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衙门后院。
“哇!老爷。。。”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跌跌撞撞的冲进了书房。
刘博言放下公文,抬头一看,“夫人?”很是不解。
“祸事,祸事呀。”吕氏大哭道。
眼看这什么也问不清楚,刘博言脸一板,对着跟着进来的刘福贵,吼道:“你说。”
被这一吼,刘福贵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痛哭道:“都是老奴的错,老奴没能看好公子,老奴有罪。”
问了半天,什么都没弄清楚。顿时刘博言怒从心头起,抬腿,一脚狠踹过去。踹得刘福贵一个翻滚。怒声道:“狗奴才,说清楚。”
刘福贵一边痛哭一边,断断续续的把上午天香阁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扑通”一声,刘博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不住的往下冒,身子前后摇晃,眼看就要栽倒。
吕氏,连忙跑过来,扶住刘博言,宽慰道:“老爷,你没事吧。你可别吓我。
大不了我们去找,罗侍郎;再不行我们就找路子,去求申阁老。”
刘博言绝望的摇了摇头,无力的说道:“内阁五大学士,他们浙江商会就占两个。就算请到申阁老,也没用。
再说了,我平日收了那么多好处。申阁老最恨的就是我这种贪赃枉法的人,他断然不会帮忙。”
“那。。。”吕氏绝望道。
“孽畜,孽畜啊。。。”刘博言怒声道。
杨府,内宅。
书房中。
“老爷,你脸色可没前些日子红润了。别太操劳,担心累着自己。”一边用白嫩纤细的双手为杨德茂捶着双腿,戴氏一边关心的说道。
杨德茂靠在躺椅上,脖子后仰,额头上敷着一张白色温面巾,闭着双眼,神色疲惫的说道:“这偌大的商社,每天上千份商务条陈,都得我来决断。我哪闲得下来。”
“那你也得找时间休息,不然真得累出病来。你这身体,可不比从前了。”戴氏一边捏着,一边说道。
“辛明,一天到晚,只想着玩,我哪放得下。”杨德茂说道。
“老爷,老爷。出事啦……”一阵匆忙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满脸是汗的匆忙跑了进来。
杨德茂依旧闭着眼。
“杨贵,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爷,不好了。公子在天香阁和人打架。。。”杨贵喘着气说道。
“打架,这不常有的事吗?这么慌张。”
“打死了十几个。。。”
“这臭小子。
你去账上支点银子,帮他去处理了吧。”
“不是钱的事。这次是刘知府的公子。”
“刘博言的儿子。
整天尽给老子惹事。”
“不是。是刘公子,想强奸公子的相好欧阳姑娘,还打了公子。”
“啪”杨德茂一把拿下了头上的湿面巾,直起身,盯着杨贵。
沉声道:“你再说一遍。说仔细。”
“今天早上,在天香阁,刘知府的公子,看上了欧阳姑娘。就直接用强。
公子知道后,马上去救相好的。结果被刘公子的手下给打了。
幸好,当时还有赵东家和张公子在场。赵东家,看见公子被打,顿时大怒,手底下的人立马下杀手,刘公子手下的人就都死了。最后赵东家,把刘公子和管家像扔死狗一样扔了出去。然后派人来府上告知。”
听完,杨德茂冷笑了一声,说道:“叫牛大力来。”
不一会儿,一个膀大腰圆的粗壮黑脸汉子,走了进来。
“老爷。”
“牛大力,你的刀有多久没沾过血了?”
“回老爷,有十来年了。”瓮声瓮气地回道。
“可生锈,还能喝血吗?”
牛大力,咧开嘴,憨憨的笑道:“每天都痒着,就等着老爷吩咐,好大喝一顿,痛快痛快。”
虽然一脸的憨厚,但是一旁的戴氏却听得毛骨悚然,鸡皮疙瘩都起了。
“哈哈”杨德茂大笑,站了起来:“好。”
一只黑布鞋踩在艳丽的绣花羊毛地摊上,快步走了进来。
赵谷轩抬起头:“汤师爷,坐。”
圆凳坐定。
“我准备杀了刘博言一家。
西林党容易摆平吗?”
