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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浊世滔滔

    花晓霜一瞧症状,失声叫道:“神仙倒!”梁萧诧道:“晓霜,你做的吗?”花晓霜也觉惊讶,摇头道:“我没对他们下药,再说……”一指忽赤因等人:“他们怎么还站着?”

    忽有一个胡人哈哈笑道:“贤师侄当真与我同出一门,连**都用的一样。”说的竟是字正腔圆的汉话,花晓霜正自诧异,那人在脸上一抓,手上多了一张金黄须眉的人皮面具,看他面目,正是“笑阎王”常宁,他混在人群中,趁众人关注台上伺机下药,将数百南方豪杰一齐迷倒。

    忽听贺陀罗发声怪笑,般若锋舞成斗大一团向九如当头落下,眼看就要手刃这生平强敌,忽觉背后风起,来势惊人。贺陀罗不敢大意,一掌反拍荡开一块大石。梁萧将石块掷出,掠过五丈之遥,一掌拍向贺陀罗。

    贺陀罗足下一旋正要抵挡,梁萧双掌忽分,左掌呼的一声将般若锋荡开,右掌变爪,扣住九如手臂将他带了过来,九如长吸一口气,盘坐地上,运功逼毒。

    顷刻间,梁、贺二人身影交错,般若锋掠过梁萧肩头带起一溜血光,梁萧掌缘扫中贺陀罗的右臂。贺陀罗痛彻心肺挫退两步,一条手臂几乎失去知觉。忽赤因看出利害,呼哨一声,众胡人一拥而上将梁萧围在中间。梁萧见其纵跃姿态,情知来的均是好手,加上贺陀罗与忽赤因,自己今夜决无胜算,不知为何,他当此危境胸中了无怯意,一手按腰,纵声长笑。

    贺陀罗手臂酸痛难消,他无必胜把握决不轻易出手,眼看梁萧大笑,他也只是暗自调息。云殊虽也中了**,但他内力深厚,一时尚未昏厥,咬牙道:“贺陀罗……你这算什么?你发过毒誓,要助我中兴汉室……”

    贺陀罗笑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无情,商人无义’。咱色目人做生意,那就是利字当头,敢问是跟着蒙古人有利,还是跟着你们这些亡了国的南蛮子有利?”云殊羞愤交加,喝道:“好贼子……”一口气上不来,吐出两口鲜血昏厥过去。

    贺陀罗心中得意哈哈大笑,忽听梁萧喝道:“好个利字当头!贺陀罗,你且看看,我这一掌有利还是无利?”左掌一扬,“滔天炁”汹涌激荡,来如沧海成空,贺陀罗为他气势所夺,神色微变,双掌奋力送出,不料梁萧掌到半途向右一带,忽变作“涡旋劲”。这六大奇劲是他还返陆地后所创,贺陀罗不知巧妙,拳劲顿被带偏,落到左近的三个胡人身上,那三人有幸身当两大绝顶高手联袂一击,不及哼上半声便即了账。

    忽赤因见状,纵身跳起,挥棍砸向梁萧背脊。梁萧旋身一转,左掌仍是“滔天炁”,右掌变作“陷空力”,掌棍相交,忽赤因虎口流血,铜棍被两道截然相反的内劲大力一扯,变作一根曲尺脱手飞起。梁萧不待铜棍蹿高,左掌变“陷空力”,右掌变“涡旋劲”,铜棍凌空一折忽地扫向贺陀罗。

    贺陀罗见梁萧转身应敌,正欲偷袭九如,忽见铜棍扫来,只好回身将铜棍一拳激回,梁萧并不硬接,左掌内吸,右掌外旋,铜棍借势一转正与两名扑来的胡人撞上,那二人被铜棍拦腰扫中,筋摧骨断,双双毙命。

    两合之间,梁萧连毙五人,群胡魂飞胆裂,齐发一声喊,向后跳开数尺。九如瞧得痛快,叫声:“好掌法。”解下葫芦抛给梁萧,“如此掌法,当以烈酒壮之。”梁萧接过葫芦拔塞一气饮尽,赞道:“好酒。”群胡见他藐睨四方,脸上均有怒色,忽有一人一跛一跛地蹿将出来,双袖一抖,射出无数银丸打向梁萧后背。

    九如见梁萧似若不觉,急要招呼,忽见他眸子里奇光一转,掉过头来,噗的一声,口中酒水喷得满天都是,仿佛下一阵急雨。银丸与酒珠一撞,敌不过“鲸息功”的真力纷纷回转,较之来势还要迅疾。胡人躲闪不及,银丸击中全身,蓝焰腾腾燃烧。他凄厉嚎叫,双手撕扯衣衫,那蓝焰燃烧奇快,眨眼衣衫焚尽,毒火烧入皮肉。梁萧见他面皮烧破,竟又露出一张脸来,仔细一看却是火真人。

    火真人与常宁同时躲在胡人队中,他手足均残恨透梁萧,见他饮酒,只当有机可趁撒出“幽冥毒火”暗算,不料竟被梁萧神功迫回。只瞧他手舞足蹈,号叫狂呼,顷刻化作一团火光,跳动数下,扑倒在地,骨肉燃烧殆尽只剩一堆飞灰,经风一吹,徐徐散去。群胡见这毒火霸道至斯,一时噤若寒蝉。

    梁萧一口酒喷死火真人,将空葫芦一掷,笑道:“还有七个?”他知道让群胡腾出手来,南朝群豪无一得免,双臂呼地一抡,内劲如霆飞电走,扫向群胡。

    花晓霜见梁萧独当强敌,一时心儿狂跳,焦急万分。忽听公羊羽道:“小丫头,你给我解药老夫既往不咎,否则臭小子迟早没命!”花晓霜想了想,说道:“放了你也好,但你须得答应,不……不与他为难。”公羊羽怒道:“你敢胁迫老夫?”花晓霜抿着嘴唇,心里好不矛盾,既想放了公羊羽让他退敌,又怕他对梁萧不利,取舍之间委实难断。踌躇间,忽听公羊羽叫道:“留心。”

    花晓霜只觉右侧风起,身子略偏,一枚金针击中手臂,微感麻痹。转眼望去,常宁狞笑扑来,花晓霜当下使出“暗香拳法”,双拳一拨一撩,常宁不料她中了“凝血针”还能动弹,措手不及,竟被花晓霜狠狠摔了一个筋斗,唇破血流,爬起怒道:“小娘皮,摔你爹么?”公羊羽脸色一寒,喝道:“姓常的,你骂谁?”常宁被他一瞪心中微怯,冷笑道:“公羊老儿,今儿可轮不得你嚣张,待会儿老子自当好好炮制你。”公羊羽气得头发上指,心道:“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水遭虾戏,老穷酸一生傲视天下,难不成要受辱于这奸险小人?”

