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虽大,却不足以满足一个小女孩的好奇心。
宫中规矩繁复,郑贵妃在这方面似乎又特别讲究,梁嬷嬷对朱轩媁的管束十分严格,常洵好说歹说,梁嬷嬷方才同意让朱轩媁一起到宫后苑游玩。
宫后苑,便是紫禁城的御花园。
相比偌大的紫禁城,宫后苑并不大,只有一万多平方米,还没有拙政园大。
不过,紫禁城旁边便是西苑,北边是景山,都是皇家园林,地方也更为广阔。
只是,那边不是随意便能去的,须得到尚仪局和司礼监报备,不然出不了宫门。
即便是宫后苑,也不是随便就能去,若是碰到帝后或者哪位嫔妃在,就得通禀以后方才能进。
还好,今个儿还没有哪位嫔妃在宫后苑,朱轩媁便像困在笼中的鸟儿一朝放飞,扑腾个不停。
宫后苑设计精巧,景致秀美,常洵却没有心思 观赏。
在朱常洵的记忆中,来过宫后苑许多次,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看腻味了。
通过这几天的经历,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生存环境并不是很好。外廷看他们母子不顺眼,而内廷……同样错综复杂。
万历并没有那么昏庸,始终主导着朝政与后宫,他虽宠爱郑贵妃,但也多有防范与管束,有段时间内书堂缺人,万历选人时,说到一个太监的书法不错,郑贵妃跟着附和,结果万历大发雷霆,不但责罚了郑贵妃,还将那个太监撵到南京去了。
类似的事情,还有不少。
常洵想要依仗郑贵妃受宠便胡作非为,那是不可能的。
此外,万历也并没有冷落王皇后,两人不仅同居一宫,万历游宴出宫时,王皇后也都陪着,简直就是伉俪情深。
至于王恭妃和皇长子朱常洛,万历确实不喜,个中原因,常洵觉得或许与张居正被抄家的原因差不多。
万历为什么要抄张居正的家?
史书上说,因为万历贪财,听说张居正家里很有钱……
朱翊钧不至于那么没有出息。
那毕竟是张居正呕心沥血教出来的,若是只教出这么个东西,张居正便真是死有余辜,应该挖出来鞭尸。
万历十年,那会儿国库和内库的银子还是很充裕的。
分析这个问题,不应该“讲故事”,更应该“讲政治”。
万历要对张居正“死后算账”,更大的可能是为了清除张居正的影响,以便掌握朝政。
这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亲政的最初几年,朱翊钧精力充沛,也很勤政。
而为了掌握朝政,朱翊钧就得对张居正的势力和影响进行清算。
身为首辅,张居正的影响遍布朝野,在内廷也有李太后的支持。
而王恭妃原本是李太后身边的宫女。
史书记载,万历给李太后请安,看到王恭妃,忍不住宠幸了王恭妃,然后便有了朱常洛。
那是万历九年,张居正还把持着朝政,他还和李太后联手,对朱翊钧各种严格要求。
朱翊钧胆子肥到何种程度、欲求不满到何种程度,方才会在慈宁宫强上一个宫女?
又或者说,王恭妃到底美到何种程度,方才会让朱翊钧控制不住自己?
那可是在慈宁宫,李太后的寝宫!
常洵自己勾勒了一下当时的情形:万历六年朱翊钧大婚,选了三个妃子,三年后,两个妃子毫无动静,仅有王皇后怀了身孕。这时候,李太后一边张罗着再次选秀,一边又将自己的宫女送给朱翊钧宠信……
作为新时代的学霸,常洵也研究过当年大红大紫的几部宫斗剧,所以他本能的觉得这件事不正常,不可遏制地往“阴谋论”方向靠拢。
王皇后有了身孕,李太后忙着选秀,又将自己的宫女送给朱翊钧宠信……似乎,是为了跟王皇后争宠,以巩固自己对后宫的控制权?
这个猜想未必正确,但万历急于摆脱张居正影响的同时,自然也希望掌控后宫,而王恭妃是李太后身边的人,朱翊钧自然会疏远。
册立太子的问题最早可以追溯到万历十四年,朱常洵即将满月之时,首辅申时行上了一本题为《恳乞宸断册立东宫以立国本事》的奏疏,拉开了“争国本”的大幕。
万历十四年,朱翊钧二十三岁,王皇后二十二岁,正如朱翊钧所言,有嫡立嫡,无嫡才立长,此时便册立朱常洛为太子,一旦王皇后生了个皇子,该当如何?
