吧里上网,她兴致勃勃的向街巷中的人们炫耀她新近刚刚结识了一个叫做白狐的网友,但是,她却并不知道那个网友其实就是街巷中的英菊。
她向英菊哭诉她经常被性骚扰,英菊告诉她那是因为她长的还不够漂亮,因为一个漂亮的女人遇到的至多会是情骚扰,而性骚扰,只要不是个丑陋的男人,这世界上谁都会经常遇到。
柳叶很不服气,声言自己绝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因为她是她妈生的,而她妈妈,她敢断定,她一定会是这街巷中最漂亮的女人。
她兴致勃勃的向英菊讲起她的妈妈,她很惋惜妈妈的美丽至今没有被街巷中的女人见过,因为她很少出门,她一生都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骂街巷中的孩子是野丫头,野小子,她不愿意出来见人,据说是因为柳叶的爸爸,十八年前抛下她悄悄的走了,没有结果的恋爱,让她从此一撅不振,终日躲在屋子里面没有任何意义的痛苦,伤心。
柳叶庆幸她们还有外公外婆为她们遗留下来的一间小小的旅店,她说她很早就开始独自支撑着她们那个让她时常感觉到痛苦压抑的小小旅店了,那让她受了很多苦,可恨她的身后竟还有同龄人投掷来的那么多妒忌和羡慕的目光,因为如果有一天她嫁人了,那个旅店至少还可以算作是一笔相当丰厚的嫁妆。
那让柳叶她又想起来她的初恋男友,那个没良心的。
英菊后来亲眼看见柳叶跳起脚来狠狠的扇了她的初恋男友几个大嘴巴子,然后头也不回的转身扬长而去。
她今年才十八岁,一个多么令人神往和羡慕的年纪。
然而她却仍然在拼命的羡慕着街巷里那些十四岁的女人,因为她经常被那些十四岁的女人嘲笑她已经太老太老了。
年纪是一个女人最致命的弱点,现在才知道,是不是,真的已经有些晚了?
然而在街巷中,男人的衰老,似乎也一样可怕。
街巷中已经很少见到当年到雪姨的饺子馆中吃饺子的人了,唯一还建在的只有那个走到哪里都吹嘘他当年是怎么在张家口的深山老林里一个人斗败了七只夹着尾巴的野狼的民兵队长,他很凶悍的,倘若在走路时一不小心与他迎头撞上,他会很怒气冲冲的冲着人大骂,“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打过仗的,想当年,上过刀山,下过火海,是最伟大的。”
英菊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因为如果不是一个打过仗的,想必也不会拖着一把近百岁的年纪却依然能在街巷里健步如飞。
雪峰现在已经是一个成功的精英人士了,他新近丧父,据说是因为当年为了供他去外国读书而拼命赚钱,因为劳累过度突然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死了,一点征兆都没有,雪峰他想必是很伤心的,因为他的额头上已经一夜之间被雕刻上了一抹深深无奈的岁月的痕迹。
九哥这几天总是趁着雨过天晴骑车载着他的儿子悠闲的在街巷中散步,他的儿子其实是个傻子,而且因为是他在外面和另一个女人生的,所以一直都没怎么在村子里出现,甚至于,连秀菊都一直不知道这个儿子的存在。
英菊总是看见他小心翼翼的将儿子从单车上搀扶下来,然后走到路边的烧烤摊上为他买上一碗豆腐脑喝。
街巷中再没出现过瑞菊的身影,她现在只怕正和老公孩子一起在马尔代夫度假。
瑞菊的表姐常青倒是时常出现在街巷之中的杨柳梢下,她总是在那里唱歌,日夜不停的唱,纵使没有人听,也坚持不懈的在唱,又是一个想当明星想疯了的女人,不过疯了也好,等清醒过来时,也就活不长了。
她不是英菊看见的第一个因为理想破灭而精神失常的人,第一个是英菊的同桌余威,小时候时常欺负她的那个坏坏的男孩,一生的梦想就是当上香港警署的皇家警司,理想破灭之后,街巷中自此多了一个疯疯癫癫的皇家特警巡逻队员,只是不知道他的那身淡绿色的香港警服是从哪里来的。
古老的街巷就这么一天一天的上演着一幕幕荒唐至极的真实故事,因为真实而着实的让人感觉到踏实,舒心和安静,就像双脚日复一日的踩踏在坚实的土地上那样一如既往的踏实,舒心和安静。