    这时间,花晓霜忽地嗅到一丝异香如兰似麝,但少嗅数息便觉心中烦恶,忽听常宁拍手笑道:“倒也!倒也!”花晓霜脑中灵光一闪,叫道:“鬼麝魔兰?”常宁被她叫破毒药不觉一怔,花晓霜趁机欺上双拳挥出。常宁武功平平躲过左拳,鼻梁却被花晓霜的右拳击中,只觉眼鼻酸楚,双泪齐流。

    公羊羽由衷赞道:“小丫头,这一拳打得好。”常宁又惊又怒,左手一挥,洒出一蓬红粉,花晓霜后退数步,衣衫上仍是沾了少许。常宁伸手从腰间抓起一个盒子,揭开盒盖,嗡的一声,盒中蹿出百十只色泽乌黑、大如拇指的怪蜂,势如一团乌云罩向花晓霜头顶。

    花晓霜熟读《神农典》,知道这怪蜂名叫“尸蜂”,蛰人无救,抑且身坚体硬,飞走迅疾,生来最爱吸食“血雨花”,故而驱蜂伤人之前,须将血雨花粉沾在敌人身上。花晓霜虽知其理,去掉花粉却已不及,况且尸蜂乱飞只恐伤及旁人,当下暗运“转阴易阳术”挥掌拍出,这些日子她得梁萧相助修为渐长,无须人畜为媒也能将“九阴毒”逼出体外。九阴毒性质奇特,乃是天下所有毒物的克星,尸蜂与她掌风一触,扑簌簌僵死一地。

    常宁始料不及,不由手忙脚乱又抛出几样毒药。但花晓霜乃九阴之体万毒不侵。常宁毒药无效,一时发急,正要使出拳脚,忽觉背后劲风压来,一时躲闪不及被重物撞上背脊,喉头发甜,吐出一大口鲜血。他回头望去,那物乃是一名死尸,褐发深目,口中鲜血长流。

    常宁一颗心扑地跳起,转眼望去,不过片刻工夫,场上只剩下五人。贺陀罗、忽赤因与三个胡人高手围着梁萧团团乱转。梁萧浑身是血,却如出柙疯虎,一转身又毙一人,信手抓住向他大力掷来。常宁心胆欲裂,仓皇避过,他本是见风转舵之徒,见势不妙拔腿便逃,三纵两跳,一道烟走得不见踪影。

    梁萧心挂晓霜,连掷两具尸体欲将常宁击毙,但他受伤不轻,内力衰减,急切间只能伤敌不足以取他性命,见其遁走,暗叫可惜。他略一分神,后心已吃了忽赤因一记重手,梁萧吞下涌起的鲜血,旋风般转过身子,双掌一沉一绞,咔嚓声响,忽赤因缩手不及双臂齐断。

    贺陀罗惊怒交迸,猱身扑上,般若锋精光一闪正中梁萧大腿。梁萧放过忽赤因屈指倏弹,当的一声,般若锋被“滴水劲”荡开三尺,跟着左手如电抓向贺陀罗心口。贺陀罗翻身疾退,胸口却为指风拂中,好一阵窒闷难消。他心中震惊得无法可想,暗想换作往日,这小子未必胜得过自己,今日以寡敌众,却连折九名一流好手,真是一夫拼命,万夫莫敌。

    梁萧一招逼退贺陀罗,腿上剧痛传来,不由一跤坐倒。贺陀罗见状心喜纵身扑来。梁萧无法起身,却被逼出浑身潜力,他端坐不动,双掌绕身,掌力吞吐,又将贺陀罗迫退。贺陀罗厉啸连连,旋风般绕他奔走,手中般若锋寒光闪烁夺人心神,不料梁萧左一掌,右一掌,出手并非奇快,掌力却势如汪洋。贺陀罗连转十余圈仍未看见破绽,不由焦躁起来:“洒家称雄西方,竟斗不下一个重伤之人,传将出去,岂不叫人耻笑?”谁知越是焦躁越难得手。

    花晓霜见梁萧遍体鳞伤,不觉心如刀绞,一咬牙,掏出解药,想给公羊羽服下。贺陀罗遥遥看见,忽地使出“虚空动”,一晃数丈抢到她身后,一拳飞出。梁萧无力起身,徒自怒喝却无法救援。

    花晓霜但觉劲风袭体,不由身向前倾,忽然肩头一紧被人抓住,向前拖了四尺。贺陀罗拳风落空,激得尘土四溅,抬眼一瞧,公羊羽昂然而起,不觉吃了一惊,手足齐动似欲前奔。公羊羽正要拆解,怎料贺陀罗身子一躬,忽地变进为退向着松林蹿去。公羊羽不防他一代高手竟会脚底抹油,一跌足正要追赶,忽见九如振衣而起,大喝一声:“臭毒蛇,哪里走?”迈开大步追赶上去,刹那间,两人一前一后,势如流星赶月,钻进黑松老林,须臾不见踪影。原来,公羊羽、九如内力深湛,趁着梁萧拖住贺陀罗,全力逼出**,此时各自功行圆满。

    忽赤因与剩下的两名胡人见状,纷纷拔腿便逃,公羊羽青螭剑握在掌心,纵上前去刺倒两名胡人,眼看忽赤因脚步如飞已在十丈开外,当即大喝一声,软剑化作一道电光脱手而出,正中忽赤因后背,嗡的一声,将他钉死在地。

    公羊羽拔出剑来回望梁萧,一言不发。梁萧心想此时交手,恐怕自己三剑也接不下。他惨然一笑,左掌在上,右掌在下,默默护住胸腹。公羊羽剑尖微颤,发出一声嗡鸣,不料人影一闪,花晓霜扑上前来,抱住他的手腕,急道:“萧哥哥,你快走!”她犹恐不足,张开小口,狠狠咬在公羊羽腕上。公羊羽似欲挣开,但终究长叹一声,垂下手去。

    梁萧的泪水如两道清泉,化开脸上血迹,点点滴落在地。他呆了一阵,转身扶起明三秋,目光一转,凝注花清渊道:“天机宫今日所赐,梁萧决不敢忘,多则十年,少则八载,必当登门奉还。”花清渊等人正以内力抗拒药性,闻言均是一惊,公羊羽双眉陡立正要说话,却见梁萧一瘸一拐,已然走得远了。

    花晓霜望着梁萧背影消失,心神一弛,浑身虚脱,靠着公羊羽瘫软在地。

    忽见九如大步转回,转眼一瞧,不见梁萧尸体,方才放心,问道:“那小子呢?”公羊羽冷笑道:“放他走了。你追的人呢?”九如冷冷道:“和尚心挂此间,暂且放他一次。”公羊羽哼了一声瞪着花晓霜道:“小丫头,你遂了心愿,快将地上的人救醒。”花晓霜掏出解药却双腿发软无力站起,公羊羽只得亲自施救。须臾解药用尽,所幸常宁所用的也是“神仙倒”,九如在丧命的胡人身上搜出几瓶解药给众人服下。

