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它看起来有多么像个人类小孩,这都明显是另一种东西。
身为老练冒险者的洛安少女在见到那个浑身惨白部分皮肤半透明的小孩一瞬间便立刻下意识地重新拔出了剑,而一旁有着丰富猎人经验的路路也如同炸毛的猫一样浑身警惕地张弓搭箭指向了它。
她们的直觉都在高鸣着,不能放任它离开。
本体在这个小孩子出现的一瞬间便彻底干枯萎缩,彷佛所有的生命力都用光了一样。如果它会根据环境而针对性地改变自己的策略,如同之前那样派出一批批的变异村民进攻尽一切可能生存下来的话,不得不认为呈现出这种姿态也是计划的一环。
它是知道了什么东西才针对性地作出了这种举措,是能感知到人类的思维吗。
又或者是从它吸收掉的“原料”当中得知了这一信息。
对于幼崽天生的强烈爱护欲广泛地存在于大部分哺乳类之中,而人类又是将这一行为发扬光大到极致的。
如同采取了黄金的姿态引诱人们去寻找它携带它一般,采取儿童的姿态也是在自己已经无力反抗的情况下指望那六七十人的村民因此动手吗?
不过是刹那间的行为,却足以让人背嵴发凉。
就像食虫草会发出吸引昆虫的气息一样,这种生态诡异来自于异界的存在习性方方面面都似乎对人类具有针对性。
女人在高声哭喊着。
村民当中有人对一行人怒目而视。
而它抬起头用嘲弄的彷佛自觉已经胜利了的笑容看向了贤者——那又是一种模彷还是真情流露?
博士小姐瞪大了双眼看着这一切,她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女人依然在大声哭喊,村民叫骂着要求亨利停手。
但他依然平静而又果断。
大剑平滑地切开了毫无抵抗能力的半透明皮肤,内部的骨骼在被它斩开时触感与其说是骨骼更像是某种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树木枝干。
仍带着嘲弄笑容的头颅落在了地上,紧接着亨利反过手来一剑准确无误地从锁骨噼开了半个身体。
“当锵——!!”的金属碰撞音紧接着是“吱!!”的强烈鸣叫响起,身后的女人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声,而村民们声讨的浪潮一阵接着一阵。
他从半消化的小孩尸体当中取出了被砍成两半的黄金虫。
早已死去的尸首骨骼皮肤和肌肉截面都变得苍白无力,彷佛是色彩都被吸收了一样呈现出诡异脆弱的半透明模样。而内部的脏器都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从虫子金块一般的表皮当中伸出来的无数触须。
这一幕已经足以表明它的真实身份。
但村民们拿着农具推搡着,依然靠近了过来。
而当亨利一手拿着大剑另一只手捏着半块滴答着各种不明体液的黄金甲壳转过身来时,人群当中有好几个人脸色立刻一变。
紧接着他们便高举着手,躲藏在人群之中大声喊了起来。
“杀人魔!”
“南蛮人滚出这个村子!”
“小孩子你都下得去手吗”
“南蛮的恶鬼!”古怪的尸体和奇怪的虫子原本停下来的声讨,在扇动下再度响起,一阵接着一阵。和两三个小时前他们跪在地上诚恳地请求“不惜一切代价帮他们夺回村子”的面貌大相径庭。
当初说这一切是解脱的人也是他们,如今大声咒骂的人却也是他们。
人竟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忘却自己说过的一切,而且这摆明了就早已经不是人了。米拉感到愤愤不平,她拿着已经抽出来的长剑向前一步,而前方的村民们立刻就乱作一团停下了脚步互相推搡着。
“干、干什么,要连我们都杀了吗!”对黄金有反应的村民又在人群之中叫嚷了起来,而贤者看了一眼在虫子死后就逐渐失去光彩的外壳,随手丢到了地上。
“啪察”的一声,它竟应声而碎。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悲哀的闹剧,尽管他们的目的一开始便是调查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这一切仍旧使人感到不快。
大抵是一切元凶的私藏黄金者见到它破碎的一瞬间忽然也没了声,没人扇动加上明晃晃的刀剑和沉默的异邦人,刹那之间这些个村民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真、真要反抗吗?”有人小声地骂了一句,但紧接着就被似乎是看人群安静起来因而再度响起的女人大哭声盖了过去。
“儿啊,我的儿啊,你死的好惨啊。”从人群当中挤出来的女人亦步亦趋,跑没两三步忽然左脚绊右脚地摔倒在了地上。
她等了好一会也不见有人靠近过来扶自己,便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自己的邻居:“你们都是些没骨气的人!!”大声地咒骂之后,又抬起头满怀怨恨地看着亨利,紧接着跑到了那明显有很多古怪的小孩尸体旁大声地痛哭。
“明明逃命的时候根本没管过自己的孩子。”村民们小声的议论似乎传到了女人的耳中,她于是立刻又开始了更大声的哭喊和惨叫,一边哭一边抱怨着说自己有多珍惜这个孩子自己有多么地痛苦。
自己多么担心留在村子里的孩子却又没有能力跑进来救他,好不容易看到了生的希望却被野蛮冷血的南蛮人给斩杀了。
也没有任何人帮她,村里的男人都是废物如此云云。
一个人能在悲痛至极大声哭喊的时候仍旧整理出这么有条理的关于自己生平的讲解,实在是令白发女孩的眉头越皱越紧。
而村民当中的男性们面面相觑不敢吱声,握紧了农具继续和亨利一行人对峙,却不敢有任何实际的行动。
“啊啊啊啊,我的儿啊,你本可以成才的,你是十里八乡知名的神童。”哭到上头来,女人竟抱着尸体以头抢地,动作幅度之大以至于抬起脸来额头都渗出了血。
“那根本——”因为这一切心情不爽到极点的洛安少女终于忍不住想对女人开口,但贤者伸手拦住了她。
“她只是需要一个对象来转移注意力,来发泄,来向其他人证明着自己没有错,自己是受害者。”他用拉曼语如是说着:“问题已经解决了,那个寄生体不会被这些人当成小孩收养继续扩大受害范围就好。”
“不用理会。”亨利的语气依然平静,周围的其他三人看着他,他们忽然觉得类似这样的事情恐怕在他漫长的人生当中已经经历了许多次。
但即便有着亨利的劝戒,米拉仍旧显得气不过,她用拉曼语反问:“可这明明是冤罪,他早就死了,而且这些人自己也说了什么帮他们邻居解脱。”
贤者接着摇了摇头。
“我们不过是路过的异乡人,冤罪也好仇恨也罢,我们可以就此一走了之。比起咒骂痛恨自己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骂几个路过的以后大概率不会再相见的异乡人是更安全也更能团结内部的行为。”
“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罢了。”
“荣誉和赞美都不重要,事情解决了就行。走吧。”他如是说着,但两人用拉曼语的交流村民们听得一懂不懂,加上米拉有些激动的态度,向着马匹走去的亨利一下子便使得那几十人的村民再度发生了骚动。
“他、他要动手了!”
