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姐三十岁那年,雪姨已经六十岁,头上的乌丝在岁月的侵蚀下已渐渐的愁成了白发,她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发愁过,即使在她男人死的时候,一向以为自己比男人强的雪姨,向来也没有将男人当成生命中什么重要的东西,这十几年来家里没有男人,她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不是也一样活过来了吗?更何况,她的那个男人,纵使现在活着,也不过就是比死人多口气罢了,这样的男人,至少是在金姐面前,不提也罢。
可是,金姐她,毕竟是那个男人生的,怨不得,连饺子也不会煮,直到现在,也不见有一个媒人来上门提亲,看那样子,金姐心里其实也挺着急,是个女人都会着急的,那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是个女人,都应该比任何替她着急的人都还要着急。
这是雪姨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着急,满头的白发,苍老的身躯,一双渐渐泛起白雾的双眼,如今已经连煮饺子的锅都快看不见了,一向自以为强壮的身体就这么垮下去了,她以后再也不能煮饺子给人吃了,金姐也不能,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她们迟早会再给赶出槐树岭的,她男人活着的时候就是如此,势单力薄的人很少有在这里生存下去的机会,是个有脑袋的人都知道槐树岭是个什么地方,天子脚下却又山高皇帝远,山清水秀却又鞋湿路滑的槐树岭,如果没有一点可用之处,那么即使是槐树底下一口井里的水,也是不许你喝一口的。
这就是生活,想起来足以让人心惊肉跳的生活,在这个世上,人活着总要有些资本的,至少是基础,而一个女人活在这世上的基础,说到底,也许不过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
而眼下,这似乎已经成为雪姨有生之年最伤心的事。
很快,没有男人的恶果就在雪姨的饺子馆关门不久显现出来了,而第一个让她见识到这个恶果的,就是自己一直以来都谨小慎微的仰人鼻息的两个邻居,七姐和四姐。
雪姨知道自己惹不起她们,事实上她在槐树岭本来就是谁也惹不起的,自从她男人死了,她在这里苟且偷生的活着,本来也没少了挨打,那时候,她挨打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没儿子,打她的人,从来也不怕日后被她儿子找上门来报仇。
所以,她一直在槐树岭里谨小慎微的活着,从不敢去招惹任何人,屋顶的梁子坏了,也不敢让人知道,怕半夜里被人砸石头,坏的更厉害。
但是这一次,那个不争气的屋顶坏的实在是太厉害了,雪姨不得已吩咐金姐爬到房子上去将半个屋顶取下来,将屋顶从新修理一番。
金姐将取下的屋顶上的石头瓦块一块块的堆积在自家的门口,眼看着天要下雨了,她赶快爬到屋顶上去取最后几块瓦块,不过还没等爬上房子,就感觉到自己的一只脚被人攥在手里用力的向后一撤,她的身子在如此巨大的力量下七上八下的晃了两晃,然后,“啪”的一声,翻身从屋顶上一个倒栽葱滚了下来,摔的半个身子生疼。
雪姨闻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隔着昏花的双眼,影影绰绰的看见瘦高的七姐一手掐腰,一手指着她的鼻子质问她,“为什么把砖头瓦块往我的门前放,你的房子不大,胆子倒是不小。”
雪姨听了之后莫名的愣了一愣,“嫂子,这是怎么说的,”她揣揣不安的搭讪着说,“咱们两家虽说是对门,可是中间毕竟还隔着一条几丈宽的大街呢?怎么着,这些瓦块也没有长翅膀飞过街去不是?嫂子。”
“哦,你家的门口,”七姐圆瞪着眼睛从鼻孔里面“嗤,”的一声尖笑出声来,“啊呀,你个死寡妇,怎么不睁开眼睛看看,这槐树岭的哪一块地上写着是你的呢?这地原本就是我们家的,你看,门口这棵大槐树的影子,不是已经照到这里来了吗?”她尖尖的嗤笑着说,说完,两眼一瞪,鼻孔一翻,铁青着脸指着雪姨的鼻子狠狠的警告她,“一刻钟的功夫,给我把烂瓦搬走,迟了一分半分,可别怪我男人出来,把你们全家剁碎了喂狗。”
金姐这时已经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一刻钟工夫,这,这,”她急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妈妈她眼睛看不见啊……”她急急的解释着说,还没等解释明白,脸蛋*子上早啪啪的着了七姐的两个大嘴巴子。
雪姨没法,招呼着金姐赶快将石头瓦块搬走,但是这本来就是自己家的门口,还能往哪搬呢?可是,不搬又不行,一刻钟的功夫,错过了,七姐那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可是真敢将母女两个一齐剁碎了喂狗的。