汤师爷放下茶杯,说道:“恐怕不易。”
赵谷轩立时显露不悦。汤师爷连忙解释:“现今西林党首,内阁大学士申中易,乃理学大家,为朝廷清流之首,声望甚隆。最重要的是曾为詹事府詹事,教导过小皇帝,深得小皇帝的信任。”
‘帝师。这可麻烦了。’赵谷轩沉思道。
汤师爷继续说道:“公子真要刘博言的狗命,其实不一定需要经过朝廷。”
赵谷轩看着汤师爷。
“府里,内库中,放着几种从西洋购来的药水,只要随便几滴,就能让人永远醒不过来。而且因为是西洋的药物,衙门的仵作根本就没得查。”
赵谷轩点了点头,心中已有决意。揉了揉太阳穴,为难的说道:“这种事,如果手脚不干净,会很麻烦的。到时候,要是牵扯到商社,就不好了。毕竟姓刘的再怎么说都是一个四品官。”
汤师爷一听这话,立刻明白:“公子放心。这事绝对和公子,和商社没有任何关系。”
“好,那你下去吧。”说完,赵谷轩拿起了茶杯,喝了一口,真是唇齿留香,好茶好茶。
“刘福贵,叫人把夫人扶回去休息。
把这里打扫一下。”
经过一阵慌乱后,刘博言终于清醒过来了。
“你。。。”刘博言指着身旁的一个管事,“就你。马上去门外看看,有没有异常。
机灵点。”
“是,老爷我这就去。”
‘十载寒窗,终换得这功名富贵。娇妻美妾,莺歌燕舞,珠玉宝珍,珍馐百味。
这功名富贵,就这般完了。’刘博言神色复杂的坐在木椅上,想着往昔种种快意,件件舒心。
“老爷。”
刘博言一抬头,急忙问道:“怎么样?”
“府衙四周,到处都是赵家的人。个个体格强壮,目露凶光,当是赵家的精锐护卫乔装。”
深吸一口气,刘博言放下了最后一丝侥幸。挥手让管事出去了。
“难道真是天,要亡我刘博言。
我。。。我。。。我不甘心啊!”神色绝望的说道。
“十载寒窗,整整十载寒窗,才换得这金榜题名,享这一场富贵,转眼就完啦,完啦。”悲痛的说道。说着说着,涕泪横流,全身不停的颤抖。
“呼”一把抓过青瓷茶杯,“嘭”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哗”碎片四溅。
刘博言目露凶光猛地站了起来,满脸狰狞:
“不。。。不!
我不会完,不会完。”
“啪”一声,又突然扑到了地上,手不停的拾到着碎瓷片,口里快速念叨:
“这功名,
这富贵,
都是我的,
我的,
我的。”
一边紧紧的捧着手里的碎瓷片,捧在怀里,一边不停的念叨:
“谁都别想抢,
谁都别想抢。”神色已经变得疯疯癫癫了。
足足一顿饭的功夫后。
落日的余晖,从丝绸遮住的窗户照了进来,红彤彤的,像血一般的红,整间书房都好像弥漫着血的腥臭味。
“啊!”一声大叫,刘博言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自铺着西域上好羊绒地毯上爬了起来。神色疲惫的走到桌边,只感到口干舌燥,胡乱的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连茶叶都喝了下去。头上的发髻已经变得很是凌乱。
呆呆的坐着,看着窗外渐渐落下的红日。
“呼”一道寒风从打开的窗户吹了进来,“唔”刘博言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颤。只感到一股寒气从腰部,一路上窜,窜到了背,又窜到了脖子,然后从脖子上一划。
“啊!”刘博言一声尖叫,顿时浑身冰冷。
“老爷,怎么了?”门外传来了一声甜美的声音。
“小翠儿?”刘博言好像下意识的一般。
“是我,老爷。”
“你。。。进来吧。”
只见一个年芳二八,丰胸,身作素白绸缎的俏丽小丫环,走了进来。
借着,已经有些昏暗的光线,小翠儿看见了一个衣衫不整,满头乱发,浑身颤抖的中年人,坐在椅子上。
小翠儿大吃一惊,连忙关上书房的门,快步走了过去。
“老爷,你这是怎么了?”小翠儿关心道。一边说着,一边为刘博言整理衣衫,梳理头发。
“没事,可能是风寒了。”刘博言一开口,没想到自己的嗓音这么沙哑。
小翠儿,也吓了一跳,来刘府大半年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狼狈的老爷。平日里,老爷可都是一脸严肃,配着浓眉大眼,三捋胡须,端是威严、刚正。
