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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不少粗心的父亲一样,卓远也是突然间发现女儿容容已经长大成人。那日晚饭吃罢,他忽然记起,原来答应为 ? 源县创办的全南阳地区第一个图书馆开馆仪式送的贺联还未写,便走进书房点亮蜡烛,一边往桌上铺纸一边像往常那样喊道:“容容,来给我研墨!”容容听见,仍像往日那样燕子飞似地奔来,却没如往常那样立时往砚中注水拿墨研磨,而是调皮地朝卓远一鞠躬说:“对不起,恕不奉陪,本人今晚有事,请俺妈来吧!” “鬼丫头,快来,我还要让你帮我推敲一下这贺联的字句:苦心搜索集甘露风云架架是锦,极力荐出给男女老幼部部皆宝。可以么?”卓远笑问。 “爹另请高明吧,我真有事!” “什么事比我写字还急?” “不告诉你!”容容朝父亲伸了一下舌头,扭身便向院门外跑了。 “这丫头!”卓远无可奈何地只好自己动手研墨。对容容他从小就溺爱,除了读书习字上严格要求外,在行止上从未按传统闺规约束她,一任她自由自在地生长,所以这姑娘养成了调皮任性的脾气,他的话常在她面前失去效力。 “你早晚要把她惯得上房子揭瓦!”雅娴这时进屋,一边抱怨,一边伸手拿过丈夫手中的墨在砚上研磨起来。 “你不也是惯,她说饭甜,你不是赶紧放盐,哪管我能不能吃得下?” “哼。”夫妻俩相视一笑。就这一个独女,能不娇? 卓远写完贺联,又写了一封贺信,封好,摸着黑亲自去了东街口的宛南书店,那书店经理第二天要去 ? 源参加开馆仪式,贺联贺信就托他带去。卓远走出书店往回返经过一道巷口时,忽听巷内一个凹处的暗影里,传出了一阵男女的细碎低语声,卓远当时眉心一耸,因为那女的话音虽很低微,却极耳熟,他停步仔细一辨,不由一惊:是容容的!因为卓远自小常抱女儿,别说对她的声音,就是对她的呼吸、鼻息,也非常熟悉。她在这儿干什么?和一个男的在一起,而且是在这样黑的夜晚!他的心不由一紧,轻喊了一声:“是容容吗?” 从暗影里飘过来的那种细碎低语戛然而止,两个挤靠在一起的身影迅速分开,卓远明白了自己的判断正确,那是容容!“容容,你是和谁在一起?”他边问边紧步走过去。这当儿,那男的忽然噔噔噔地向巷里跑了。对女儿的关心使卓远非常想知道那人是谁,他不假思索地低叫了一声:“站住!”跟着便朝前追去,他听见容容在身后轻喊了一声“爹”,但他没停步,他恐惧地认为被吓跑的一定是个引诱少女的坏人,要不他为啥要逃?幸好这巷子是个死巷,那黑影在巷底无可奈何地站住喘息。卓远刚要上前去抓,却忽然听到那人惊怯地叫了一声:“卓伯,是我。” “立世?”卓远浑身的怒气顿时泄了,原来是这个老实巴脚的孩子,“你和容容有什么话要躲在这里说?害得我吓了一跳。” “我们……”立世吞吐着。 “两个家都有那么大的院子,还容不下你们,还非要跑到这里不可?” “卓伯,我们……” “说嘛!你们在商量什么?” “商量结婚的事。容容说——” “结婚?”卓远那松弛的神经一下子绷紧,“谁结婚?” “容容和我,容容说我俩先商定个日子,然后再给你和俺爹说。” 卓远被这话砸得呆了:老天,容容要结婚?在平日和女儿逗乐的时候,他是偶尔想过女儿将来的婚事,但那不过是一闪而已,他总以为那是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办的事,容容还是个孩子!他从未想到这事竟已来到了眼前,而且是以这种方式来的!他过去倒是常看见容容和立世在一块玩,可他总以为是两个孩子的自然接触,从没想到事情会往这方面发展! “卓伯,我……回了?” “回吧。”