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峰顶,几片白云环绕。五月初五,端阳节。
昨夜下了点小雨,空气很是清新,阳光也是恰到好处,暖暖射下来,风一吹,仿佛阳光随风荡漾起来。
一荡,一荡。一只斑斓蝴蝶慢悠悠从林中飞出来,打了个旋,又飞了回去。慢慢,渐行渐远,飞了十步,二十步,百十来步,忽得一束骤然的风声响起,一点寒星飞来,不偏不倚叮在翅上,之后陨落。
一瞬间,就是一生的陨落。
待飘落下去,一只粗糙的大手接了住,麦色的肌肤,胳膊,和饱经风霜脏乱不堪的脸。一个虬髯大汉的手心中盛了一只斑斓蝴蝶,又有落叶潇潇洒洒从他身边盘旋,大汉笑了笑,轻轻握住拳头,仿佛是怕将那蝴蝶碰碎,后一肩担起地上的柴,向竹林深处走去。
地上的柴火有多重?
只见是,一捆连着一捆,连着的那一捆又连了一捆,这么粗的麻绳,密密麻麻绑了上百斤木柴。那大汉却担得不费吹灰之力一般,右手轻轻一提,便上了肩。打了声忽哨,大步向远方迈了开来。
竹林深处,风声不止。飕飕得,大汉愈来愈快,风将他的头发吹起,蓬乱着在身后飘扬,走着走着,大汉竟又跑了起来,一步迈了三丈之远,肩上的柴火却稳稳当当,如放在地上一般。
“阿巴阿巴~~阿巴~~”又行了半栈茶的功夫,大汉停了下来,口中兴奋地叫着,嗨!可真是好笑,这虬髯客,竟是个“阿巴”。
“阿巴”,是当地土著说法,指那些说话总是“阿巴阿巴”的人,也就是哑巴。
这哑巴又行了数十步,伊始的风也渐渐小了,一个青色篱笆围成的小院子呈现在眼前。院子中是一小茅草屋,虽是简陋,却很精致。四面竹树环合,颇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
“阿巴阿巴~~阿巴~~~~”哑巴敲门。
“来了,来了来了~~”从茅屋中跑出来一妇人,约莫半百年纪,身着碎花布缎子,头上别了发簪,整齐得将头发盘起来,整个人透出一股精练气。
“等等啊,”老妇跑来,在衣服上擦擦手,打开柴扉,满脸笑着,道:“来了呵,唉,慢些着,别磕着碰着了。”说罢,招呼着哑巴进了院子,帮衬着放下柴:“嘿,这力气,这么些年,也不嫌老,还是挑这么些柴,真是廉颇老矣尚能饭呵。”
一边说,一边递过一张手巾,示意哑巴:“来,快擦擦汗。”
哑巴接过手巾擦擦,道:“阿巴~~~”又指着门外,“阿巴阿巴”得说了一大通,才停住,似是在询问什么人去哪里了。
“嗨!”老妇一拍腿,笑道:“你那老哥,跟你一样,也不嫌老,跑去打猎去了。”
“啊啊,啊。”哑巴道。意思是:“知道了,他就这个样子。”然后低下头,把手巾还了老妇。
他张开粗糙的手掌,那只蝴蝶现在老妇面前:“阿巴阿巴~~”
“嘿,”老妇笑道:“现在人老了,对这玩意也不那么在意了。”
“阿巴阿巴~~”哑巴依然摊开手掌,让她接着。
“那好,我就收下了,你也真有心嘞。”老妇道。她接过那只蝴蝶,压在一些刚绣的鞋样中。
院内有张石桌,几个光滑青石做的石凳子,二人坐于之上,谈起了天。哑巴虽说话是“阿巴阿巴”的,因二人认识颇有些年头,加上一些肢体动作,指指这,指指那,老妇也就能明白个差不多。
谈着,笑着。二人攀谈不久,远处一阵山歌传来:“天气晴嘞~~
风轻云淡,老僧打猎,
归来个嘞~~~
叫一声,我的佛祖,
我可是真高兴嘞~~~”
当地山歌,本就是即兴之作,压以粗浅的韵脚,随口唱来。因声大,婉转,回荡在林中也着实好听。
鸳鸯峰,世间第一峰。其高耸入云,看似直入云霄,上至天庭一般。
站在悬崖边,你只看到前面如一张巨大的幕布一般,从天上垂下来,幕景有一些山的峰顶,从茫茫云海中刺穿过来,此刻看起来却也是那么矮。
此地美其名曰天幕,乃是鸳鸯峰一大景观。
你可知何为神仙?
