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征正与沈留柳愚说话儿,“拜什么堂成什么亲?本督压根儿没想过要收什么对食,那不是白白耽误人姑娘吗,都是你们瞎胡闹!”
却是沈留与柳愚见他忙完了,都赔笑着请示他打算什么时候与施清如拜堂成亲,虽说他们是太监,可寻常人成亲该有的,他们能少,他们家督主却是一样都不能少。
不想韩征却还是那句话,‘没想过要收什么对食’,沈留不由撇嘴道:“督主,您没想过收什么对食,那您干嘛把人留下?施姑娘我们可都觉着好,您要是不满意,也不会单把她留下了,还是今日便留下,就别嘴硬了……”
后面三个字说得极小声,“莫不是,您觉着她年纪小了些?是,她是年纪最小,身量也还没长足,可又温柔又沉稳,您要不先与她拜了堂,圆房的事,等她及笄了再办也是一样。”
韩征要笑不笑的斜他:“本督做事,几时要向你交代了?”
柳愚忙拉了沈留一把,圆个屁的房啊,他们是太监,哪能真正圆房,他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柳愚自己随即笑道:“督主,您不想现在拜堂成亲属下觉着也可以,可施姑娘是真不错,据属下派出去的番子这些日子的查探,她也绝不可能是细作,您今日既把人留下了,就一直留着,别说什么送走的话儿了吧。小杜子可说了,施姑娘要在撷芳阁搭小厨房给你做吃的喝的呢,留下她,以后您回府可就随时都有热茶热饭了。”
韩征淡淡道:“我现在回府也随时都有热茶热饭。”
不然他养那么多下人,都是白养的?
柳愚一噎,“那能一样吗?下人能跟枕边人一样吗,自然还是枕边人最知冷知热……”
韩征沉声打断了他:“不要再说了,我自有主张。你许了施延昌和常宁伯府什么好处?”
柳愚忙道:“常宁伯想要市舶司使的缺,施延昌倒是没具体说要什么缺,但显然也是想擢升的,难得施姑娘入了督主的眼,又的确是个好的,属下打算过两日便如了他们的意。”
韩征抬手,“先不要急,等派去聊城的人回来了,再说此事也不迟。”
柳愚下意识想问为什么,这留下了人家的女儿,却不履行承诺,传出去到底不好听,虽然他们东厂名声本来也没好听到哪里去,但总要让人知道,只要一心为他家督主办事,能让他家督主高兴,便少不了好处。
至于施延昌,把原配嫡长女留在老家不闻不问这么多年,如今又接进京来卖女求荣,的确无耻可恨了些,可看在施姑娘的份儿上,赏他几分体面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也是举手之劳。
可见韩征面沉如水,到底把已到嘴边的‘为什么’咽了回去,应了是。
韩征便令二人退下,适逢小杜子进来了,沈留柳愚二人便行礼退下了。
用过晚膳过,施清如便在屋里等候起小杜子来。
小杜子倒也来得快,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后,已经过来了:“姑娘久等了吧?这便随我见干爹去吧。”
桃子不放心,也要跟着施清如去,这黑灯瞎火的,谁知道那位督主会对她家小姐怎么样?
让施清如给拦了,“你就在家里安心等我回来便是,我不会有事的。”韩公公那么好,怎么可能对她怎么样?
桃子无奈,只得眼巴巴的看着她和小杜子走了。
而小杜子见桃子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本来还有些不高兴的,把他干爹当什么人了?
听得施清如让桃子在‘家里’等她回来,可见她已把都督府当自己的家了,他又立时转嗔为喜了,所以他喜欢施姑娘呢,谁待他干爹好,他就喜欢谁。
小杜子一路带着施清如到了韩征的书房门前,见施清如好似有些紧张,忙低声道:“姑娘别怕,我干爹真是个好人,您只管放心进去便是。”
说完朝里通传了一声:“干爹,施姑娘到了。”
就听得里面传来了韩征清冷的声音:“进来。”
小杜子便忙上前,给施清如推开了门,小声道:“姑娘进去吧。”
施清如轻“嗯”了一声,吸一口气,抬脚进了韩征的书房。
就见屋里让四盏八角宫灯照得亮如白昼,韩征则正站在丈许长的长案前,笔走游龙写着什么东西。
施清如忙屈膝给他行礼:“小女见过督主。”
片刻,韩征方放了笔,抬头道:“起来吧。”一面仔细看了她一眼,见她单独面对自己,也不害怕局促,以她这个年纪阅历,也算难得了,不怪沈留柳愚都说她沉稳大气。
韩征随即问道:“叫什么名字?”
施清如小声应道:“回督主,叫清如。”
“嗯。”韩征一边说,一边慢慢踱到了她面前,一股极好闻,专属于他的松枝熏香便若有似无的蹿进了施清如的鼻间,“名字挺不错,是你母亲给你起的吗?你母亲她,当初怎么去了的?”