街巷中也有贫苦的人,每天到菜市场中去捡拾菜叶充饥的贫苦的人,但是,只要每天低头看见泥土中纤细的小草懵懵的伸出嫩芽时,那清浅的绿色顿时就让人拥有了抑制不住的生存的希望,即使是对一个在菜市场中捡菜叶的人。
哥哥英雄终于回来了,四月是个多雨的季节,英菊看见哥哥的头发又乱了些,皮肤又黑了些,不再如从前青玉般透明,他一把推开英菊,迎头倒在床上,坚硬的线条纯洁的雕刻在街巷淡青的天空里面。
英菊一个人躲在门外,疯狂的偷窥着哥哥,她的心里是很不安的,因为她感觉到哥哥这次的归来很透着些从来没有的古怪。
他在床上反复的摆弄着一个女人的照片,一个很年轻的女人。
几天之后,他终于扬着脖子向金姐宣告,他交女朋友了,过几天就带回家里来见过金姐,金姐眼睛虽然已经看不清了,但是依然攥着英雄的手腕手舞足蹈。
英菊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她渐渐的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里越来越凸显的有些累赘和多余了。
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随时准备着被哥哥和新嫂子扫地出门。
她现在倒是突然之间有点理解那个想当明星的疯子常青了,因为她此时正在忙于为自己从新找个新的住处,而成为明星之后,唯一的好处就是走到哪里都有个地方睡觉。
春菊向她抛掷来了一股浓浓的热情,热情的邀请她搬过来与自己同住,当然,顺便麻烦她帮自己照料一下即将出世的孩子。
凤菊也同一时间向她发出了最真挚的邀请,因为她此时也将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同时发出邀请的还有她从前的同学,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同事,英菊知道她们都偏巧拥有一个即将出世的孩子。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资源有限,物尽其用的,一个稀有的单身剩女的有限资源,竟然同时引诱来那么多准妈妈的蜂拥争抢。
英菊的新嫂子名叫莎莎,暂时和英菊相处的还很不错。
莎莎比英菊要小上几岁,自以为自己现在还正是一个青春年少的年纪。
但是英菊却知道,青春原来真就只是一个虚无的玩笑,其实,本来就是,一晃而过,虚无缥缈,引诱你在它身上倾注下自己一生的赌注,然后,却发现,它已经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它没有办法对你的后半辈子负起一点点它应该担负的责任。
它不能给你房子住,也不能当饭吃,她只会让你被还没有经历过它的人理直气壮的嘲笑你已经衰老。
青春是个梦魇一般的怪物,它始终是让人疯狂的膜拜人一生都只能为了青春活着这一荒唐的教条。
而更不幸的是,英菊对青春的膜拜却至今只停留于流星花园。
人仿佛必须要那样的活着才可以被称之为人,否则,这世界也不会那么轻易的制造出来一个像丹江那样的疯子。
英菊其实从来也没有在意过丹江他是个穷人,她在意的只是他是个十分渴望钱的穷人。
家里不停的来人给英菊提亲,但是差不多都是年纪在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七姐更是想要英菊去嫁给一个她自以为会让英菊很满意的男人,虽然那个男人他今年已经有五十多岁了。
金姐气的跳起脚来大骂七姐,“一准又是她死了婆娘的本家亲戚,我们姑娘还不到三十呢,去给个半截子入土的糟老头子续弦,她也敢张这个嘴……”
看来年龄不单单是女人的弱点,男人年过五十,与女人年过三十的待遇不是如此相像的吗?
为了躲避纷至沓来的提亲,英菊时常到街边上去看橘子。
现在不是橘子红了的季节,但是她的生命,却已经红了。
橘子迟早是要红的,橘子红了的季节,迟早要到。
但是,她却已经等不及了,在茉花新城阴雨绵绵的酷热季节中,她疯狂的走遍城市里的每一个角落寻找已经红了的橘子。
橘子红了,就该摘了,因为再红一点,就要烂了。
她知道她的橘子已经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