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蕾怀孕了,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女人,也许到了,像她这样的女人,天晓得她浑身上下除了那颗会跳的心脏之外还有哪里会是真的。
她现在一刻也不忘了跑到办公室里与她那个从来没有曝光的哥哥撒娇,不出英菊所料,丹江曾一度试图说服英菊从她现在正在和雪菊一起合住的地下室里搬迁出来,与李金蕾同住,大约两三年的时间就可以了,刚好可以照料她到孩子能够离开妈妈的怀抱。
英菊为此而大为恼火,破天荒的开始与丹江像个真正的女人似的大吵大闹,毕竟现在还不是她嫂子呢,即是当了她嫂子,又有什么义务非要帮她照料孩子。
几经吵闹之后,英菊赌气向公司请了长假。
丹江顿时措手不及,因为他的饭店已经就要因为缺少了英菊的帮忙而濒临倒闭了。
他急急忙忙的找到英菊,真诚的向她道歉,并且自始至终都在言语中流露着害怕失去她的焦虑和忧心。
英菊微微的有一些感动,毕竟,对任何女人,一个男人害怕失去她,都是对她这个鲜活的生命体的最高贵的认可和肯定,在这世界上,任何女人,都不可能那么坚决的抵抗住这样极具诱惑力与成就感的肺腑之言,尤其,是出自一个男人的口中。
所以,很快的,她就在丹江一次又一次的肺腑之言中被彻底征服下来,不但愉快的答应从新回公司上班,而且,更加悉心的照料起那个濒临倒闭的饭店。
她还是每天准时的去停车场送外卖给那个现实中的雪山飞狐一般的男人,她还记得他叫程刚,但是,从此以后,也仅仅只能记得他叫程刚而已。
他是个不相干的人,一个大千世界中唯一一个绝对不能与她有任何相干的男人。
程刚还是那样的细心,但是,却一直也没有追问她这一段时间为何从他面前消失。
他发现自己的小费已经贬值,因为英菊现在每天要去的,已经是另一个地方。
想必是她男朋友的家,程刚的心里虽然偶尔也难免会不知不觉的泛滥出一丝微弱的异样,但是对她的行为,他也的确是寻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
他从此以后成了她专职的司机,这对他们两人都是个不错的选择,于他,从此有了一份稳定的报酬,于她,也省去了暗夜之中匆匆寻车赶路的提心吊胆。
他每天一路护送她到自己的男友家里,然后,就在不远处静静的等待着她从男友家出来,她向他强调她每天只是尽一个女朋友的本分去陪男友吃一顿晚饭而已,她在他的家里绝对不会延迟过午夜时分。
其实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向眼前的这个陌生男人强调这些,她乘他的车是付过钱的,他有义务一直等待着她,不管到什么时候。
如果他并不在乎这份报酬,那么显然,他可以随时与她将交易取消。
她待在丹江的身边的时间的确是不会延迟过午夜时分,十一点餐厅打烊,十一点一刻到他身边,十一点半准备好一顿简单的夜宵,五分钟之后,她就开始像陀螺一般的围着丹江转动,尽最大努力在午夜之前替他料理好房间里的一切。
丹江很少会主动提出来要与她分担或者是帮忙,毕竟,即使在茉花新城,料理家务,也一向被男人视为是一个女人应尽的本分。
他在那时候一直在忙于上网,然后,和网络里面半裸的美女聊天。
英菊每月按时替他支付网费。
他偶尔也会向英菊解释他只是为了放松,他没有一天不在抱怨每天上班的辛苦和劳累。
程刚一直在半掩的车窗里孤单的听着音乐,一首经典的老歌,“夜太黑。”他的神情在不经意间总是深深的有些焦虑,他不停的在车窗里掐着烟头,或者是低头看表。
茉花新城的冬天很冷,但是,他还是习惯的半掩着车窗,他不想太过明显的让那个女人嗅觉到他身体上浓重的烟草气味。
他的眉头仿佛只是在看见她越来越模糊的在他的视野里出现时才会稍稍的绽开一些,他仿佛很担心她。
其实不应该的,那是她男朋友的家,也就是她的家,她一步跨进去就再不出来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为什么要这么担心?
然而,他还是很喜欢担心她的事情,除此之外,生活于他,仿佛重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个漫无目的的时代。
二十九岁的年纪,其实,他从来也没搞明白过他为什么活着。
他的家住在长白山上,那让他幼年第一次看见电视机上的雪山飞狐时远比同龄人中的任何人都要激动,他还记得他曾经自己削了把小木剑在长白山上冒充雪山大侠的情景,他那时候最终极的人生梦想不过也就是要得到一件雪白的狐皮大衣而已。
然而,他的心愿始终也没有得到满足。
父亲决定满足他的心愿时已经是家里开始做皮货生意的时候,但是条件是,他必须要进重点高中。
他们其实不知道他那时候已经再不想要什么狐皮大衣了。
他后来果然进了重点高中,只是为了让他的父母高兴。
三年之后,他考上了大学,那时候的大学还没有扩招,所以他的父母非常高兴,就像是买了一张五百万的彩票似的那么高兴。
他觉得他应该让父母再高兴一点,接着去考研究生,但是连大学里的那点东西转眼就全都忘了,还提什么研究生?