“你上,你上啊!”骚动、互相推搡、互相催促。
而就好像触发了什么一样,原本看没人关注她已经沉下了声音的女人也再度张开了沙哑的嗓音大声哭叫着“我的儿啊。”
“.......”洛安少女的表情再度经过了气愤、不解,无奈,最终变成了麻木。
她握紧了拳头却又松了开来,最后把长剑回收到了鞘里,用力地踏着步快速地走到了米提雅的身边。
贤者甩干净了克来默尔上的古怪体液,也收回到了鞘里。
有了旁边女人从大剑旁边经过也没被砍的前车之鉴,加上米拉和亨利都先后收起了武器,村民们犹豫了一会儿,便有人紧盯着他们侧步一步步位移最后变成小跑着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这一开头瞬间让更多人骚动起来迅速地散了开来,而之前对黄金虫有反应的那几个人则蹑手蹑脚地靠近到了在哭喊的女人旁边。
“你、你没事吧。”开口搭话彷若关怀,眼神却不停地瞥向被砍穿的小孩尸首里还剩下的半截黄金壳。
人心交织,在极短时间内让人体会了个遍。
由贪欲引发的事件最终引发的悲哀结果,从一行人的视角看被憎恨的人物理应是这几个一看就有问题的人。
可他们又能做什么?
开口说出自己的推测?——那没有任何证据,这些村民又是抱团排外的,只要对方死不认账他们就没有任何办法。
扮演官府裁决在这里把他们斩杀?——那样便坐实了这些人对于他们的咒骂,并且一旦他们试图报官之类的也会对后续的行动造成麻烦。
这些已然变异的古怪尸首尚且能解释为斩妖除魔,但尽管有名誉武士的身份斩杀了和人平民也还是会被看他们不爽的和人贵族们找很多麻烦。
毕竟对于南蛮人的鄙夷本就是和人贵族带起来的。他们这种拿了新京名誉身份的存在,这份没有实权的荣誉和特权也是一把双刃剑。在允许通行部分区域、骑马和着甲的同时却也会招来嫉恨。
异乡客;外来人。
局外人。
这层洗刷不掉的身份会曲解他们的一切行为带来麻烦。
“一场无聊的,悲哀的闹剧。”
亨利看穿了事情的本质,他一向如此,所以他才决定就此离开不再计较。众多类似的事件或许在这漫长的光阴中他已经见证了无数次,因而早已不会因为两三句口角之争就有任何波动。
我们仍旧年青的白发女孩儿还是会希望得到正面的评价,这正是她还有成长空间的证据。
她尚不明白,至少不是真的明白:赞美也好、批评也罢,这些人终归不过是人生当中的过客。
所幸。
她有个好老师。
“不必在乎那些仅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对你的评价,不必介怀从你并不渴望得到赞同的对象那里获得的批评和咒骂。”
“人类这种生物总是更加容易对他人怀抱恶意与敌意。”
“但这些都会过去。”
“你的路还很长,不要因为过于介怀言语而错估了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
他说着,翻身上了马。
“......”而米拉还都着嘴,心情却似乎好了一些。
“事情解决了就行,至于之后还会不会有类似的事情,到时候还会不会有其他人帮他们。”
亨利耸了耸肩:“那就看他们自己造化了。”
重新骑上马匹的一行人穿过村子从另一侧离开,而身后有的人回到了家里看着一片狼藉大声抱怨,也有人迅速地整理好了心态打算重新回归生活。
在一切杂音之中,贤者注意到了某个特别的、有规律却也略带急促的声响。
“回头看一眼。”他头也不回地说,而洛安少女回过了头,与身后村子的出口处一名二十来岁的女性村民对上了眼。对方投来了抱歉的眼神,紧接着对着他们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人本就是有各种各样的。有时候只是被裹挟在大众之中不敢发声罢了。”贤者并未如她那样回过头,但他却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般如是说着。
“什么嘛。”而洛安少女继续都哝着,只是紧皱的眉头早已经松开。
“真是糟糕的人呢。”
尽管六七十人之中只有一个人对他们表达了感激,那也足以令阴天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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