满是关心的问道:“我这就去叫大夫。”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不。。。”刘博言一把抓住她纤细的胳膊,“不用。你去熬碗姜汤。”
“可这。。。”小翠儿还是有些犹豫。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去吧。”刘博言拿出了平日里威严的语气说道。
看着,远去的青春婀娜的背影,刘博言满是死寂的眼神深处,闪过了一丝亮光。
翠红儿,是扬州的一个小盐商花重金从南京“柳翠坊”买来孝敬刘博言的。
“柳翠坊”是南京有名的歌坊。这种歌坊,专门买来天生丽质的年幼女童,自幼调教,教导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以及按摩、房中术等等;那培养出来的歌姬,都是身姿曼妙,技压群芳,贴心可人儿。
这种歌姬只赎买,不陪客,个个都保持着玉洁之身,为达官显贵所追捧。
而“柳翠坊”培养出的歌姬,更是一等一的,闻名江南。每每赎买,往往许多达官贵人,出千金而不可得,根本有价无市。
那小盐商,下了大力气,花了一万两银子,才从“柳翠坊”赎买到。
连忙用船小心送到刘府,他自己从头到尾连翠红儿的面都没见到,别说面了,连同处一室都不敢。从歌坊出来,一路上陪着的都是丫环,不许任何一个男丁接近。连坐船都是另坐一船,翠红儿那船上,连船夫都没用,用的是重金请来的力妇。
只一晚,翠红儿就伺候的他通体舒泰,刘博言从此被深深的吸引住了,如痴如醉。
见那盐商,如此晓事,懂得孝敬。刘博言大笔一挥,每年盐引,直接给他翻了十倍。
那盐商,千恩万谢,更是直接要做,刘博言的干儿子。虽然他比刘博言还大上一岁。
刘博言也爽快的答应了。
“尔虽乃一介贱商,不过蝼蚁。但还算知晓家国大义,圣贤教诲。
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你吧。”
足足一盏茶之后,刘博言眼神中的死寂消失了,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去,把计有财叫来。”对着,门外吩咐道。
不一会儿,计有财就来了。
刘博言来到一处书柜旁,刘博言用手一推,书柜应声打开,露出了里面的密室。
进到密室,关好,书柜伪装的室门。
“。。。”刘博言简单的把事情说一个遍,问道:“计师爷,有什么可以教我?”
橘色灯光中,迎着刘博言阴森的目光,计有财心中已经明白了。不过该说的,还是得说。
“依我之见,此事关键,在于公子。”
刘博言神色不动的说道:“说,明了(liao)。”
“赵家,杨家,必要诛杀的是公子,而不是刘家。公子,必须死,但刘家却是可死,可不死。
他们来杀,刘家则必死,但如果我们先。。。”计有财说到这停了下来。
刘博言,敲了敲木制桌面,深吸一口气说道:“古语有云:‘虎毒尚且不食子。’”
“人非虎,虎非人。”计有财说道。
“人连禽兽都不如,还是人吗?”刘博言平静地问道。
“正因为不是禽兽,所以人才是人。”计有财回道。
刘博言咬了咬牙,“那就拜托先生了。”
“大人放心。”
“咔”随着密室的柜门,缓缓关闭,借着一缕散落的阳光,计有财依稀看到刘博言静静的坐在密室中,神色呆愣,但一双眼睛却漆黑一片。
出得书房,计有财才发现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了。
‘好险,刚刚可是从鬼门关转悠了一圈啊。’
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继续走着。
‘腰身鼓出一块,定是腰怀利刃。
刚刚如果自己不顺着刘博言的意思说话,立刻杀人灭口,现在自己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早在叫我来的时候,他已经下定决心,杀掉刘继祖,保他一家太平。
叫我来,不过是要用我的口,说出他不想说出的话,好让自己显得无辜,以后就算事发也是在我怂恿之下,不得已而为之。
真是好算计,好心计,好歹毒啊!’