他一直很喜欢赛车,但是他妈觉得危险,他想自己干番事业,他爸又觉得胡闹,他和家里闹了很长时间矛盾,自己出来打工,又因为父母病了,回去帮家里送货,他也不知道这几年的时间是怎么混过来的,虽然已经快三十的人了,但是成家立业,他从来就没有想过。
然而现在,他却突然有了这样的冲动,也许是因为她,也许不是,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相信,这种冲动的确是那个女人所带给他的,自从第一次从她手里接过外卖的那天开始,他就感觉到他真的已经该成家了。
每次看见她神情自若的出现在自己的车窗外的时候,他都情不自禁的跳下车去替她打开车门,那可能是他一天中最兴奋的一刻,他一天中的一切仿佛就是为了等这一时刻。
但是,这是在她男朋友家的门外,她已经是个要结婚的人了,不过不管怎样,她的出现总算让他对茫然无措的混日子的生活有了明显的想要有所改变的前所未有的企图。
他从反光镜里时常能看见她倚靠在车窗上的疲倦身影,“为什么不请几个人帮忙?”他问她,“反正你都已经是半个老板了。”
“他不让,”她微微苦笑着说,“他很节约的。”
“那就将店面分租出去,”他提醒她,“店门口可以分租给烧烤的,大厅,可以分租给卖冷面的。”
“嗯,好主意,”她赞许的点头,“回去以后我就考虑考虑。”
“那样我就可以轻松多了,”她恍然大悟似的在车窗里神采飞扬的计划起来。
看来她已经考虑好了,程刚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感觉到很愉快,就像小时候做了一件助人为乐的好人好事之后得到表扬一般的愉快,他很久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你以后用不着十一点下班了,”他微微遗憾的说,“其实职业女人,都很晚下班。”
“我也算职业女人?”她又苦笑,“整天在公司里面混日子而已。”
“谁让你有后台,”他说,“女人出来做事,有几个不是混日子的。”
“你怎么知道?”她问他,“你以前见过?”
“没有,”程刚微微笑笑,“可是我要是老板,也不会考虑女人。”
“为什么?”她好奇,“你不知道有些事情还是女人做才比较好?”
“忘了告诉你,我有个妹妹,”他在反光镜里玩笑的说,“她以前也帮家里做生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坑苦我了。”
“哦,你还有个妹妹,”英菊听了之后微微点头,“我觉得你和你妹妹,你们感情应该很好。”
“不,她和我大哥感情最好,我还有个幼弟,现在还在上学。”
“所以你直到现在也没有成家,”她说,“因为你不害怕这一辈子孤孤单单的。”
“怕,怎么不怕,”他在反光镜里无奈的看着她说,“其实,爸妈一天一天老了,现在日子过去一天,我就担惊受怕一天,人活在世上,谁不盼着爸妈长生不老?”
“嗯,也是,还是小时候好,真的傻瓜似的以为爸妈能跟咱们一辈子。”
“我小时候挺爱看雪山飞狐的,你呢?”他问。
“也喜欢啊,不光是雪山飞狐,”英菊突然兴奋起来,“那时候只要是穿古装的,都很喜欢吧。”她说。
他们后来一直在说小时候的事情,从电视剧到动画片到流行歌曲,他故意的放慢了驾驶速度,他们很遗憾现在的小孩子已经将他们这一代人和他们痴心的东西统统的都当作傻瓜和垃圾看待。
但是,公平的说,现在小孩子的嗜好在他们眼里也无异于傻瓜或者垃圾的,所以程刚特意提醒她不应该这么排斥那些年纪比他们小的多的孩子。
他突然之间格外的渴望自己也能有个孩子,但是就在几个月前,关于这个问题,他就是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老了,反正,只是已经能很平静的接受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他的这个平静的现实。
他现在只有那颗心脏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的像年轻时候那样的想要恋爱。
他于是更加放慢了他的驾驶速度,以至于终于到达英菊驻地的时候,她已经疲倦的倚靠在车窗上呼呼大睡。
他在驾驶室里等待着她自然的醒来,他深知无端的打扰一个女人的睡眠是一件多没礼貌的事情。
他在驾驶室里叼上一棵没点火的烟头,茉花新城的冬天很冷,他已经关严了所有车窗,所以他现在连一棵烟都叼不成,只有一个人靠在方向盘上耐心的等待着晨曦的第一缕阳光温暖的普照在一个疲倦的女人身上。
女人身边的手机响了,他蓦的想起一件事情,急忙转动手中的方向盘一个急转掉头,然后疾速将车子开回安河附近的停车场里。
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终于如约的普照下来了,他微微笑笑,庆幸自己没有害得她上班迟到。
他很仔细的看了看她熟睡的脸蛋,一张温柔中又隐含着些许坚硬的二十七岁的女人的脸蛋。
