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菊默默将那只蜷缩在自己脚边的流浪小犬抱了起来,“为什么?”她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收留下它。”
“你不会改变主意吧?”疾驰的高速路上,程刚的呼吸在温暖的车厢里面格外的铿锵,也格外的紧促,“不是你让我带上它的吗?”他说,“怎么,现在改变主意了,想把它再扔下去?”
“你混蛋,”她说,“我可不想让老天爷打雷劈死。”她怀抱着小犬恨恨的看着他说,当然,是看着他的背影。
她始终是在这样无辜的看着他的背影的,始终如此,他的副驾驶的位置上始终是空的,始终都是,仅仅一步之遥而已,跨过去,真的就那么难吗?
“老天爷要是打雷劈你,可真是不长眼了,”他手扶着方向盘冷冷的说。
“我要去地铁,”
“干什么?”他问她,“你忘了宠物不能进地铁。”
“嗯,我都急糊涂了,”英菊心烦意乱的胡乱应付着他,原来家里刚刚打来电话,父母双双病倒在家里,没有人管,所以她不得不立刻从公司请假回家。
但是,她却隐瞒了他,而且,隐瞒的滴水不漏,因为那本来就不关他的事,他没理由过问,或者说,是根本就没有资格。
她发觉自己已经开始有意识的想要躲避开他了,一个她所喜欢的,又对她很好很好的男人。
她感觉到自己已经再不能承受任何来自他身上的关怀和帮助了,因为,那是沉重的,沉重到今生的生命无缘承受的重量。
她要程刚在一个离家门有些距离的地方停住了车子,然后,命令他快走,赶快离开这里,因为她现在已经订婚的消息早就在槐树岭里散播开了,她无法想象如果大家不幸看见和她走在一起的却是另一个男人……
自己的父母病了,英雄又不在家,李丹江是打死也不会出现在医院里的,恐怕就算是英菊病了也一样会是如此。
英菊觉得,自己要是有一天和李丹江他生下一个孩子来,这个孩子说不定长大之后只会是像只老鼠一样的眯起眼睛打洞。
李丹江就像是一只老鼠,一只这辈子只会在英菊面前眯起眼睛来打洞的老鼠。
而他的妹妹李金蕾也是一样,因为英菊不肯帮她带孩子,她竟然又转而去纠缠雪菊,希望雪菊可以从地下室里搬过去和她住在一起,每天帮她洗衣煮饭洗碗拖地,帮她梳头洗脸捏脚淋浴,帮她一起照料孩子直到幼儿园大班,理由当然是既然雪菊现在即没恋爱也没结婚,当然有大把时间用来照料她和孩子,在雪菊很温和的告诉她自己还有一个年迈的奶奶需要照料时,李金蕾竟然理直气壮的反问雪菊,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老人重要还是孩子重要,到底是雪菊的奶奶重要还是自己的孩子重要,雪菊在公司里一个月只有三千块钱工资,自己在公司里月薪三万,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月薪三万的人有价值还是月薪三千的人有价值,自己比雪菊高贵十倍,雪菊竟然为了一个活着浪费粮食的奶奶,放任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可怜兮兮的自生自灭……
但是这一次雪菊却是少有的没有向李金蕾妥协,第二天就向李丹江递交了辞职报告,李金蕾知道之后一气之下竟然去医院里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因为她自己实在是不愿意浪费时间亲自来照料这个孩子。
但是英菊这时候可一点也没有要去给李金蕾送碗鸡汤喝的冲动,在医院里连日的奔波劳累已经突然之间让她拥有了一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深深的绝望的心情,因为她突然之间想起程刚,一个与她仅仅是萍水相逢的,却的确称的上是世间少有的男人。
他的确是那种男人,那种让女人一见就会为之心动的男人,所以,应该已经有太多太多的女人开始或者是正在对他心动了吧,或者是曾经对他心动过,但是,却没有成功。
更可怕的是,未来还会有多少女人一见他就为之心动?像他这样的男人,随时都应该有十八九岁的少女一见他就为之心动的。
而女人的成长速度毕竟是很快的,六岁,十六岁,二十六岁,三十六岁,毕竟也只是件一转眼的事情。
程刚只是一个暴发户而已,喜欢玩玩女人,并不稀奇,也许他天性喜欢玩各种各样的女人,那当然也包括小橘子这样的。
太少有的男人不可能是安全的,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在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女人,在悄悄的向同一个目标努力。
虽然自己和李丹江并没有结婚,虽然自己现在还算是一个自由身,但是恋爱和结婚毕竟不是一回事情,程刚爱她可以,但是在程刚的父母眼里,英菊到底能不能配得上自己这个单身至今的宝贝儿子?