卓远低微地应允道,似乎刚才的那阵奔跑已耗完了他的气力…… 书房的灯还在亮着,卓远推门进去的时候才看见,容容正气鼓鼓地站在书桌旁,雅娴正含着小心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哼!”看见爹爹进来,容容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赌气地转过脸去。 卓远在一张椅子上重重地坐下,默默打量着女儿,呵,这一刻他才注意到,女儿是真长大了,个子和她妈妈已经一般高了,粗长乌亮的发辫拖在浑圆的后背上,挺拔的腰身上的凸凹处都已十分明显,双腿带着一股强捷柔韧之气,她已经不是孩子而是个成熟的姑娘了! “哼,跑着追人家,亏你还是个省立五中的校长!追上人家又怎么着?”容容脸没扭过,眼望着墙角气呼呼地说。 “不许这样和爹爹说话!”当妈妈的轻轻捏了一下女儿那粉嫩的脖子,算是警告。 “追上去看看他是谁嘛!”卓远被女儿的气话逗笑了。就是,这会儿再想想刚才如追逃犯的那个飞奔样儿,卓远自己也感到好笑,嗨,真是沉不住气。 “看清他是谁了又能咋着?”容容仍背对着爹气呼呼说。 “这种事你应该早跟我说一声。” “你不是主张婚姻自由吗?早跟你说干啥?”容容顶道。 卓远被这话噎得只能笑不能出声。是的,他一直主张婚姻自由,他不止一次在学校里给学生们讲过他的主张,但他的“自由”里总还包含有父母参与的意思,总还有个订婚仪式,他根本没想到女儿的婚事会自由得这样彻底。 “你既然看清他是谁了,那你就说说你的看法吧!”容容稍稍扭过脸,嘴依然嘟着。 “立世这孩子是个好孩子,老实、好学、肯干,脾气也不像你这样任性,家里又开着工厂,应该说是比较富的,一般人都会认为,一个姑娘嫁给他,是会幸福的,但是我——” “但是什么?”容容截断爹的话,翻了一个白眼,“你是不是嫌人家不是书香门第,他爹妈不像你和我妈一样会吟诗作画,和咱家不般配?告诉你们,我偏偏喜欢工厂,喜欢听机器的隆隆响声,我认为机器不仅是文明的产物,同时它还会制造出新的文明,发展机器、发展工厂,是富民强国之道,是人类——” “好了,傻丫头,甭给我上课,”卓远笑了,“你忘了我对尚吉利织丝厂的关心了吗?你的这些话好多还不是从我这儿偷去的么?我的意思是说,你对立世的家庭认识得还太浅!” “那么说是你认识得深了!”容容不服气地扭过身来,一副预备争论的样子。 “听你爹说下去!”雅娴这时又轻轻捏了一下女儿的耳朵,制止住她。 “世上的家庭按我的分法有三种:一种是得过且过知足常乐无目标型的,挣着吃着,吃着挣着,并不想别的,只想一家人平安活下去就行。另一种是企望改变处境,努力向好处走,有一定目标型的家庭。这种家庭时时提醒自己的成员奋斗,努力向自己的目标靠近,当然,如果由于什么社会的或自然界的原因使他们觉得目标达不到,他们也就会叹一口气罢手,转而守住已得的东西。再一种是由于历史的、家族的、政治的或其它的原因,有固定的目标型的家庭。这种家庭通过辈辈相传的教育,让为实现那个固定目标而奋斗的精神深深浸入他们家庭成员的血y和头脑,使实现那个固定目标成了这个家庭成员活在世上的目的。在这三种家庭中,我们通常所说的所理解的‘幸福’,即人的感情上的满足,心理上的平衡,情绪上的安宁,在第一种家庭中存在最多,因为无目标就无烦恼无痛苦;在第二种家庭存在较多;在第三种家庭存在最少。谁想进入第三种家庭或进入了第三种家庭,通常都必须放弃获得幸福的希望,都必须做好尝受痛苦的准备。而立世的家庭,恰恰就属于第三种!” “你这是瞎划分!”容容气得跺了一下脚。 “当然,我这样划分,并不是说我就厌恶第三种家庭,害怕与第三种家庭交往,恰恰相反,我最佩服最喜欢的人,常是这种家庭的成员,因为他们通常都有超常的毅力!” “那你为啥还要说这么多,你不是明明想反对我和立世——” “是的,我不愿意你和立世结婚!”