他注意到了她浑身上下那一身挺拔的男装,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就是这一身男装,才让她在晨曦的阳光下凸显的如此娇美,温润。
英菊醒来之后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已经来不及多想,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公司因为扩大经营的原因最近要新近提拔一批部门主管,这对英菊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她非常珍惜这次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不知为什么,自从无端遭遇上程刚这个今生注定是与她形同陌路的陌生男人以后,她的上进心突然一发不可收拾的激烈喷涌和膨胀起来,她现在格外的想改变自己,迅速的改变自己,他的出现于她就像是多年前荧光屏里面的那个虚幻的香港明星一样,让她一夜之间就突然喷涌出来身体里潜藏着的一切生命本能的野心和欲望,那欲望现在正如熊熊烈火一般的在日夜燃烧着她,让她烈焰焚心,让她寝食难安。
她开始如世界上一切疯狂的女人一般疯狂的节食,美颜,即使身体已经骨瘦如柴,还是感觉到自己已经胖的不可忍受,她比以往的任何时候的发奋努力的加班工作,希望藉此获得老板的青睐,给她机会一步登天,出人头地,她现在看起来已经地地道道的像是一个职业女人了,为了紧紧抓住这次获得提升的千载难逢的极好机会,她甚至说服自己迫不得已的开始打压自己未来的小姑,那个让她很不开心的助手李金蕾。
毋庸置疑,李金蕾将是英菊这次提升主管的最大威胁,她年轻,又有学历,有背景,又有能力,之前那次涉嫌截留公款的事件中,因为英菊的一念之仁,本来最不清白的李金蕾最后反倒是落了个清清白白,本来最清清白白的英菊反倒落了个不清不白,英菊因此很是不甘,纵使只是为了报复,她今天也只想看到李金蕾落败于她手下时脸蛋上那纠结万分的难看颜色。
而且顺便,这也是对丹江的报复,毕竟,她感觉到,至少在之前的诸多事件中,丹江他在自己眼里已经越来越不像个男人。
李金蕾后来越来越频繁的躲进办公室里向丹江诉苦,英菊心知肚明,可惜在彻底搞清楚她的底细之前,她还不能轻举妄动,毕竟在如此现实的办公室里,能够轻易得罪的君子已经是越来越少了,而且即使有,也绝不可能是李金蕾这种女人。
她对待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人,仍然还是如儿时那样的本能的惴惴不安和心存恐惧的,她始终认为当这世界上从没有什么岁月静好,至少是在十八岁以后,槐树岭之外的任何人想要邀请她一起去爬山划船,她都不敢轻易答应,当然,如果这其中必定有一个例外,那也大约就只有那个长白山上的程刚了吧。
但是这一切,她却始终也没有告诉程刚,因为她感觉到那很荒唐,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她要告诉他干什么?告诉了,又能怎样?一个今生注定你就是你,他就是他的男人。
她没想到即将与自己白头偕老的丹江最终还是成全了他的妹妹,本来在投票上,甚至在草拟的名单上面,主管的人选已经是非英菊莫属的了,谁知到了评估报告和会议决定最终出炉的那天,主管的空缺却已经莫名其妙的变成了李金蕾的囊中之物,英菊不用猜也知道是丹江最后说服了他的上司,这世界上凡是大公无私的人都有主动牺牲自己身边人的大无畏精神。
但是英菊始终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被牺牲的都是她,而不是除她之外的任何一个。
也许仅仅因为她天生来的丫头命而已,在诸多感人至深的人间真情里面,丫头都有随时代替主子去砍头的本分和义务。
不肯代替主子去砍头的丫头经常被视为无耻或者卑鄙,这就是现实世界中的所谓道德,关键是要看你到底是有机会成为主子,还是最终沦落为丫头。
然而,输了就是输了,英菊从此彻底的成为了公司里的一个天大的笑话。
被自己的男人出卖,同事们纷纷感叹英菊这个女人做的可真叫一个失败。
荣升主管之后的李金蕾在英菊面前即刻开始肆无忌惮的飞扬跋扈起来,英菊知道只要立时揭穿她已经怀孕的事实就可以立刻将她从主管的位置上面强拉下来,她那时候真的很后悔自己的那一点点不值一提的小聪明,她如果永远都不知道李金蕾与丹江的关系该有多好,那样,她就可以立时肆无忌惮的对付她了,纵使丹江责怪,她也可以一脸无辜的回敬他为什么要隐瞒他们之间的关系,更何况,丹江是不会轻易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的,不过至于到底是为了什么,英菊感觉自己也许今生都没有机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