施清如听他提起她娘,稍微仰起了脖子,立时感觉到来自韩征身高和气势的绝对压迫。
她本能的小小的后退了一步,才道:“回督主,这个名字的确是家母当年为小女起的,可惜她于七年前已经因病去世了。”
“因病?”韩征眉头一挑,“什么病?没有请医问药吗?”
就算已年代久远,他依然清楚的记得恩人当年明显生活富足,身体健康,就算生了病,也不是那等看不去大夫吃不起药的人家,怎么会年纪轻轻就去了?
偏偏按施延昌娶张氏的日子来算,当是他的恩人尸骨还未寒,施延昌便已然续了弦,这当中怎么看,怎么疑点重重!
施清如犹豫片刻,决定据实已告,反正只要韩公公想查,什么她都是瞒不住的,何况还是那句话,她也不想瞒她。
遂低声道:“回督主,家母当年对外说是因病去世,但其实,是被人灌了……砒霜,才会去世的。因为家父那时候已在京城停妻再娶了伯府千金,再容不下家母,而家祖母与二婶又妄图侵占家母的一应财产,家母是独女,所以家资在我们那小地方,很算得上丰饶了,又无亲无故可以倚靠,于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韩征没等她说完,脸上已挂满了寒霜。
他当年流落在外时,因年纪还小,有一次不慎与身边的人走散了,却又找不到吃的,不几日便饿得奄奄一息的倒在了一户人家的门前。
是恩人看到他后,让人给他弄了热汤热饭来,他才熬过了那一关,直至被身边的人找到,再然后进了京,才慢慢有今日的。
这几年他终于大权在握,应有尽有后,也不是没想过要报恩,可一来每日都琐事缠身,他根本顾不上其他,二来想着恩人既生活富足,那他早一些晚一些报恩,应该也没什么差别,谁能想到,他的恩人早已不在人世,还是死于非命!
“敢问督主,为什么要问小女这些,莫不是您认识家母?”施清如忽然开了口,她当然知道韩公公是在为母亲的死生气,可他平白无故的问她这些,她也不觉得好奇,不是太奇怪,太不合逻辑了吗?
所以这一问,她是非问不可。
韩征回过神 来,尽量放缓了脸色,道:“如果没有弄错,那本督的确认得令堂,她是一个好人,可惜好人不长命。不过,你既小小年纪便没了母亲,祖母与叔母又是那般的……你是如何长成如今这样的?本督见你出口成章,行止有度,说话做事都有条有理,可不像是一颗无人教养,艰难求生的小白菜儿啊!”
说着,他又慢慢踱到了靠窗的榻上坐下,姿态闲适优美,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寒星一般的双眸里却满是清冷与压迫,令得整间屋子的气氛都无形中变得紧张了起来。
施清如的心瞬间砰砰直跳了起来,既为他无形的气场与威压,——毕竟韩征不特意收敛气场与锋芒时,连见多识广、饱经世故的内阁阁老们都隐隐会觉着招架不住。
也为他的无上风姿。
施清如当然知道韩征长得好,还不是普通的好,而是那种万中无一的好,这一点,她前世便很清楚。
可前世她从来不敢直视他,与他说话时,也从来都是恨不能把头低到胸脯以下,哪里曾像现在这样直视过他?以致竟然一直到今日,一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知道了他到底长得有多好。
换下了一身大红的官服,此刻的他只着一袭月白色,实在没有任何可称道之处的常服,可就这样一身普通的衣裳,竟也被他穿出了说不出的清雅与隽秀来。
他的五官更是堪称完美,眉飞入鬓,鼻梁高挺,唇色如朱,在灯光下,越发的肤白如玉,简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施清如不敢再看了,觉得自己再多看一眼,都是对韩公公的冒犯,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会忍不住失态。
一个男人,怎么竟能好看到这个地步?!
施清如忙稳住心神 ,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发觉的颤抖,斟酌着回答起韩征的问题来:“回督主,家祖母与叔母的确从没悉心教养过我,我这些年的确也活得颇为不易,可我记事早,也算早慧,所以这些年一直都在竭尽所能的学习充实自己,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顿了顿,继续道:“因家外祖父生前是一名秀才,还办过多年的私塾,家里藏书颇丰,我靠着家母早年启蒙教的数千字,也算是将书上的道理学了个囫囵,自然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反倒是藏拙守份,方能保全自己。所以督主说得其实也对,我的确是一颗无人教养,艰难求生的小白菜儿,只不过这棵小白菜儿不糊涂,不会任人摆布而已。”
不,应该说是现在的她,不会再糊涂,再懦弱,也不会再任任何人摆布!