    花无媸恼羞成怒,冲花晓霜冷笑道:“你拜吴常青为师,就学会了使毒吗?哼,好大本事,看来天机宫这座小庙养不了你这尊大菩萨了,从今往后,你所作所为都与天机宫再无干系。”花晓霜低头不语,花清渊夫妇虽怜女儿为情所苦,但以下犯上终究理亏,是以也不敢多言,只盼花无媸怒气平息再与她祖孙开解。

    群豪中毒却未昏厥,前后的事却都瞧得明明白白,心中只觉无趣。东西之盟落得如此下场,众人心灰意冷,均向云殊辞行。云殊心中惭愧无颜挽留。不消半个时辰,数百豪杰星散四方再无一个留下。云殊心中怨苦,不禁落下泪来,天机宫众人瞧在眼里无不叹息。花慕容面冷心软,想要劝慰他几句又不知如何开口。

    忽听公羊羽缓缓说道:“哭什么?汉高祖有白登之辱,曹孟德有割须之恨,古今豪杰都难免困窘,唯有锲而不舍方能成就大功。你这般哭,能哭死胡虏,振兴华夏么?”云殊一惊,匆忙收泪,公羊羽摇头叹道:“你误信奸人几乎害了大家,这的确不对,但与梁萧一比,也只算小过。梁萧失了大节,错恨难返。故而小错难免,大关节上一定要把持得住。”云殊连连称是。

    九如啐道:“放屁放屁,又臭又空。”公羊羽只是冷笑,心中却记挂梁萧临走时抛下的话:“那小子如今已经厉害,十年后不知如何了得?届时若要寻仇,天机宫中,只恐无人抵挡得住。”想着暗暗发愁。

    到了天亮,众人寻一处小镇住下。公羊羽来得晚,不知云殊与明三秋动手始末,当即问起,云殊照实说了。公羊羽将他叫到僻静处,替他运功疗伤。九如不愿与诸人同住,自与花生出去化缘。花晓霜独处其中,因为花无媸余怒未消,宫中诸人也都不便与她说话。

    花晓霜闷闷不乐,想起梁萧重伤在身更添忧愁,转入厢房躺了一会儿,始终无法入眠。呆了一阵又起身出房,却见凌霜君搂着花镜圆,低声哄他睡觉,花清渊也在一旁抚摸婴儿小脸,眉间露出慈爱笑意。

    花晓霜瞧了片刻,心中没得一酸:“爹妈有了弟弟,我已是多余之人,留在这里真是无趣。”她看了一会儿,举步出门,凌霜君忍不住叫道:“霜儿,你去哪里?”花晓霜不及答话,忽听花无媸冷冷道:“她用毒那么厉害,哪里去不得?”花晓霜鼻间酸楚也不回头,来到户外,瞧得白痴儿正懒懒地晒着太阳,看见主人,一颠颠跑了过来。花晓霜将它搂住,想起梁萧又不觉落下眼泪。金灵儿也不知从哪里跳出来,钻进她的怀里,猴儿通灵,见她落泪,便拿毛茸茸的小脑袋给她蹭去泪水。花晓霜不好拂它之意,只得叹一口气收泪站起。

    她漫无目的沿大路走了七八步,忽听低低**,当下快走几步,遥见前方拐角处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捂着心口愁眉不展。花晓霜困窘之中不失医者天性,上前道:“老人家,你哪里不舒服?”那老妪道:“心痛得厉害。”花晓霜拉起她的右手正要把脉,忽见那段手腕光洁如玉,不觉惊道:“你……”话未出口,腰上一麻,身子顿时软倒。只听老妪咯咯一笑,笑声清脆异常。金灵儿见主人被擒,吱的一声,伸爪便掏老妪胸口,老妪骂声“小畜生”,一挥手将它扫了个筋斗,滚了一转便不动弹,这时又忽觉疼痛,低头一看,白痴儿死咬住自己足踝,她心头怒起,一脚踹在白痴儿头上,那狗儿头开脑裂当即毙命。

    花晓霜看在眼里,芳心欲碎,泪如泉涌。忽听耳边风响,老妪抓着她发足狂奔,不一会儿已到汉水边上。

    老妪眼看无人追来,停下身形,拧了花晓霜面颊一把,拍开她的哑穴,咯咯笑道:“小贱人,你到底落到我手里了。”花晓霜正觉她声音耳熟,忽见老妪在脸上一抹,露出一张如花俏面,花晓霜失声叫道:“韩凝紫……”韩凝紫笑道:“亏你还认得我?”忽地手起掌落,重重抽了她一记耳光,花晓霜口鼻间顿时鲜血长流。

    韩凝紫面色忽转狰狞,咬牙道:“凌霜君那贱人与那负心汉子竟敢如此亲热,哼,把他们碎尸万段也难消我心头之恨。”她一边骂,一边掐住花晓霜的脖子。花晓霜一阵气紧,耳中嗡嗡作响,隐约听得韩凝紫恨声道:“老娘今天就在你身上出气。”话音未落,小腹吃了重重一脚。花晓霜只觉五腑六脏挤在一处,喉头发甜吐了一大口鲜血,转眼又昏过去。

    梁萧抱着明三秋走了一程,寻一处寺庙住下。他随花晓霜行医日久,略通医道,按药理配了几剂药物,外敷内服。过了七八日,二人伤势渐好,彼此谈论学问,大感投契。明三秋笑道:“梁兄弟,你我当日在灵台交手,何尝想到今日?世事难料,莫过于此!”

    又过月余,二人伤势痊愈。这一日,天光甚好,梁萧沿寺中回廊散步,忽见粉壁上镶了一面铜镜,料是寺中僧人整饰衣冠之处,他对镜自照,脸上刀疤宛然,心知这疤痕太深,恐是除不去了,即便除去了脸上的伤痕,心上的伤痕却是一生一世也除不去的。想着倍感凄凉,又行数步,忽见壁上墨迹斑斑题了数行小字:“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平生功业何处,黄州惠州詹州。”

    梁萧将这诗默念数遍,心想:“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而我平生功业又在哪里?是天机宫,是襄阳,还是茫茫大海,天王寺中?”蓦然间,只觉于国于家一事无成,顿生出茫然之感。他怔忡片刻,转回禅房,向明三秋道:“明兄,月余相聚,小弟受益匪浅,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今时此地,就此别过。”明三秋不舍道:“你去寻霜小姐么?”梁萧道:“我去寻她,势必又有一场争斗,还是不去为好。”