文武百官此时便争先恐后的催立国本,又到底是何居心?
细思 极恐……
万历不能忍,王皇后也不能忍!
就常洵的观察,紫禁城这潭水深得很,远非史书上说得那么简单。朱翊钧有自己的打算,王皇后也有自己的想法,至于王恭妃和朱常洛,既有身为皇长子的优势,还有李太后和外廷的支持,绝非风雨飘摇、朝不保夕。
常洵甚至觉得,他们母子才是最弱势的那一个。
太后、皇帝、皇后、皇长子、皇长子的母妃……于礼于法,地位都在他们之上,万历一句话,他们母子都得完蛋!
外廷的文官武将又都视他们为国贼,人人仇视!
常洵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常洵刚刚想到朱常洛,便听到陪同游园的太监、宫女们一迭声的参拜声……
朱常洛竟也来游园了。
“常洵给皇兄请安……”见到朱常洛,常洵也不得不躬身问好。
“三弟不用多礼!”朱常洛上前挽住常洵的手臂:“三弟与七妹也来游园?”
常洵侧身打量了朱常洛两眼,朱常洛略显消瘦,脸色苍白,笑容谦和,似乎是一个性格温懦的长兄。
“雨过天晴,轩媁要出来玩,我便带她来了。”
常洵笑了笑说道:“皇兄今日没有去讲学?”
朱常洛摇了摇头:“入夏以来,天气闷热,父皇便下旨停了讲学,不过老师们让看的书很多,我也就是出来透透气!”
万历二十二年时,十二岁的朱常洵出阁讲学,由詹士府、翰林院的讲官为其讲学,至今已有六个年头。
朱常洛的讲师团极为豪华,包括万历十七年的状元焦竑,以及二甲第一的董其昌,后来官至首辅的叶向高、方从哲,还有吴道南、刘曰宁、黄辉等人。
这是储君方有的待遇。
常洵大致记得万历三十八年以后,内阁的叶向高、方从哲、吴道南等人,都是东宫讲师,不由猜想彼时的万历已经在给朱常洛铺路。
试想一下,一旦朱常洛继位,作为东宫讲官出身的内阁辅臣们必然可以帮助朱常洛迅速稳定朝局,掌握朝政。
这样的待遇,可看不出万历还有易储之心。
“三弟近来也读了不少书吧?”
朱常洛看着沉吟不语的常洵,主动开口说道:“那本《雷电启蒙》我也看了,却是闻所未闻,若是伯勤宗爷在,定可与三弟相谈甚欢。”
朱常洛口中的伯勤宗爷便是郑王世子朱载堉,万历十九年郑王朱厚烷去世后,朱载堉本该承继郑王之位,但朱载堉上疏请辞,至今都未曾接受王爵,郑王之位也依旧空悬。
常洵笑了笑,朱常洛这是暗示自己学习朱载堉,退出储君之争,专心去搞科学研究?
常洵当即便谦虚说道:“伯勤宗爷精通乐律、算学、天文历法,愚弟这点肤浅之论,怕是还入不得法眼。”
朱常洛笑道:“三弟如今不过十五岁,伯勤宗爷十五岁时尚在王宫外的土屋潜心学习,到了二十五岁方才写出《瑟谱》,以三弟的才华,若能刻苦攻读,未来成就,当可更胜于伯勤宗爷。”
常洵听懂了,朱常洛确实是在用朱载堉敲打他,这是要让他学习朱载堉。
常洵心念急转,也是开口试探道:“近日潜心钻研雷电的学问,略有所得,惟其如此,愈加感觉天道苍茫深邃,事事物物,皆有道理,便是穷尽一生,也难得其中之万一。”
常洵说道:“愚弟有心效仿伯勤宗爷,格物致知,专注学问,也希望学以致用,若能为父皇略分一点忧,为大明之昌盛稍作贡献,便足以。”
朱常洛微微点头:“父皇若是知道三弟的心意,定然十分高兴。”
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道:“做学问是好的,但不能故作惊人之语,尤其是在结论没有得到认可的情况下便急着实施。”
朱常洛看着常洵,表情认真:“譬如你的那个避雷旗杆,前所未有、闻所未闻,便要贸然装在宫殿上,似乎并不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