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平康坊找那打牌赢了长安土地的后生前,张果先回了一趟异闻社,很奇怪,铜锤还没回来,吕洞宾却已经离开。
回廊下贴着一张宣纸,在风里翻飞。偌大的纸上,简单几字,看样子应该是吕洞宾留给张果的字条。
龙飞凤舞的潇洒字迹,字中有骨,外象俊逸,一笔一划,随心所欲,看上去毫无章法,没有规矩,很吕洞宾。
连留字条都跟别人不一样。不过,好像吕洞宾断定了他一定会回来,第一个看到字条的一定是张果,而不是燊哥。也是,他能推断出一夜之间涂满全城墙面的罪魁是长安土地,自然也了解长安土地的习性,难怪叮嘱他后面的事情要靠自己。
张果走过去,将纸拿下来,上面内容很简单,总共也没几个字,却令张果拿着那张纸,在原地站了许久——
等我回来,取劫妖录。
他终于是同意了。
只不过,这话说的有些自负,劫妖录在哪都不知道,落在什么样的人手里更是不清楚,张果透过字,似乎能够看到吕洞宾当时那面带从容笑意的样子,取劫妖录,说的就像是探囊取物一样简单,但是,能设计利用丑奴盗走劫妖录的,又岂会是平庸之辈。
若是换在从前,张果一定会从心里一声冷笑,笑吕洞宾太过自信,自负自大,但是现在他不会。
他说了,就让人由衷会要相信。
吕洞宾从无虚言,更不轻易对人许诺,一旦承诺,定然办到。
“吕洞宾、你一定会平安无事。”张果对着纸上大字,一字一字道。
夜一点一点黑下去。
夜幕下的长安城外,一大片荒山野岭,一盏昏黄的纸灯笼,只依稀照出巴掌大的一块区域,只因这荒山野岭,草茂林深,枝枝叶叶重叠交错,灯笼的作用十分有限。
远处,偶有一两声野兽的夜嚎,道路曲曲折折,根本就算不上是道路,只是山间野径罢了。穿过这片林地,前方出现一片稍微开阔的地方,只不过,在那片开阔之地上,密密麻麻都是坟堆。而且还是老坟堆。
竟然是个坟场。
还是个很不寻常的坟场。
这一片老坟,年代十分的久远,埋骨此处的,也是形形色色,都是无人认领的他乡异鬼,许多来自西域各国,客居长安,长眠于此,据说最早要归溯到北魏之前,甚至更早以前,连年代都不可考。而在更加久远之前,这里是古战场,坟堆最底下,是无数战死的野鬼。因而,此地多凶煞,大白天都没有人敢来。
一路行来,山野里偶尔能够见到一些残碎的陪葬品,长安人都不大愿意涉足此地,因为这里是老坟落着老坟,经常是坟堆下面还有坟堆,就连挖坟掘墓的都不肯到这里,说这里有妖鬼,还不是一只两只,而是成群结队的出没。
坟场里面零星散落着一些镇墓兽和神 煞佣,黑夜里看,影影幢幢,坟堆中间还有鬼火飘荡,天干物燥,鬼火也猖獗,看上去甚是瘆人。
一双长靿靴,出现在灯笼的光照下,深深杂草丛中,坟茔里立着一块破石甬,石甬凶神 恶煞,并非人形,而是双人首而蛇身,这就是当野,也可以称其为“勾陈”。
勾陈,刚猛好杀,司兵戈争斗,杀伐病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各种不好的事情。
靴子的主人,穿一身样式简单,便利行动的衣裳,一头长发尽数束于破,画师装的高深莫测,把他晾在一边,想让他着急,他就偏沉得住气,索性背着手,在草庐里溜达起来。
一侧的墙面上,挂着一副陈旧的长卷,吕洞宾看了觉得眼熟,仔细再看,可不就是刚才他在坟场那头遇到的诡异队伍么。僮仆、女子、奴婢、威仪、还有抬着的轿子,因为太旧了,画面斑驳,人脸几乎看不清楚,看整幅画卷,好像是一支送葬的队伍,或者说送神 的队伍。
他看完了画,就去摆弄草庐的瓶瓶罐罐,什么年代的都有。他像逛古董铺子似的,拿起来一个端详一番,品评一下,再拿起来一个端详一番,再品评一下,一点都不着急。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画师终于沉不住气了,从凳子上跳下来,将画笔一丢。
吕洞宾计谋得逞,转过头笑得可恨。“不是你让我来的么,你不记得了,还是换了一层皮就想耍赖?”