春菊和她老公根本没有恋爱,只是被家人安排去了相亲,但是对于这样的相亲,英菊现在却终于要真心的泄露出一丝凝结在眼眶里的,最真挚的,羡慕与嫉妒的目光了。
那一缕目光在她的眼眶中黯然的凝结了许久许久,久的直到寒风吹落掉树枝上最后一片的碎叶。
她喜欢落叶,深秋的在西风的狂舞中纷纷飘落在她头顶上的深黄色落叶。
正因为如此,她才格外的讨厌滞留在城市里,她当初第一次的悄然对待程刚生发出的莫名其妙的好感也许仅仅只是因为他的家在长白山上。
他让她想起雪山飞狐,想起每天搬个小小的凳子趴在电视机前等着看雪山飞狐时那纯真快乐的日子,那时候的茉花新城甚至还没有一座像样的大型超市,但是,也绝对不会有每天文质彬彬的流连在大型超市里的李金蕾和丹江那样的人。
也许程刚所代表的,仅仅只能是一种现实中的浪漫,最初或者是最后的浪漫,是将来要放在水晶瓶中慢慢去流连或者是回忆的,她的深深的隐匿在寒冬里的恋爱,被冷风凝结成泪痕的那种。
丹江一直没有出现在医院里,倒是一次次的打来电话催促她赶紧回公司上班,原因是他马上要休假了,但是领导临时发派下任务,如果英菊不赶回来,他就没办法休假。
英菊只是在电话里冷冷的说父母现在既然还在医院里,那她就绝对没有办法现在立刻就赶回去公司里上班。
丹江听了之后很是不以为然,质问她是打算和自己过一辈子还是打算和她父母,英菊知道在这个男人眼里,只有他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至少是对英菊来说,他需要英菊放下手中的一切立刻出现在他面前,他没想到英菊竟然会拒绝他,而且,是义正言辞的拒绝。
第一次遭受到如此严词拒绝的丹江顿时恼羞成怒,隔着电话破口大骂,“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他恼羞成怒的对着电话的另一端无所顾忌的哇哇大叫,“你以为你很年轻,很漂亮,很超凡脱俗,很会勾引男人?”他阴阳怪气的警告她说,“没有哪个男人肯心甘情愿养活你一辈子的,你配吗?离开你,这世界上有的是十八九岁的漂亮姑娘!”
话音未落,英菊已经愤怒的砸碎了手中的电话。
金姐在病床上看见了英菊在电话里和李丹江的争吵,责怪英菊不该在电话里对一个大学生如此的大呼小叫。
英菊知道母亲现在心中一定是还在惦记着那个很久很久以前的苏岩,但是英菊不得不义正言辞的提醒母亲,那个苏岩他现在应该也已经是当爷爷的人了,他这辈子都已经再不可能忽然有一天一脸微笑的出现在母亲面前了。
但是金姐却还在病床上强烈提醒着英菊,她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一个二十七岁的女人,能被任何男人看上,都不容易。
但是英菊现在却打心底里以为如果现在真的是丹江已经看不上她了,那她现在反而感觉到自己正是求之不得。
只是,程刚呢?这个对待自己有如春风细雨一般的雪山飞狐似的男人,他真的爱上她了吗?或者,仅仅只是爱她,将她当作一只可怜的,受伤的小鹿一般的爱她,长白山上的猎人通常都会拥有着本能的,与自己的本行充满矛盾与撞击的同情弱小的欲望和冲动的,而最容易激发或者引诱他们的同情心的,往往就是一只在风雪中受伤的小鹿。
他们是在寒冬的风雪中热烈的恋爱上对方的,正如同那漫天飘雪的长白山上的孤独的猎人和受伤的小鹿。
而根据传说,每到第二年的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季节,猎人就会主动的将小鹿放归山林,还给它向往已久的自由。
他们通常都会以为只有森林才是小鹿深深依恋并且相伴终生的故土和家园,虽然寒冷,虽然危险,虽然饥饿,但是,它是不会感觉到痛苦的,它一回到森林就只会感觉到自己已经无比的幸福而且快乐,从森林中来,回森林中去,这是长白山上的猎人世代相传的对待爱的信仰和守则。
而他,一个家族世代依靠贩卖皮货为生的长白山上的男人,有谁会质疑,他就是那些放生小鹿的猎人的后代。
也许,是该到揉揉眼睛从梦幻中醒来的时刻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竟会被这样一个雪山飞狐般的男人爱上?那根本是不现实的,甚至是荒唐,他终有一天会将她像一只养好伤的小鹿一样放归生养她的故土去的,就像是他的先祖那样,当然,有些小鹿是会因为留恋猎人而故意舔开伤口继续装作是重伤未愈的样子而侥幸被猎人继续收留在身边的,但是那个时候,相信那双深深凝视着小鹿的充满爱抚的猎人的眼睛里已经或多或少的夹杂上了一丝深深的不忍和无奈。
爱不是施舍,任何女人都不能容忍在她所爱的男人的眼睛里窥探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怜悯或者是无奈。
那么,既然注定只是等待着终有一天被他放归森林,为什么不索性自己悄悄的逃走,这样对他们不是都很好么?既然爱他,又怎么忍心让他终有一天对她心存愧疚?