韩征眼里闪过一抹兴味,没想到这棵小白菜儿竟然是自学成才,也算是难得了。
不过恩人之父既是秀才,恩人当年看着也是极有主见之人,她生来早慧,知道藏拙也是说得通的,毕竟“人从书里乖”,那倒是应该没什么疑点了……还是等打发去聊城的人回来后再说吧。
韩征因说道:“你小小年纪,能靠着自学长成今时今日这般模样,的确极是难得了。不过你既然不糊涂,不会任人摆布,现在又怎么会在这里,施延昌怎么逼你的?”
施清如莫名觉得屋子里的气氛没那么紧张了,但仍不敢再看韩征,只小声道:“回督主,他的确逼我了,以我外祖家的香火传承逼我。当年他迎娶我娘时,曾向我外祖父做过承诺,将来他和我娘的第二个儿子,会从母姓,传承我外祖家的香火,所以我答应了他来都督府,还答应了他会助他飞黄腾达。”
“哦?”韩征一挑眉头,“你倒是挺坦白,也挺有自信。”
施清如让他的‘挺有自信’说得脸热起来,继续道:“可那只是权宜之计,我从来没想过真要助他飞黄腾达,让他富贵荣华,他忘恩负义,害死了我娘,我不让他偿命,便已是仁至义尽了,怎么可能再让他得偿所愿?”
韩征又是一挑眉头,这丫头是真有点儿意思 啊!
他漫声道:“那你外祖家的香火传承怎么办?”
施清如轻嗤了一声:“他与别的女人生的儿子,与我外祖家有什么相干?既无血缘关系,亦无后天情分,仅仅就为了传承香火,便要当我娘的冤屈不存在一般,便要我这个我娘和外祖唯一的骨血以自己的血肉,为他们换取富贵荣华,这世上岂能有这样便宜的事?相信我外祖与娘泉下有知,也绝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这样的所谓香火传承,他们也根本不会要!”
真要为外祖家的香火传承计,她不会自己找个男人嫁了,再生个儿子,让他姓祝,以传承祝家的香火?她身上可流着一半儿祝家的血,岂不比施延昌的儿子一个纯外人来得强一百倍?
何况今生事今生毕,她今生都不禽兽为娘和自己前世的冤屈报仇雪恨了,难道还能指望来生,或者指望老天爷降下报应来给恶人不成?
便是她已打定主意这辈子不会嫁人了,自然也就不会有孩子,可那又怎么样?“死去元知万事空”,还管什么香火什么传承呢,不过是给后面的人看的而已!
韩征眼里再次闪过一抹兴味,这丫头竟还是个不落窠臼,不在乎世俗风俗传承的,不怪看起来一点不符合她年纪的沉稳与从容,她根本就是十来岁的身体,二十岁的心啊!
他声音里染上了一抹笑意,“这么说来,你没想过要求本督提拔施延昌,让他飞黄腾达了?”
施清如点头:“回督主,的确如此,我不但没想过要求督主提拔他,若督主真有那个意思 ,我反倒还要求督主不要那么做,对常宁伯府亦是一样。没道理他们直接间接害死了我娘,我还要以德报怨,以自己的血肉为他们换取翻倍的富贵荣华,还求督主成全小女的这点念想。”
本来她没想今日就求督主不让施延昌和常宁伯府得偿所愿的,但既然话已说到这个地步了,那便先求了督主也无妨,反正迟早她都要求的。
韩征端起茶杯,以杯盖刮了好几次浮在面上的茶叶后,方送到嘴边慢慢吃了一口,道:“可本督恶名在外,还是个太监,你就没想过进了都督府,你借着本督的手,可能一时倒是痛快了,却痛快不了一世,等于把自己一辈子都毁了?你确定将来自己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不会后悔自己的不留后路?”
施清如这便不能说实话了,只能斟酌着道:“督主是恶名在外,可谁知道里面有多少是以讹传讹呢?我自然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将来绝不会后悔,因为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也相信,路都是越走越宽,越走越平坦的。”
韩征闻言,半晌方“嗯”了一声,“本督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他本来就想着若当年恩人的死真有蹊跷,施延昌与常宁伯府都别想再有好日子过,但又不能不顾及施清如,那总是她的亲生父亲,娘是至亲需要孝顺,难道爹就不是了?
何况她将来总要嫁人的,就算有自己给她撑腰,她也不能连个可以往来的娘家人都没有,那便不能对施延昌太绝,必须把握好度,毕竟活人比死人更重要,——所幸现在看来,施清如自己便是个再明白不过,也立得起来的,倒是不必有后顾之忧了!
施清如听得韩征下逐客令了,忙恭声应了“是”,屈膝一礼,却行退了出去。
小杜子见她出来了,忙迎上前低声道:“姑娘,没事儿吧?我干爹是不是果如我所说的,是个好人啊?”
施清如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笑道:“督主果然是个极好,极和善之人。”
就是长得比她一直以来都以为的还要更好看得多,她竟然从来没发现过,是有多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