    明三秋奇道:“那你当日为何放下硬话,以十年为期向天机宫寻仇?”梁萧苦笑道:“花晓霜背弃父母亲人,拼死救我,必受责罚。我这么一说,他们顾忌于我必不敢待她太薄。”明三秋沉吟道:“那么老弟有何打算?”梁萧道:“小弟也不知道,唯有走一步瞧一步,来日有缘,与明兄重会于江湖之上,必当把酒言欢,再叙别情。”说罢长身一揖,径向北去。明三秋望他背影消失不见,始才一声叹息向东南去了。

    梁萧平生身不由主,俱随世事浮沉,今日好容易了无牵挂,却又心生茫然。如此漫无目的地走了二十余日,遥见前方拥来无数难民,一问才知黄河决堤。他登高望去,遍地黄水乱注,万顷良田尽成泽国,数十万灾民星散蚁聚,挣扎呼号,哀鸿一片。

    茫然中,忽听远远有人哀声歌道:“山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曾是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歌声苍凉顿挫刺得梁萧心头隐痛,回头看去,只见万民哀号,却不见了歌者的踪影,不由心想:“唱的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但若无所作为,岂非永受苦楚?”

    他打定主意,问明方向,召集了几十个难民,直趋河监衙门趁夜闯入。那河监正与同僚听歌看舞,宾主欢洽,瞧见梁萧,不由大呼小叫。几个家奴上前都被梁萧踢翻,众官四散逃走,但哪逃得过,一个个都被按住捆了。梁萧上座,叫过河监,询问为何不理汛情。那河监颤声应道:“仲夏水满,难免决堤,往年朝廷都有治水之策,但如今西边海都犯境,东边又与高丽、日本交战,南方还要攻打安南、占城;朝廷处处兴兵,哪里能够兼顾水情?如今无粮无饷怎么治水?况且今年水势来得猛烈,千里长堤处处可危,下官……下官也不知从何治起了。”

    梁萧道:“据我所知,这周遭百里有九座粮仓,大可开仓放粮召集河工治水。”河监面如土色,双手乱摆道:“那是军粮,放不得。”梁萧微微冷笑,命一干难民将众官守着,自往行省治所,将行省长官从小妾的被窝里揪了出来,命其发令开仓,那长官吓得魂不附体,说道:“那是供给西北战场的军粮,如果放了,下官人头不保。”梁萧将手掌在他脖子上一比,笑道:“你若不放,这颗人头还是不保,总之都是不保,倘若治水有功还可将功补罪。”

    他连哄带吓,嘴舌与武力并用,那长官熬不住只得签令放粮。梁萧将行省长官与河监捆成一团,下在监里,日夜看守。自己冒称钦差,坐镇行省衙门,他气派特大,蒙古话说得流利无比,往年带兵之时又谙熟官府掌故,众官虽疑,却也不敢妄言。

    梁萧开仓放粮,少许赈济灾民,大部用来征召河工,七日之中,召集民工六万。梁萧审明涝势,图画山河,将民工分派各部,或是挖渠分流,或是高筑堤坝,或是制作器械,或是掘堰蓄水,冲刷泥沙。他本有通天彻地之才,一朝得展所长,真是算无遗策,不出半月之功,便将洪水泛滥之势遏住。一月期满,河水尽平,逃难灾民重归故里。此时元廷也渐渐听到风声派人来探。梁萧心知不可久留,放出长官与河监扬长而去。

    那二人得了自由怒气冲天,急遣人马缉拿,但徒自扰乱乡里,却无梁萧踪迹。忽必烈得知河患消弭,龙心大悦,对开仓放粮之事竟也不予追究,反而大大称赞一番。那二人惊喜交迸,将治水功劳全都揽在身上,对被擒受辱、缉捕梁萧之事只字不提。

    梁萧脱身之后,望着汤汤河水想这月余经历,寻思道:“这条河裹挟泥沙,奔涌而下。我今年治好,明年不免再度泛滥,如此循环不休,如何是个了时。晓霜为人治病,常说‘正本清源’,治河未尝不应如此,但若要正本清源,只怕要去大河源头探个究竟。”

    想到此处,他顺着黄河西行。这一日,历经潼关,抵达长安附近,忽地忆起故人,辗转到了华山脚下,一问乡里,才知赵家、杨家、王家的遗眷尽被李庭接到大都赡养。梁萧心中悲喜,信步来到山南小屋,却见绿竹森森,清泉潺湲,一轮小水车在屋前哗啦啦转个不停。他推门入内,却见床被依旧,桌椅宛然,墙上却已布满细细蛛丝。

    梁萧从木桌上拿起一只竹鸟,这竹鸟是他做给阿雪的玩物,搁置已久布满灰尘,泪眼模糊中,仿佛又见那个圆脸的少女在远处拈针缝衣,可伸手拂去,却又空无一物。梁萧将竹鸟贴在脸上,泪水顺颊滑落沾满了枯黄的鸟翼。

    好半晌,他才举步出门,将那竹鸟调好机括,伸出手掌,那鸟儿扑地蹿上天去。梁萧怅望良久,忽地叹了口气,不待竹鸟落地,寂然向西走去。

    花晓霜醒来时,只觉凉风习习,吹在身上,剧痛稍稍缓解。她勉力张眼瞧去,却见一个山坡四面古木森然。忽听韩凝紫笑道:“你知道这是哪里?”花晓霜转眼望她,茫然摇头。

    韩凝紫道:“这里叫做百丈山。梁萧曾驻兵于此,以一千铁骑大破十万宋军,威风得很呢。”她提及梁萧,花晓霜精神稍振,举目望去,襄阳城楼隐隐约约在天边勾勒出细小的线影。不防韩凝紫揪住她的头发,抽她两记耳光,咯咯笑道:“这是替莺莺打的,梁萧那小贼朝三暮四,竟敢抛下我那师侄,勾搭上你这个小浪蹄子。哼,你当还能见着那小贼么?告诉你吧,我已派人给花清渊和凌霜君送信,让他们来此见我。我不仅要让他们死无葬生之地,还要他们尝尝丧女之痛。你信不信?他们若敢不来,我便把你卖到窑子里去,让普天下的臭男人都来疼爱凌霜君的宝贝女儿。”说罢又是一阵狂笑。

    花晓霜原本心丧若死,听了这话却不由打了个哆嗦,心想:“落到那步田地,真是生不如死。她叫来爸爸妈妈,必要用我胁迫他们,我又岂能害了他们。”略一默然,忽道,“韩凝紫,你本来就是我的手下败将,暗算伤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韩凝紫脸色一变,厉声道:“小贱人,你说什么?”狠狠抽了花晓霜两个耳光,打得她嘴角流血,冷笑道,“若非梁萧那小贼弄诡,凭你这点微末伎俩又岂是我的对手?”花晓霜道:“我是微末伎俩,你连我都打不过,岂不是微末中的微末?”