来到库房,从隐秘的库房密室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瓶,揣在了怀中。
来到后院,径直向刘继祖卧房走去。
刘继祖因为上午一顿痛打,被打得已经下不了床了,正在卧床休息。
屋里,管家刘福贵,正守着。
看到计有财进来,刘福贵连忙说道:“计师爷,你怎么来了?”
“老爷吩咐我来看看。”挥手,让丫环们都下去了。
然后从怀中拿出了那个青花瓷瓶,小声说道:“这是西域千日醉曼陀罗。
融到水里,你和公子一人,一杯。”
刘福贵,顿时明白了什么,颤声道:“这。。。这。。。”不敢去接。
“怎么?刘管家,是放心不下一家老小。”计师爷看着刘福贵苍白的脸色,敲打道。
刘福贵明白,他话外的意思,要么你主动死,要么就全家一块死。
刘福贵颤抖着,接了过去。
扒开瓶盖,倒入茶壶,然后倒了两杯加入了千日醉曼陀罗的茶水,拿起一杯,走向了正在昏睡的公子。
四步、五步。眼看只有一步之遥了。
“不!”一个妇人,冲了进来,一把推开刘福贵,茶杯“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碎片摔得到处都是。
吕氏紧紧的搂住还在昏睡的刘继祖,痛哭道:“住手。。。你们想干什么?”
刘福贵被推倒在地,愣在了原地。计有财一皱眉头,‘这娘们怎么冲出来坏事?’
“夫人,我是看公子渴了。所以叫刘管家给他倒了杯茶水。”计有财连忙辩解。
吕氏吼道:“放肆,谁给你们的狗胆,敢动公子。”
“放肆的是你。”刘博言大步迈了进来。
“啪”一巴掌,打在了吕氏的脸上,顿时白皙的面容出现了五根血红的手指印,身子被这一巴掌,扇倒在了床上。
一声怒吼:“来人,把夫人扶回房去。好生照看。”
三两个丫环连忙过来扶吕氏回房。
吕氏不停地挣扎道:“不,我不回去。不,你不能这样对继祖。他是你的亲生骨肉。”
“多上几个,扶回去。”刘博言板着脸吼道。
拉走吕氏后,刘博言看了看计有财和刘福贵,转身出了门。
刘福贵从地上爬了起来,又倒了一杯茶水。
走了过去,给刘继祖灌了下去。
十几个呼吸后,刘继祖原本苍白的脸上,变得红润了。好像病反而好了。
计有财看着渐渐没了气息的刘继祖说道:“这药,很好。没有什么痛楚,只会让人永远沉睡。”
“哗。。。啦啦”刘福贵坐在桌前,倒了一杯茶水,满满的一杯。
然后,盯着那依旧碧绿的茶水,慢慢说道:“我一直以为老爷是一个宅心仁厚的好人,除了贪点钱,好点女色外没有什么毛病。
当官的嘛,或多或少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毛病,不奇怪。
我坚信他骨子里,还是那个满嘴子曰诗云,胸怀家国的有志儒生。
现在我才发现,他已经不是三十年前,那个就着酱菜,啃冷馒头,上京赶考的书生了。
贪腐、贪腐,有贪,必有腐。贪得越深,就腐蚀的越深。
他的心,早就被贪欲,腐蚀的漆黑一片了。”
说完,一仰头,一饮而尽。
看着栽倒在桌上的那个老人,计有财缓缓地呼出了口气,然后又深深的吸了口气。
心中说道:‘是啊!
你看错了。
我,
也看错了。
他不只手黑,
心,
更黑。’
吕氏房中传出:
“儿,我的继祖。
儿啊!我的继祖。。。
儿。。。”
门外,花园中,在夕阳余晖下,一棵树上,一个木枝搭起的鸟窝里,一只幼鸟“呀呀”叫着,嘴一张一合,两只浅绒毛的小翅膀上下扇动。“呼”一个黑影飞过,一个盘旋落到了枝头,嘴一抛,将一条虫子,抛入了小鸟的嘴中。
小鸟“呀呀”欢快的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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