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六月的天,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信都城冬时的天,却也不遑多让。
上午还是晴方好,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到了正午时分,太阳忽然隐没了踪迹,天色开始变暗。
一时暗过一时,没过多久,只见远方的天铅云低垂,乌云越笼越紧,密密匝匝,这时的天就成了全阴天,连带了屋子里也一片阴暗暗的。
中医看诊,讲究望闻问切,居首要的是望。
甄柔不懂医理,但起码的一些表面道理,她还是有所耳闻,恐室内光线过暗,影响罗神医看诊,将将午时一过,便让掌了灯。
只见正房大厅里灯火灿烂,火盆熊熊燃烧,暖气满室。
甄柔和曹劲一左一右高坐基台之上的主位,他们前方一台长案,案上一方香炉,正燃着一柱檀香。
曹劲一面手搁案上把玩杯盏,一面不露声色的将目光落在袅袅上升的檀香上。
姜媪和阿玉跪坐在甄柔的身侧,以便随侍听候吩咐或服侍一二。
一眼望去,甄柔主仆三人虽正襟危坐,却都神色紧张,目光直直望着基台下左首方向
甄姚独坐一榻,罗神医手中握着一红色丝线,隔着一长案一边为甄姚诊脉,一边询问一些饮食起居等生活日常,或隐私如小日子、当初流产、又被下药等详细。
甄姚出嫁后发生的种种,都有阿簪陪她一起经历,阿簪可谓知之甚详,如流产这等难以启齿之言,就由随跪在甄姚身侧的阿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一一作答。
一时间,室内静悄悄地,只有罗神医和阿簪的声音一问一答,间或碳火“噼啪”炸出一个声响。
这样的安静间炸出的声音,让人无端生出一种异样的紧张。
也不知可是大厅里碳火燃烧的太旺,水汽蒸发,甄柔喉头干涩得动了一动,就听阿簪的声音涩然道“我家娘子小产后,又被下了绝育的猛药,一直恶露不断后来回彭城夫人为娘子延请名医小日子渐趋正常不想遭逢”
一语未了,声音戛然而止。
阿簪死咬下唇,脸上更是惨白一片,有豆大的汗珠从额间鬓发流下,她仿佛拼尽全力隐忍着什么,又似恐惧,又似惶然,还有恨意满眼。
良久,双眼终是趋于平静,只剩一片凄凉地望着甄姚,几欲翕动双唇,几回颤颤巍巍,难置一词。
“不想又遭逢遭逢”再一次鼓足勇气,要将详细告知罗神医,却刚把话转到嘴边,眼睛再是忍不住一红,有了鼻音,眼看便要哭了出来。
只在这时,甄姚的声音蓦地响起,接着阿簪的话补充道“我被几个士兵侮辱了,当时身上小日子还没走干净,也就是那次之后,恶露又反复起来了,总是干净几天又来了,不能再根治。”
甄姚说这些的时候,没有阿簪的难以自禁,她很平静地坐在那里,用她宛若天籁的声音,好似讲述别人的事一般娓娓道来。
然而,就是这样似水如歌的声音,讲述地却是这样残忍的事实。
甄柔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听下去的,她也以为早对甄姚这些遭遇心中有数,可直至今日再听甄姚说起,才知她到底还是不敢深想下去,不敢把事情想的太糟糕,而事实却是甄姚的遭遇远比她以为的还要难以置信。
这简直令人发指
人性怎么会丧失到这个地步
甄柔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甄姚作为当事人,没有比甄姚更能明白个中的绝望,如今甄姚都没有任何情绪外露,她作为旁观者又有何资格多言
姜媪和阿玉却不甚了解个中详情,闻言都忍不住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才让自己没有失礼于堂前的惊呼出来,却仍是发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来。
比起作为底下侍人的姜媪她们,罗神医就少了身份上的束缚,又有道是医者仁心,罗神医另一只未执丝线的手,就“啪”地一下重重啪在案上,震怒得吹胡子瞪眼睛,直骂道“畜生”
罗神医是一位年过六十的老者,虽是白眉长须,却极善保养,端是面孔红润。
他这一道骂声可谓中气十足,却仍觉不过,犹自说道“老夫行医数十年,其难杂症见多了,也会遇到一些腌臜之事,可近十来年老夫很少在动怒了,毕竟年岁大了,还想再多活几年可今天真是”
话说着说着,罗神医已然又动起怒来,不由又看了甄姚一眼。
见甄姚生得眉目如画,娴静温婉,就是眉宇间似愁非愁,虽看上去很有我见犹怜之感,却犹带一分凄苦之色,再一念及刚才所闻之事,心下不免生出几分叹息,怒火倒是为之消下去了。
只听罗神医叹息道“哎,怎么尽让你遇到这些事了”
说着余光瞥见高坐基台之上的甄柔,一时更是感叹万千。
本是相差无几的姐妹俩,先后嫁人,先后历经后宅女子少有的境遇,只因一个能够逢凶化吉,一个却未能逃成,终究导致如今地位天差地别。
心里想着,口中也不觉叹道“当真是造化弄人。”
可不是么
造化弄人。
坏的,恶的,尽让她遇到了。
好的,都是
甄姚闭了闭眼睛,让自己停下思绪,然后微微一笑,道“造化弄人也罢,是我的命也罢,都是过去的事了。”
语声娇柔温软,笑容犹带气血不足的虚弱,说出的话却是潇洒大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矛盾存在,不觉散发出独有的光芒,让人赞叹,好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又好一个不屈的灵魂。
“老夫活了一甲子,看来还不如甄二娘子看得开。”罗神医眼中难掩欣赏。
甄姚这时一改先前对什么都淡淡的,她露出天性中的羞涩,仿佛还是一个未解世事的小娘子,不好意地一笑之后,轻声道“您过誉了。”
“不知小女的情况能否得以医治”谦虚过一句,甄姚直接看门见山的问道。
却是一语落下,四下骤然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