    韩凝紫的脸上青气一现,抬起掌来却又停在半空。花晓霜这两句话点中了她心底的要害,想当初,韩凝紫自觉容貌本事远胜凌霜君数倍,可那一无是处的贱人却霸占了心爱之人。此恨可比天高,输给谁也不打紧,输给这对母女一分一毫那也万万不能。

    一刹那,她转了几个念头,拍开花晓霜穴道,冷冷道:“好,咱们再比一次,看你还有什么法子胜我?”后退数步,美目生寒。花晓霜默默起身,忽地抬手拍向头顶。韩凝紫岂容她轻易丧命,飞身抢上,左手勾她腕脉,右手食指点向她胸口要穴。

    花晓霜伤势沉重,身手迟钝,更不料韩凝紫来势如此之快,瞬间手腕被扣。她想也不想,右掌斜撩,左膝疾起,顶向韩凝紫小腹,正是“暗香拳法”中的一招“踏雪寻梅”。韩凝紫暗自冷笑,嘴里叫声“好”,使出飘雪神掌中的“小霰散手”,双臂一圈,将花晓霜的右臂缠住,喝声“断”。

    她那日输给花晓霜,事后反复揣摩,只觉“暗香拳法”处处克制“飘雪神掌”,急切难以破解,不过花晓霜的内力低微,如以擒拿手与之纠缠,可令其空有拳术,无力施展。

    花晓霜只觉右臂剧痛,想起“暗香拳”中有一路叫做“折梅手”的擒拿手法,使了出来,抖手转腕。韩凝紫一不留神几乎被她挣脱,不觉心生狂怒:“小丫头浑身是伤,怎还拿她不住?”怒哼一声,运转“冰河玄功”侵入花晓霜右臂。

    花晓霜只觉冷流灌入,不假思索,施展“转阴易阳术”,阴脉入,阳脉出,“冰河神功”本是纯阴内功,在九大阳脉中一转,顷刻化为乌有。

    韩凝紫连催真力,均如石沉大海,花晓霜苍白的面孔隐透红光,似乎内息充盈。韩凝紫暗生惊惧:“数月不见,小丫头内功大进了么?”她生平自负,决不相信这小丫头胜得过自己数十年修为,当下右手微缩将花晓霜左掌沾住,双掌内力此起彼伏向花晓霜连绵攻来。

    花晓霜却不管对方如何变化,内劲涌来,便左掌导入,右掌攻出,右掌导入,左掌攻出,转阴易阳,将韩凝紫惊涛骇浪似的攻势一一化解。相持了一炷香的工夫,花晓霜鬓生微汗,面色白里透红,艳若三春桃花;韩凝紫的脸色越见苍白,眉间透出一丝死黑之气。她忽地闷哼一声,双掌后撤,倒退数步。花晓霜见她脸色发青,眉尖颤抖,似在抵御极大痛苦。正觉诧异,韩凝紫忽地厉声尖叫:“小贱人,你对我用毒?”

    花晓霜恍然大悟,适才她被迫用上“转阴易阳术”,无意中将“九阴毒”度了过去。韩凝紫不知不觉着了道儿,痛苦之余,怒不可遏,抽出一柄短剑,扑上来一通乱刺。花晓霜一边避让,一边叫道:“你……你先别动,我教你怎样逼毒。”

    韩凝紫压根儿不信,只当她有意讥讽,出手越发狠辣。不出两合,花晓霜的小臂中了一剑,血透衫袖,眼见韩凝紫势若疯狂,情知再不逃走势必死于剑下。她先前存了死念不过迫于无奈,但有一线生机自不会轻易就死,当即捂了伤口跑下山坡。韩凝紫正待追赶,忽觉头晕目眩,浑身发冷,禁不住一跤跌倒。她心知再不抗拒,毒入五脏,其势难救,当下盘膝运功,不敢挪动半分。这九阴奇毒本是她一手造就,今日亲受其祸,也是造化弄人、报应不爽了。

    韩凝紫所练“冰河玄功”本为纯阴一路,与九阴毒秉性相同,一旦运功,只会助长其势,根本无法解毒。她周身忽痒忽痛,乍冷还寒,诸般古怪滋味一起涌来,花晓霜生平所受的九阴毒脉之苦,她此刻也一一领受。韩凝紫将花晓霜怨入骨髓,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而后称快。

    她咬牙切齿一阵,扶着树木,蹒跚走到山脚,只见郊野空旷,不见仇人踪影,正在烦恼,来路上出现两道人影,正是花清渊与凌霜君。夫妻二人,一个长袍广袖、丰神如玉,一个碧裳螺髻、清丽脱俗,两人并肩而行宛然一对璧人。

    韩凝紫望着两人走近,一颗心似在油锅里煎熬,浑身血液时凝时沸,眼眶又酸又热。忽见花清渊在丈外止,也呆呆盯着她,眼神似喜似悲,凌霜君却咬着嘴唇,眼中喷出两道火舌。

    三人默然对视,过了良久,花清渊叹了口气,幽幽道:“紫儿,多年不见,你憔悴多了!”二女都不料他沉默许久竟然说出这句话来,均是微微一呆,韩凝紫情难自禁,冲口而出:“你……你也变了好多……”

    凌霜君气得身子发抖,一顿足,转身便走,花清渊吃了一惊,慌忙将她挽住,问道:“你去哪里?”凌霜君怒道:“你都不把晓霜放在心上,我还管她做什么?”花清渊一怔,苦笑道:“我怎么不把晓霜放在心上?”凌霜君死死盯着他,咬牙道:“你见了这毒妇,不问女儿下落,偏与她卿卿我我,当我是透明人儿吗?我这辈子见过的冷血汉子,以你花清渊为最。”

    花清渊脸色发白,无言以对。他一见韩凝紫,全然不由自主说出那句话来,明知不对可也难以抑止。凌霜君见他呆怔模样,知他心中抱愧,更觉委屈,禁不住啜泣起来。花清渊叹了口气,将她搂在怀里,向韩凝紫道:“紫儿……咳……韩姑娘,小女无辜,负你的是我,你若放了小女,花清渊任你处置。”

    韩凝紫与他久别重逢,原本神飞意驰,忘乎所以,忽见他抚慰凌霜君的温柔样子,又不禁妒火重燃,脸色青白不定,轻轻笑道:“韩姑娘,韩姑娘……”她低呼数声,语中微微哽咽。花清渊见她神色怪异,忍不住唤道:“韩……凝紫,晓霜到底……”韩凝紫柳眉倒竖,忽地喝道:“韩凝紫是你叫的吗?”她望着凌霜君,冷笑道,“你的宝贝女儿,早被我砍成十八块,丢到汉江中喂鱼去了。”

    花清渊倒退一步,脸上全无血色。凌霜君见韩凝紫独自一人,便已猜到女儿遇害,一听这话,二十年的仇恨涌上心来,挣开花清渊,纵身扑将上去。韩凝紫挥剑相迎,转眼间,这对情敌斗在一起。

    论及武功,韩凝紫高出凌霜君不少,但她身中“九阴毒”,举动迟缓,拆了二十来招,被凌霜君一掌打在胸前。韩凝紫步履踉跄,几乎跌倒。凌霜君重创仇敌,且惊且喜,正要抢上结果对方,眼前人影忽闪,花清渊将韩凝紫扶在手里。凌霜君如堕冰窟,呆了一呆,凄然道:“好,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还是如此,花清渊,你这一生,是护定了这毒妇么?”