金姐一个人在自家门前焦急而又胡乱的搬弄着烂瓦,她委实不知道该将这堆烂瓦给转移到哪里,这本来就是自己家的门口啊,怎么被别人家的树荫照到,就成了别人家的。
但是,这就是生活,金姐一个人手忙脚乱的在烂瓦堆里翻腾,心里默默的计算着时间,快一刻钟了,看来今天自己是铁定了要被人剁碎了包成包子喂狗。
突然,一只粗壮的手掌,金姐生平从未见过的一只温柔而又粗壮的手掌,黑呦呦,厚实实的,似一张硕大的巨网一般,洋洋洒洒的荡漾在金姐眼前,在和她一起在脏兮兮的烂瓦堆里胡乱翻腾。
金姐的心头轰的一热,自从苏岩走了,已经有许久许久,她的心头再没有这样呼啦啦的热过。
她抬起头来痴痴的看着眼前这个壮实的,而且还稍稍的有那么一点勉强的眉清目秀的男人,她知道他是谁,一个槐树岭里最老实的男人,除了没有什么太大的本领,这个时常会被人戏称为哑巴的老实男人,他的身上,实际上已经囊括了这世界上一切男人的优点。
哑巴爬在地上默默的帮金姐搬完了门前的烂瓦,然后,“走了,”他站起身来悄悄的说,说完,他真的走了,甚至一点也没有如金姐所愿的扭回头来稍稍表达一下对一个女人的无限爱慕和眷念。
那深深的刺痛了金姐,让她在之后的很多天里都一个人悄悄的躲在屋檐下伤心。
那伤心是没人看得见的,金姐怨了爹娘一辈子,和雪姨一样,她的一生也有很多伤心事,第一件伤心事就是,她不是个天生的美人胎子,十六岁那年,有人甚至以为她已经三十六岁,只配给人去续弦,有一次,七姐打老远的就看见四姐手里攢着几个红澄澄的苹果去问雪姨去借几件器物,忍不住刻薄的打趣,‘四姐啊,以后再去金寡妇家,可千万别再浪费你那几个果子了,只要记着,赶紧帮她家那个没人要的赔钱货找个人家,哪怕是便宜处理,她也得把你给烧香供起来的……”那往往是金姐最伤心的时候。
金姐的第二件伤心事,是她不招人喜欢,虽然她的脸蛋下面长了个圆圆的下巴是个旺夫相,但她还是特别不招槐树岭里的男人喜欢,因为她总是舍不得拿钱给男人花,反而一味的惦记着伸手朝男人要钱,要来的钱全都用来孝敬雪姨还不够,还唯恐结婚之后钱全成了男人的,那时候人们常挂在嘴边的,亲是亲,财是财……,反正是在金姐身上应验了,金姐是个孝女,她是个极端的孝女,槐树岭里的男人就这样渐渐都和金姐断了关系,金姐后来一直孤身一人含辛茹苦的孝敬着雪姨,直到快到三十岁时,才突然惊醒她原来是个女人,是女人都要结婚的,她虽然也想找个男人,也想找个像七姐的对象那样帅里帅气的英俊小伙子恋爱,结婚,生男育女,但是她如今已经快三十岁了,三十岁的女人,还能嫁到什么好人,她把自己给耽误了,为了几个钱,白白把自己给耽误了。
而她今天终于也尝到了没有男人的苦头,那就是早晚有一天,要被剁碎了扔到大街上去喂狗。
一个男人的缺失注定是要让她和雪姨一样过一辈子挨打受气仰人鼻息的日子,虽然女人挨打在槐树岭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那特权也应该是仅限于她们的男人,谁也没有像金姐这样走在街上挨不相干的人打,打她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打她,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也许仅仅是因为她的身边没有男人吧,打了也白打的女人,白打谁不打。
她在那时候又想起哑巴,一个老实的男人,至少可以让她从此以后只挨他一个人的打。
虽然那有一点点遗憾,哑巴是个老实人,他读过书,但是不多,而金姐至少还是比他要多读过几年书的,而且在读书的时候,谁也没有她那样疯狂的渴望着读书,不然,她也不会将苏岩像个神一样的崇拜着,直到现在,那个要了她身子却将她像一盘不好吃的饺子一样不屑的丢弃在一边的男人,她相信,只要他在她眼前出现,不管是什么时候,她的心里,或者是脸上,一定还会像从前一样微微的,微微的发上一点滚烫的高烧的,那简直是一定的。
但是,总是会烟消云散的,她知道,再滚烫的高烧,也有自然退却的时候,她如今似乎是已经度过了从前的那个整天满脑袋想的都是苏岩,眼睛前面晃的也都是苏岩,一天看不见他就难受的要死的危险时候了,至少现在,如果有人告诉她说苏岩已经死了,那也无非就是死了,她不会怎么样的,她毕竟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疯狂的认为她也活不成了,她也要陪他一起去死,他们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荒唐的少女金姐了,因为她已经老了,爱这个东西,在她的身体里,已经渐渐的像朵花一样凋谢掉了,当然,那有些痛苦,因为至少要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她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了,但是如果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本能,那也许这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必要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恋爱不能当饭吃,自由恋爱,更是不能。