画师转过的面孔,除了没有了白头发白胡子白眉毛,其他地方跟白灵师都很相似,所以他刚才一直背对着吕洞宾。见被识破,画师有些丧气:“你怎么看出来的?”
吕洞宾道:“就你那德行,就喜欢故弄玄虚,再换多少张皮,我也认得出来。”
画师摸摸耳朵,他因为披散着长发,耳朵藏在头发里,撩起来的时候,吕洞宾注意到,这画师另外半边的耳朵少了一截。
吕洞宾将写有“当野”二字的木牌丢给他:“你让我来,我也来了,是不是到了该兑现承诺的时候?”
画师缓缓摇头:“错,我们还有个赌要打。”
吕洞宾也缓缓摇头:“错,我们已经打过赌了,而且我已经赢了。”
画师把眼睛一翻,道:“赌过了?什么时候?”
“就是你把木牌丢给我的时候。”吕洞宾优哉游哉朝画师走去,“你跟我打的赌,就是看我敢不敢只身前来。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我来了,你输了。”
画师被堵的说不出话。玩心机玩手段,都没能从吕洞宾这里讨到半分便宜,想想心里就堵的难受。
“还要继续玩下去吗?可以开始了吧?”吕洞宾悠悠站在画师面前,这画师跟白灵师一样的身高,足足比吕洞宾矮上一个头,他居高临下盯着他看的样子,就像一个长辈关注着晚辈。“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
“善丹。”画师不知不觉就回答了吕洞宾,说完之后,自己吓一跳,气得顿时跳开。“我叫什么名字关你屁事,你有胆,准备好了,我就送你入画,但是在画里你会遇到什么事情,可不关我的事了,你自求多福,也许你进去之后可就再也出不来了,你可想清楚了!”
吕洞宾盯着善丹没说话。
善丹笑道:“怎么样,这时候反悔还来得及。你要是怕了,我这就送你回去,你只要跟我认个输就行。”
吕洞宾微垂眼帘道:“我并不在意跟你是赢是输,输赢对我从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做的事情。”
善丹的一只耳朵动了动。片刻,他道:“你下定决心要进入山海神 卷了?你真的不怕?那幅画最神 奇之处,就在于进去之后,很可能遇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很可能会死在里面,也很可能就永远都出不来了。那幅画中的世界,可不是桃花源,即便出不来,也能很好的生存下去,怡然自乐。只要进去,注定面临凶险,甚至死亡。”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才是男人。”吕洞宾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定和注定,只有行动。如果不行动,什么都不做,我倒是相信注定会什么都没有。”
善丹嗤笑道:“我不信你一点都不恐惧。”
吕洞宾也笑:“英雄和懦夫都会有恐惧,只不过对恐惧的反应大相径庭。”
“好,这可是你说的。”
善丹不再多言,转身一挥袖,一幅白纸飞于墙面,遮住后面的画作,他挥笔而就,顷刻之间,纸张之上画出一匹骏马,浓黑如墨的骏马拉着一辆马车。
“吕洞宾,不是我小看你,而是我已经看到了你的结局。”善丹从袖中摸出一枚硕大的印章,朝着画中马头上用力盖下去,“你要进去,我不会拦你,你是英雄还是懦夫,都要事上见,现在说还太早了些。把你的影子映到马车上,它自会带你进去。”
印章盖下去的刹那,画中马匹忽然动了起来,吕洞宾依然而行,将自己的影子映在画中,整个草庐内里升起一片迷蒙,黑色的骏马无声无息从画中走下。
吕洞宾发现自己的身体在雾化,像一阵流云,随着马匹不由自己。
“吕洞宾,我真是有些欣赏你,但是,我不能帮你,你我注定势不两立。”
善丹看着所绘拉车的骏马和吕洞宾一道消失,草庐里升起的浓雾翻卷着,注入已经一片空白的纸上,纸面上似有涡旋流转,像开启了一道神 秘的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