    花清渊神色数变,转眼望去,韩凝紫面色委顿,口边鲜血流淌,一时间,怎也狠不下心肠对她动手,只得道:“无论如何,也要问个明白……”话没说完,忽听一声怒哼,掉头望去,花无媸一脸怒容,公羊羽、九如、云殊与花生各站一隅,这才想起早先约好,自己与凌霜君前方诱敌,四大高手伺机夺人。

    公羊羽踏上一步,厉声道:“韩凝紫,你方才的话可当真?”韩凝紫没有亲眼见过穷儒,但公羊羽这身行头一望可知。她自知难逃公道,动了倔强念头,冷笑道:“我骗你做什么?我亲手杀死那小贱人,你没瞧见这剑上的血迹吗?”花清渊夺过短剑一看,剑脊上血迹未干,顿时心头一空,望着韩凝紫仿佛痴了一样。

    公羊羽呆了呆,忽地纵声厉啸,身形一晃,手起掌落,向韩凝紫当头拍落。花清渊见得掌来,不由抬掌格挡,父子二人掌力一交,花清渊左膝一软,跪倒在地,脸上涌起一股紫气。公羊羽怔了怔,撤掌叹道:“罢了,我不管了。”花无媸眉眼通红,恨声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哼,你也不配管他。”公羊羽苦笑道:“你说得是,我当真不配。”卷起大袖,退在一旁。花无媸上前一步,逼视花清渊道:“你还要护着她吗?”花清渊只觉脑中乱哄哄的,挽着韩凝紫始终不忍放开。

    九如长叹道:“悠悠苍天,不佑善人。花晓霜悬壶济世,活人无数,却终究不得善终。唉,罢了罢了,世间事多是如此。花生,走吧!”花生愣了一下,忽地两眼瞪圆,大声说道:“师父,你说晓霜死了?”九如瞧着徒弟,暗暗叹息,点头道:“不错!”

    花生呱得一声,跳起三尺,指着九如鼻尖怒道:“老和尚骗俺!晓霜怎么会死?她怎么会死?”九如道:“她也是血肉之躯,怎么不会死?”花生好似热锅上的蚂蚁,狠狠踱了两步,大摇其头,连声说:“不对不对,别人会死,晓霜那样的好人,怎么会死呢?梁萧不会死,晓霜也不会死。”在他心中,怎也不信晓霜死了,环眼睁得老大,瞪在九如脸上,模样十分忿怒。韩凝紫冷笑道:“我亲手杀的,还不对么?”

    花生怒道:“你骗俺,俺不信!”韩凝紫道:“你不信么,可以看剑上……”话未说完,花生大喝一声,一拳挥来,花清渊出手抵挡,但“大金刚神力”有撼天动地之威,花清渊心有旁骛,顿被逼了个手忙脚乱。

    花无媸皱眉道:“九如和尚,天机宫的事自有天机宫处置,你们师徒凭什么插手?”九如冷笑一声,叫道:“花生,走吧。别人的家事咱们少管为妙。”花生一愣住手,忽一跌足向远处狂奔而去。九如望他背影,摇了摇头,叹道:“老穷酸,就此别过。”公羊羽与他斗嘴心中却很敬重,也合十作礼:“恕不远送。”九如长叹一声,木棒点地,人已在数丈之外了。

    花无媸盯着花清渊,涩声说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护定这毒妇么?”花清渊的眉尖连连颤动,忽一咬牙,大声道:“不错,我花清渊既无流水公之武功,也无元茂公之奇学,更没有你的精明算计。我……我是天机宫古往今来,第一个无能无用之人。”

    花无媸不料他说出这番话,微觉怔忡。忽听花清渊又说:“从小到大,看着先人遗迹,我就打心底鄙夷自己,故而从不敢拂逆母亲。你逼我娶霜君,我没违拗,你要我做宫主,我没推诿,你要我暗算梁萧,我也照做,你让我冷落晓霜另生镜圆,我一一照办……”

    花无媸冷冷道:“你说这些干什么,难道是我错了?”花清渊惨笑一笑,说道:“母亲算无遗策,怎么会错?千错万错,错在孩儿,只怪我没胆量,也没本事。有时候,我真羡慕梁萧,他敢作敢为,敢爱敢恨,纵有千百不是也胜过我花清渊万倍。”花无媸的脸色一片惨白,涩声道:“是啊,我管束你太紧,你真该大大恨我才是!”

    花清渊摇了摇头,叹道:“孩儿岂敢怨恨母亲。当年元茂公早逝,天机宫大厦危倾,母亲独力支撑受过许多委屈,若无过人决断,哪有今日之局。”公羊羽叹道:“是了,是我的错,从小到大,我都没能好好教你,若你有我一身武功花流水又算什么?”花清渊摇头道:“也不怪父亲,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你性子潇洒,若被缚于天机宫内也太委屈。”自从公羊羽夫妻反目,花清渊第一次父子相称,公羊羽百感交集,瞧了花无媸一眼,心中忽有几分惭愧。

    花清渊转过头来,幽幽叹道:“霜君,我生平最对不起你。可情之一物无法理喻,我虽百无一用,但由始至终,心中只容得下一人。今日重见紫儿,我才明白,当年与她相别之际,花清渊这颗心便已留在她那里,今生今世……再也无法取回了!”他语气力持平静,凌霜君却是泪如雨落。她内心中对花清渊爱之甚深,明知他心不在己,但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他。听了这番话,她心中不胜绝望,知道自己永远败给了韩凝紫,再也挽不回这个男子的心意了。

    花清渊举目望天,眼里泪光闪动,他悠悠叹了口气,说道:“我一错再错,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妻子,对不起梁萧,更对不起晓霜。花清渊本是不祥之身,一切冤孽,由我而起,一切过失,由我承当。只盼诸位看我份上,饶恕凝紫……”说到这儿,忽地掉转剑锋,抹向脖子。这一下十分突兀,众人只觉热血上冲,脑海一片空白。

    眼见血溅五步,花清渊手臂乍紧,被人拦住,转眼看去,韩凝紫笑靥如花,眉生春色,眼中透出不尽温柔。花清渊心生恍惚,似乎又回到二人热恋之时,不觉轻轻叹道:“紫儿,你何苦拦我?”语声呢喃,温柔之极。

    韩凝紫叹了口气,将头枕在他臂上,幽幽说道:“你以前是笨蛋,现在还是。”花清渊苦笑道:“我一向都笨,你都知道的,如今除了一死,我想不出别的法子救你。”韩凝紫定定望着他,缓缓道:“我杀了你女儿,你不恨我吗?”花清渊叹道:“我不负你,岂有今日?”