金姐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哑巴他,为什么还不上门来提亲,日子是必须要男女搭起帮来才能过好的,她心里,其实倒是并不在乎哑巴他到底爱不爱她。
女人都是喜欢被天下所有的男人爱的,有一个不爱就应该很不好受,但是,那和过日子无关,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结婚和恋爱,其实根本无关。
金姐现在一心坐在家里等着哑巴来提亲,那对她毕竟是从此以后可以有饭吃而且不再挨人打的美好生活的象征,正如雪姨说的,男女要搭好帮才能一起过好日子,男婚女嫁,在槐树岭,原本就是搭帮过日子的美称,至于恋爱,那个到了什么时候都也许或者一定是不能当饭吃的玩意,只要是还想活着的人,终究有一天会因为爹娘啪啪啪的几个大嘴巴子而将它遗忘的一干二净。
槐树岭的女人没有因为恋爱或者读书而挨爹娘嘴巴子的,少之又少,或者说,女人生在槐树岭而没有挨过嘴巴子,简直就是一件天理不容的奇事,而且,越是读过书的女人,才越容易挨打,因为她们看起来永远是在做着一些大逆不道或者是天理难容的事情,比如说和长辈顶嘴。
金姐从此后再也不敢和雪姨顶嘴,当然,那是她自己的原因,因为如果她的饺子有人吃,而且有很多很多人吃,那么至少在雪姨面前,她可以有一百个理由不听话而不至于挨打。
但是如今,为了那谁也不爱吃的饺子,为了七姐家那棵大槐树的树荫,等着哑巴来提亲,成了金姐现在唯一的出路,她现在终于也到了需要一个男人养活她,让她能终身有个依靠的地步,不过那好像也没什么,人都会有这一天的,当青春的火焰燃烧尽了,过日子就成了一生中唯一的一件大事。
雪姨这几天一直不大放心,哑巴的家世她是知道的,与她们孤儿寡母的不相上下,槐树岭是没有姑娘愿意往他家送的,所以,他断断没有理由看不上金姐,更让雪姨自信的是,金姐是家里的独女,成了婚之后哑巴可以搬过来住,反正他也没有爹娘了,据说他家里还有一个兄弟,据说他的那个兄弟为了霸占房产,一心盘算着怎么将哑巴给赶出家门。
这其实也是雪姨最着急的地方,金姐是个独女,这让自己的两个兄弟长年以来一直对她们母女虎视眈眈,他们曾经想尽了一切办法说服雪姨将金姐给嫁出去,而且是远远的给嫁出去,他们向雪姨表示自己会尽心尽力的养活雪姨,为雪姨养老送终的,当然如果雪姨有一天真的寿终正寝了,那金家的房子,理所当然是应该归他们兄弟两人的。
雪姨当然是没有答应,稍稍长些脑袋的人都不会答应,因为毕竟对一个女人来说,将终身托付给女儿,总比兄弟要安全一些,虽然从古老的谣传中得知,老人一旦年岁大了,多半都会招来儿女的嫌弃和厌恶,但是至少,没有被反锁在屋里活活饿死的危险。
所以雪姨才如此急切的等待着哑巴上门提亲,好让自己两个忘恩负义的兄弟的阴谋彻底破产,他们其实都是有钱人,趁着市场经济的大好时机在其中浑水摸鱼的赚到了不少钱,有了很大的房子,雪姨总以为他们已经什么都有了,也该知足了,但是她却没有想到,对于财产,是个人似乎都没有知足的时候。
雪姨为了不让他们的阴谋得逞可谓绞尽了脑汁,不然,她是无论如何也甘不下心来将金姐给送到哑巴家里的,而且还在担心人家愿不愿意要,雪姨现在才开始有些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让金姐多读几年书,当年金姐和她的小姐妹一起被家里人威逼着退学的时候,金姐是个孝女,很顺从的就退了,她的小姐妹可不顺从,为了能考上飞行员,每天被她爹用皮鞭子给抽的遍体鳞伤,现在那个丫头,终于如愿以偿的当上飞行员了,前几天还回家里来说要接她爹爹去城里安家,她爹爹听了乐的连嘴巴子都快合不上了,当然不会再拿出皮鞭子来抽他的宝贝女儿,虽说是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但是金姐这个不争气的丫头,当初怎么就不能坚强一点,像她的小姐妹一样坚强的忍受几天她的皮鞭子呢?更何况她娘是个女人,下手怎么说也不会比一个男人还重的啊,是她自己把自己给耽误了,怨不得她娘,天下本来就没有不是的父母,是她当初自己不想上学的,她怨不得任何人,她娘让她退学,她那么高兴的就退了,说是孝顺,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也许她自己正不愿意上呢,是她自己把自己给耽误了,她娘一个耳聋眼蒙的孤老婆子,怎么能想到这世界发展的这么快呢?从前的世界是不需要读书的,怎么突然之间一下子就变了呢?
……雪姨她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