而且,还有丹江,那样一个虚荣心无限膨胀的惟我独尊的荒唐男人,他会放过他们吗?爱一个男人,又怎会忍心放任他为自己无端涉险?
虽然,是那么的不舍,那么的留恋,但是,长痛不如短痛,不是经常听说这世界上有一种爱叫做放手吗?一个那么稀有的男人,放开他,他今生必定会因此而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一切幸福,而那,注定是和她在一起所无法得到的。
所以,第二天,为了满足丹江要独自去海边附庸风雅的采风休闲或者是度假的热烈心情,英菊心甘情愿的答应要代替他加班加点的完成副总发派给他的任务,丹江感觉到很是满意,阴阳怪气的夸赞了英菊两句之后马不停蹄的走了,破天荒的没有命令英菊为他收拾行李,可能是担心英菊笨手笨脚的搞坏了他新近添置的那些价值不菲的摄影器材吧,不过没关系啦,反正现在在英菊心里,他至多不过是一具急待摆脱的腐臭尸体。
英菊当然没有闲心加班加点的为他处理文件,而且,就连上班时间也格外的显现出平日里并不常见的心乱如麻和心不在焉的诸多痕迹,同事们都在私下里窃窃私语的议论她是不是又因为不会讨男人欢心而和他们的主管大吵了一架。
但是,不幸的是,因为丹江这个主管的位置在公司里并不具诱惑力,所以至今也没有一个女人肯趁此机会玩弄心机趁虚而入。
这其实是令英菊最失望的。
她已经习惯了依靠老天爷来为她解决难题,然而这一次,老天似乎不想帮她。
下班的时间就要到了,英菊抬头看看窗外,纷纷扬扬的雪片漫天飞舞的在空中飘荡,下雪了,她感觉到她的心都要碎了,她能感觉得到她的心脏在身体里激烈的,痛不欲生的在默默的跳动,等待下班的时刻对她来说是很艰难的,格外艰难,因为,她不希望那一刻的到来,如果可以,她真的是很不希望……
但是终究,她还是在漫天飘雪的停车场里,看见了一辆孤单的车子,他显然是已经在这里等待了很久很久,他相信他可以等到她的,就像他相信她一定不会丢下他消失一样。
“哦,很冷吧,”她在车窗外尴尬的看着他问。
“嗯,非常冷,”他匆匆的为她拉开车门。
“地铁,”她侧头倚靠在温暖的车窗上面。
“怎么,还是急着赶去医院?”
“你怎么知道?”她的心里格的一惊。
“你瞒不了我。”他在反光镜里淡淡的说。
“那就停车吧,”她淡淡的提醒他说,“净顾着说话,地铁到啦。”
他顺从的将车子停靠在路边。
“可以走了,”跳下车子以后,她尴尬的别过头去,异常冷漠的命令他说。
“我陪你去,”他温柔的将双手笼罩在她肩上,试图将她的面容扳转过来,向着他的眼睛的方向。
“可是你的车停在这里,要罚款的。”她忍不住回头,终于以一股异常冰冷的眼神,冷冷的撞击上他的眼睛。
“罚就罚吧,”他不以为然的微微一笑,“反正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你用不着这么潇洒,别忘了那些钱是怎么来的?”这也许是英菊今生至死挥之不去的一个阴影。
“我又帮家里找了个司机,”他很认真的看着她说,“明天,我就要去一个小公司里上班了。”
“你,你不用为了我……”
“这样以后就能天天搭着你上下班了,名正言顺。”
“可是,可是,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要告诉你,告诉你,以后,再也不要等着我了……我,我不需要!”
虽然艰难,虽然无奈,但是,毕竟还是攒足了勇气一口气说出来了,她感觉到好伤心,也好难过,所以,还不容他反应过来,她就已经一把挣脱来他的臂膀连跌带撞的疾速消失在地铁站的茫茫人海之中。
那天的雪下的很大,地铁站前的台阶上一片泥泞,汹涌的人流海浪般的规律而又杂乱的自地铁口中匆匆涌进,又匆匆涌出,那么滑的路,她会不会跌跤,会不会被挤到,甚至,被挤下站台,程刚不敢再往下想了,他一个纵身跨过雪白的护栏疾速向地铁站台俯冲下去,跌跌撞撞的在穿流的人群之中疾速奔跑,因为用力太猛的缘故,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刹那间已经是湿湿的,一颗眼泪,已经在他的疾速奔跑之中悄悄的自眼眶中滑落,因为他看见站台上已经空了,她已经乘上了地铁,顺着隧道向着远离他的方向一路疾驰着呼啸而去,他预感到今生怕是已经再见不到她了,她不会再给他这个机会,因为他太了解她了,甚至比她自己还要了解,他总是能毫不费力的就一猜即中她脑袋里盘算着的一切心思,他时常为此而感到骄傲,但是,唯独这一次,他希望他是错的,他希望他侥幸没有猜对她唯一的一次心思,因为他知道,他已经爱上她了,真的已经爱上她了,茫茫人海之中,他发现,他现在真的已经是不能控制的疯狂的爱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