    韩凝紫抓过短剑,握在手里,叹道:“我真的好恨,若她是我的女儿该多好。”说着轻轻一叹,“渊哥,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好好答我。”花清渊道:“你说。”韩凝紫道:“你方才说,你的心始终留在我这里,是真的,还是只为哄我?”花清渊冲口说道:“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韩凝紫心满意足,展眉而笑。自分别以来,花清渊再也没有见过这张笑脸,一时瞧得痴了。韩凝紫叹道:“渊哥,你还记得那天我离开天机宫,去天山找师姐时,你对我念过的那首小令么?”花清渊露出追忆之色,忽地轻声吟道:“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念到这儿,忽觉韩凝紫身子抖震,眉间闪过一丝痛苦,花清渊低头看去,登时魂飞魄散。只见一把短剑插入韩凝紫的心口,直没自柄,花清渊失声尖叫:“紫儿,紫儿……”韩凝紫强忍痛楚,死死扣住花清渊手臂,喘息道:“紫……紫儿把心还给你,从今往后,你……你好好待你的妻女……”她眼中神光涣散,话未说完便已气绝。

    剧变迭出,众人心摇神驰,全都看呆了。花清渊痛不欲生,搂定韩凝紫放声痛哭。众人虽觉韩凝紫恶毒狡诈,作恶多端,没料到她临死之际,竟会有此一举,便如凌霜君也觉心中一空,再也提不起恨意。天机宫诸人均已赶来,前后瞧得明白,花慕容鼻间酸楚,轻声念道:“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云殊知她心意,不由将她柔荑紧紧握住,暗下决心:“从今往后,我要一心对待慕容,决不再三心二意,做出害人害己的事。”

    花清渊先失女儿,又失至爱,这一哭昏天黑地,直哭到没了气力。凌霜君将他扶起,花清渊才平复下来,对花无媸道:“人死万事空,紫儿已死,容我将她就地掩埋。”

    花无媸木然道:“从今往后,凡事你自己作主,不必再问我了。”花清渊也不多说,赤手掘坑,将韩凝紫放入,落土之际,他长久凝视爱人遗容,终于叹息一声,推土掩埋,刻木为碑,原写“旧侣韩凝紫之墓”,但想了想,终将旧侣二字抹去。

    他默默落泪一阵,方才站起,公羊羽忽道:“清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韩凝紫临终时让你好好对待妻女,莫非霜儿还在人间?”云殊摇头道:“不然,如果花晓霜未死,韩凝紫何必自绝?”公羊羽冷哼一声,心想:“你懂什么?情之一物,原本就不可理喻,韩凝紫不死,她与清渊这段纠葛如何解脱?”忽又想起生平孽缘,不觉喟然长叹。

    众人议论一番,决定分散搜寻,搜了一日,终是一无所获。正要返回,忽见前方路上何嵩阳带了一干南方豪杰走了过来,个个鼻青脸肿,云殊忍不住叫道:“何兄,怎会如此?圣上呢?”何嵩阳苦着脸道:“我们带着圣上原地驻守,不料小贼秃气冲冲折回来,不问青红抱了圣上便走,我们奋力阻拦却被他一顿好揍。”云殊听说花生夺走赵昺,心中大怒,顾不得风度,破口大骂贼秃。

    公羊羽冷冷道:“骂也无用,那孩子年幼,让他去了也罢。再说小和尚武功甚高,别说他们,你不受伤,也未必胜得了他。”云殊不以为然,沉默不语。公羊羽看他一眼,冷笑道:“你不必不服,你胜不了小和尚,更胜不了梁萧,那人武功之强,尤胜萧千绝壮年。将来他若寻仇,你须得日夜苦练,方可抵御一二。”

    他看似教训徒弟,实则提醒天机宫众人。众人想起梁萧临别所言均是愁上心来:“梁萧与花晓霜情深爱重,晓霜若在,他就算前来也不敢无理,如今晓霜生死不明,以那人的性子,结果实在难料。”

    何嵩阳慨然道:“云公子不必挂心,那厮为南武林的公敌,只要他踪迹一现,我们势必齐心协力叫他骨肉成泥。”公羊羽冷笑道:“人多有个屁用?亿万宋人,还不败在元人手里?”众人被他揭了疮疤,羞怒之色溢于言表,公羊羽又是一声冷笑,拔足便走,云殊方欲出口招呼,他已去得远了。

    梁萧风餐露宿溯大河而上,越往西行,气候越是苦寒,瀚海千里,渺无人烟,巨大盐湖时时可见,黄河水由浊变清,河道由宽而窄,土著言语梁萧渐难明白,唯有凭借手势沟通。

    这一日,他越过积石山,河水更见细小,人畜已能徒步涉过,情知距源头不远,疾行数日抵达一座大山之下,只见山脊为冰川覆盖,雪白刺眼,梁萧询问土著得知此山名为“巴颜喀拉”,他稍事歇息,登山而上,翻过一面岩壁,汩汩细泉从山顶泻下汇聚成溪,溪水裹挟无数碎冰,撞击声高低起伏、若合符节。

    梁萧心知此处就是大河之源,他摘下羊皮浑脱,饮尽囊中青稞酒顺手抛入水中。那皮囊在冰块间磕磕绊绊向东漂去,梁萧心中感慨:“人说河源为流觞之地,想下游水势滔天,何等厉害,此处却不足以漂起酒囊。”看了一会儿,他突发奇想,“黄河水以如此细流化为滔滔洪水,其中的道理化入内功,岂非大妙。”想到此处,若有所悟。

    他在河源处坐到日落方才下山,忽见大山南麓,方圆百里内星芒烂漫,莫可逼视。梁萧大感惊奇,极目远眺,瞧出光芒出自数百泓泉水,沮洳散涣,灿若列星,汇聚一处,流入黄河。梁萧恍然而悟:“这里该是地理志中所说的‘星宿海’了,乍眼一观,果如满天星斗散落人间,古人诚不欺我也。”

    看到这儿,他心中生出疑惑,坐在一块山石上,皱眉沉思:“我少时在天机宫读《山海经》,《大荒西经》有言:‘昆仑之丘,河水出焉’,黄河之源,当为昆仑山,又说道:‘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曰昆仑之丘’。赤水为黄河,以古人之见,黄河理应出于昆仑山,‘巴颜喀拉’山势低小,怎及昆仑山接日月、负青天的气象?再说这星宿海又从何而来?《海内西经》有道:‘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河水出其东北,西南又入渤海,入禹所导积石山’,如此看来,昆仑应在积石山西北,郦道元《水经注》说:‘河自蒲昌,潜行地下,南出积石’,又道:‘葱岭之水,分流东西,西入大海,东为河源’,按地理图所载,葱岭、蒲昌距此千里,难道说,黄河源头远在西北,而后河水潜行地下一千余里再从星宿海冒出么?”