两袖清风,傲游于天地。这便是世人对神仙的理解。
若是你站在这天幕中,也就算两袖清风,傲游于天地的神仙了。
“说曹操,曹操到,”老妇一笑:“这不就回来了?”
话毕,便起身招呼,向外面喊到:“昙哥,回来了?”
“是嘞!”刚听到山歌之时还距离甚远,却是门外一声应答,一个五六十岁的僧人已然进了门。
“昙哥,你瞧这是谁?”老妇道。
那僧人一身袈裟已陈旧,洗的泛黄,多处补丁,穿在他身上却很是合身。他面目端正,浓眉眼,宽脸颊,一身正气环绕,每走一步,甩一手,都铿锵有力。
僧人进了门,道:“嗨!你小子来得可早哩!”
哑巴笑笑:“阿巴阿巴。”
“我让你明天才来,没想到你急个甚麽样子,也罢,哥哥大方,看在咱们几十年的交情上,便管你一餐饭了!”那僧人道:“英妹,生火,造饭个嘞~~~~”
说着,又唱起了山歌,门外山林也应和道:“造饭个嘞~~饭个嘞~~个嘞~~~~”
“噗!”老妇笑道:“是,昙哥大、方,看在几、十、年、的交情上,管你一、餐、饭!呵呵,也不怕人笑话呢!”她故意将“大方”,“几十年”与“一餐饭”说得很重,说罢,三人都大笑起来。
那僧人叫昙宗,老妇叫琼英,二人夫妇以兄妹相称,在这深山老林中住了有些年头。
哑巴笑了一阵,向茅屋比划道:“阿巴阿巴~”
琼英这次有些不解了,问道:“昙哥,这又是怎麽个意思?”
“嗨,你看,英妹,今天我大弟来,他说,让您老人家且歇着,让你看看我们哥俩的手艺!”昙宗道。
“哦?昙哥,你还会做饭麽?几十年没见过呢。”琼英惊讶。
“那是自然,想当年,金戈铁马的时候,我们二人的手艺可是全军都津津乐道的哩,不过,我们是分工合作。”昙宗又谈起了曾经的事情。
“他切菜,你炒麽?”
“非也~”
“莫非是他炒菜,你切菜?”
“非也非也~~”
“总不能是他管做饭,你管烧火吧?”
“错,你昙哥是那么没用的人麽?”昙宗道。
“那是什么?”
“嘿嘿,他管做饭,我呢,管吃!呵呵!”三人又笑起来。
笑罢,二人进了茅屋,留下老妇在门外,看看天边的飞鸟和云彩,太阳渐渐升起来了,风吹过。
……………………………
屋内,二人交谈着些什么,神色有些严肃。
“可我岂能重出江湖!”
哑巴道。这句却不是“阿巴阿巴”的,而是真的在说话!
原来,他不是哑巴!
“可我岂能重出江湖!”
“莫要着急,大弟。”昙宗劝道:“你知道我的功夫,普天之下用得到我出手的人不多,但这次~~~”昙宗摇摇头,接着道:“恐怕你我二人,加上金忠,未必能胜得过他。”
昙宗说着,提起一柄竹子,拿桌上的小刀削起来。一刀一刀,削的很慢,却很仔细。
因为每一寸的疏忽,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此人真有你说得这么厉害?”哑巴道:“若是如此,便算是为了天下苍生,破一次例也罢。”
昙宗望着哑巴,许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每个字,都在哑巴心中砸下一个坑。
“他不是人,而是神!”
手中的竹子,成了一把寸许的戒尺。
………………………………
………………………………
少焉,二人出了门,哑巴端着一盘竹笋肉丝,道:“阿巴阿巴~~”
昙宗也端了一盘菜,满是自豪道:“来,让你这专家尝尝我们二人的手艺!”
琼英笑了笑,拿起筷子尝了一口,道:“恩!不错麽!”
又尝了几口,招呼道:“别光顾着我吃,冷落了客人,来,都洗洗手,上桌吃饭!”
二人洗了手,各自拿了双筷子,也不说话,坐下就吃,却是都怀着心事,一顿饭嚼得索然无味。
吃着,吃着。没一个人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远处鹧鸪“咕咕”地叫,还有些喜鹊,黄莺应和。昨夜刚下过雨,空气很是清新。
终于,琼英打破了沉寂的饭局,也打破了这沉寂的深山老林。
“昙哥,你今早上,不是要去打猎的麽?打到了麽?”琼英道。
“打到了,”昙宗抬起脚来,满鞋子都粘着些新鲜的泥巴:“刚下过雨,猎物都不出来,打到一鞋子的泥巴回来,给菜加佐料。”
之后,又是一阵很长时间的沉寂。
“吧嗒!”一滴露水从树梢滴落,滴在菜盘子里,随之“吧嗒”一声,琼英一滴泪亦滴在盘子中。
“昙哥?”琼英叫道。
“怎么了?”昙宗应了一声。
“我们的宁静,就要被打破了麽?”
昙宗沉默一会儿,道:“英妹……”
琼英点点头,道:“我都知道了。”
这时,哑巴抹了抹嘴巴,拍了拍肚皮,似是在说:“吃饱了,吃饱了。”他起身走向门外,轻轻掩上柴扉。
“你可记得,我们当年,在月公庙,许过什么愿麽?”琼英问。
“自然是记得的。”
“望二十年后,我们在山林里安逸得生活,拄杖南山,青泉白鱼,怡然自乐。无人喊你将军,也无人叫我夫人…………”琼英复述着当年的诺言,一句一句,仿佛那还是昨天,历历在目。
鸳鸯峰的云彩很是飘渺,让人回忆一番番涌来。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琼英念着当年的一些诗,一转眼,归隐山林已经二十多年了!
“嗨,提那些事做什么?”昙宗道:“你要记得,这世上能让我昙宗出手的人不多。”
“可他不是人,是神!”琼英反驳一句,她拿着白手娟,绣着什么。
“这九天灵芝,虽对我们用处不大,却绝对是不能给他们的。”
“为什么?既然我们要那也无用,为何搭上我们的生命,也不能给他们?”
“唉,英妹,你不知道。”昙宗这才续续道来:
九天灵芝,天地间的神物。女娲补天之时,化身融石。她的一滴眼泪从九天之上滴落,恰巧落在少室山的一株灵芝上。这滴眼泪,不仅有女娲娘娘的仙气修为在内,更重要的是,它包含了女娲娘娘对天地的慈悲之情。这份慈悲之情,任世间万物,也不能抵得上。
这株灵芝得了女娲娘娘仙气与慈悲共存的眼泪,有了灵性。自己竟从四周主动吮吸天地灵气,而少室山本就是灵气旺盛之地,过了三五千年,竟是成了一株关系天下苍生的神物,据说,当它附在补天石上,会让补天石瞬间土崩瓦解。后果是可想而知的,而在蓬莱,有这种想法的神仙不在少数。
当初,寺里的师父临终前挑选保护灵芝的二人,便是昙宗与哑巴。虽后来二人征战天下,却对于灵芝,从来没有马虎过。昙宗后归隐山林,哑巴装作哑巴,也是这个原因。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他们终究得到消息,这里终究是有一战。
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苍生。
“那么……”琼英继续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不到一成。”
“那可如何是好?”琼英问道,神色有些慌张,但看到昙宗镇定自若的表情,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事到如今,只好邀人助拳了。”昙宗道:“我邀来江湖人称大力无声的哑巴大弟,一身铜头铁骨,力大无穷;江湖人称无情杀手的金忠,速度如风,武功绝世。他们一个是我征战天下时的兄弟,一个是我的属下,武功并不逊我半分。我想,这次应该可以一战。”
“不是相传少林寺邀人助拳乃是大忌麽?怎的要破了这个寺规不成?”琼英有些疑惑。
“我少林哪里有这项规定!”昙宗右手一甩衣袖,道:“当年我寺曾救李家小主于水火,并派我们一十三名武僧前去相助。后李家得了天下,便来答谢我寺。我去做了将军,余下十二武僧大都留在寺中。只因寺中出了我这个便宜将军,寺人便都有些自大,又有话说:天下武功出少林,故以别派武功为低下,不邀别派助拳,也就成了一条不成文的寺规,但却不是达摩祖师立的,我破了也就破了。”
“那便是好,”琼英放了些心,额头却依然是渗出些汗来。
已经饭后,被雨水冲地光滑的青石桌面一片狼藉,琼英起身收拾碗筷。哑巴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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