    想到这里,梁萧大觉不可思议,他天性好奇,心中既有疑惑,若不探个究竟,委实无以自解,凝思半晌,决意前往西北,寻找传说中的昆仑山。

    他所带干粮耗尽,就地打了一头野羊烤熟吃了,在岩洞中歇了一宿,次日启程向北。沿途戈壁沉沙,烈日炎炎,走了约摸十余日渐有水草迹象,苍穹尽头,白云深处,依稀刻画出大山轮廓,簇簇雪峰高入云表,冰雪耀日,光华灿然。

    又行一日,大山躯干宛然在目,横贯东西,苍苍莽莽,势如雪浴飞龙,夭矫惊腾。山顶冰川消融,纵横蜿蜒,在原野上聚成大小海子,波光蔚然,水气弥漫,迎日一照,流光泛彩。

    梁萧不觉襟怀疏朗:“怎道化外之地竟有如此气象?中土山水虽众,与之相较,都不免流于拘谨了!”正自揽风赏景,忽觉地皮微震,西方天空隐有闷雷之声。他循声望去,烟尘嚣张,凝成长长灰线,由细变粗滚滚而来。

    梁萧吃了一惊:“此地也有战事?”左右一瞧,千里草海无处可藏,只得抢上一处缓丘。灰线渐渐逼近,却是无数野马,鬃毛飞扬,奋蹄狂奔。马群后一箭之地,数百牧人奋力甩着套索,声嘶力竭,呼喝不已。

    忽听西南方传来蹄声,出现了数百骑人马,从前包抄过来。这迂回包抄本是草原牧民惯用的围猎之术,用到妙处,围猎队伍八方齐至叫猎物无处可逃。

    野马群被斜刺里一冲,顿生溃乱。突然间,马群中蹿出一匹浑身火红的野马,骨骼粗大,较之寻常野马高出一头,鬃毛奇长几乎盖住马首。这红马迎风长嘶一声,声音十分悠扬。马群闻声,旋风般向北疾驰。忽见北方烟尘大起,数百余骑士迎面驰来。那红马又是奋蹄长嘶,野马群忽又转向冲梁萧这方涌来。

    梁萧惯经战阵并不将马群放在心上,只是暗觉奇怪:“按说东南方也该有人堵截,莫非接引有误?”念头才转,身后马蹄声响,回头望去,数十骑人马出现在后方,他正想来人太少,旋即又悟出其中的微妙:“是了,这支人马在那里并非堵截,而是出于惊吓,如此再三惊扰,马群势必溃乱,那时擒捉野马,就十分容易了。”

    果如梁萧所料,东南人马一出,马群阵势大乱。那头火红野马咴的一声又蹿将出来,纵声长鸣。马群好似战士听到号角,忽地齐头并进向东方冲刺。梁萧不由喝了声彩:“马中之王,当真了得!”野马也懂批亢捣虚,东方诸人均是错愕不已,眼瞧数千野马奔腾而至,一时纷纷走避。独有一名红衣女郎夷然不惧,纵马突入马群,套索左右抽打,野马一被抽中,吃痛让开。梁萧见那女子套索挥舞间隐有软鞭招术,不由暗暗称奇。

    那女子东一穿、西一钻辟出一条路来,逼近红马,翻身落上马背,众骑士哄然欢叫。梁萧心道:“擒敌先擒王,这招使得利落,这女子似乎通晓中土武功。”

    红马桀骜不驯,能令万千同类俯首帖耳又岂容人类骑乘,顿时上纵下跳,左抛右摔,举动极为暴烈。红衣女紧紧拽住马鬃伏在马背,初时还能把持,不过片刻便觉力怯,身子如一张纸鸢被抛得满天飞舞。

    忽然间,红马四蹄一攒,身躯回旋,女子尖声骇呼,身如掷丸飞星向着野马群里落去。此刻万马奔腾,落入乱蹄之下,真是有死无生。众骑手无不失声惊叫,忽见人影闪动,梁萧一蹿一纵将女子平空搂在怀里,跟着身形折转落在一匹野马背上。低头一瞧,红衣女不过二八韶龄,杏眼凝碧,极为美丽。

    少女惊魂未定,气息急促,檀口间吐出淡淡奶香,忽听她叽里咕噜极快地说了两句。梁萧不解,少女发急,手指红马又说两句。梁萧这才听了出来,少女的话里夹杂许多突厥语。向年钦察营中也有突厥战士,梁萧为了统率方便跟着学过一些,想了想,问道:“你要我抓住那匹红马?”少女连连点头,梁萧叹道:“物各有主,何必强求?”少女急得小嘴一扁,猛地哭道:“我们追了一个多月,抓不住它,就全完啦……”

    梁萧环顾四周,骑士们疲态尽显,断然无力再度设围,又听少女哭得伤心,心头一软,叹道:“我且试试!”说完将她撂在一匹野马背上,自己挥鞭纵马向红马迫近。红马吃过一回苦头,一见人来,奋蹄突出马群,蹄不沾地将梁萧抛落两箭之地。

    梁萧起了好胜之心,纵下马来衔尾紧追,其时东风正厉,吹得他衣袂飘飘,势如滑行草上。众骑士瞠目结舌,呆呆瞧着一人一马浮光掠影般奔到地平线处,忽地消失不见。

    逐出二十余里,红野马越奔越快,梁萧渐被抛落,暗赞:“此马神骏绝伦,几乎比得上莺莺的胭脂马了!”他俯身抓起一块硬泥捏下一枚小丸,以“滴水劲”射出击在红马后腿关节,泥丸嗤的一声化为轻烟一团。这一下力道虽轻,却叫红马后腿软麻,跛了一跛。梁萧趁势奔近,手中泥丸去如连珠,不伤红马筋骨,只令它蹄软筋麻,有力难施,去势渐渐迟缓。

    半桶羊奶工夫,梁萧抢近马尾伸手拈住,一个筋斗翻上马背。红马使出浑身解数奋力挣扎。梁萧施展轻身功夫,任它上下起落。红马见势不妙,撒蹄狂奔,梁萧左臂勒住马颈,伸袖盖住马眼。红马眼前一团漆黑,唯有闭眼瞎撞,狂奔了半个时辰,终于无法可想,驻足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