卓远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我虽然喜欢尚家和立世,但我是你的父亲,我就你一个女儿,我希望看到你婚后得到的欢乐能够多一些!希望你终生幸福!” “我不管你怎么说,我反正要和立世结婚!你们不答应也得答应!”容容涨红着脸叫,漆亮的双眸上,已有泪光在闪了。 卓远低下头,无言地望着地。 “我也觉得,你爹说得有道理。”雅娴轻声说道,“你应该——” “我不听,不听,不听!”容容跺着脚捂上了耳朵,这同时,两串泪水已在双颊上流淌了。 “好了,”卓远站起身,“我说‘不愿意’,并不是就反对,如果你自己一心要这么做, 我和你妈都不会拦你,你不是知道我说过婚姻自由吗?”说着,就抬手心疼地去揩女儿脸上的泪,容容这时就哇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 “看不把眼睛哭肿?”卓远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同时与妻子对视了一眼,嘴角慢慢浮起一缕杂了不安的笑意…… 容容和立世的婚礼,是来年的四月初四举行的。这日子是卓远和达志商定的,之后,达志又专门去找y阳先生给看看这日子是否合适,y阳先生说:好,春末夏初,花开人采,上合天理;双月双日,男女成侣,下合世俗!于是就把喜日子定下了。 达志便忙着筹备。对于能把容容娶来做儿媳妇,达志和顺儿真是一百个愿意加满意:那姑娘长得多顺眼;又识文断字明事理;而且又是亲眼看她长大的,知道她心地好;重要的是,容容喜欢织丝这个行当,平日没事就往自家厂子里跑,早就对绸缎织造的各个环节一清二楚,这样的人一进尚家门,必是一个好帮手!这样的媳妇去哪里找?况且容容的父母同自己一家是多年的朋友,有这样一个亲家,多么让人高兴! 尽管卓远夫妇一再交待达志,两家相距这么近,又这么熟,通常办婚礼时的一些礼数可以省了,但达志为了图吉利,还是决定一切依礼依规矩进行。比如花轿,原是可以不必请的,容容的闺房和如今的新房,只隔着一道不高的院墙,相距不过几十步远,织丝厂的一些工人们同立世开玩笑说:你在院墙的两边各放一个凳子,让容容站在那边凳子上,你站在这边凳子上,然后你一伸手把她抱过来就行!但达志还是请了花轿,而且是南阳城里上流人家嫁娶时常租的八抬大花轿。他想,在这事上俭省有点对不起卓远哥,再说,他如今手上也又有了些钱,虽然厂子还远没恢复到过去的样子,可经过近一年的努力,生产也已有了一个像样的规模。 因为两家相距得近,加上怕出意外,所以达志不依城里黎明起轿的惯例,把迎娶时间改在了日上两竿时分。这时辰正是街上人多的时候,所以当花轿迎到卓家门口容容开始上轿时,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两家的大门挨大门,花轿自然不能从一个门口接着抬到另一个门口,轿从卓家门前起后,先沿世景街往东,走到十字口后往南,到下一个十字口再拐向往西的街,待走到又一个十字口时,方拐弯往北返到世景街西头,由世景街西头再向东到尚家门口,花轿走的路线是衴形。花轿落地新娘进了d房后,一个进院看热闹的邻居,忽然指了尚家前院那块怪石上的溃及附校骸拔梗忝强矗袢照饣n巫叩穆肪叮嘞裾馔及傅囊唤牵 币慌钥慈饶值娜宋叛陨焱废缚匆环捕歼踹醭剖恰u驹谀嵌纳写镏咎苏饣埃敢蛔聊ィ簿跤行┑览恚痪跣纳铣破妫合热嗣强滔抡馔夹危皇蔷臀じ娼袢照饣n涡薪穆肪叮俊 酉吕纯及萏斓亍3韵簿疲庖磺卸己推渌思业幕槔褚谎钪谌烁械叫缕娴氖侨萑菽锛遗慵薜牧郊鳎<南涔癖蝗熘猓辛礁鲧瘪训牧18幔环媳呤亲吭妒中吹囊皇资骸 颗褡錾屑蚁保∠氡匾鸭蠡鳎戎薰す桓唬”愀们诮餍rζ! x硪环媳呤茄沛登资只囊环嫔希街辉谖阎匈艘赖男起棵览鱿踩耍饪钗河老嘁馈a椒18嵩谛路坷镎箍疑鲜保炊床欢模脊恼平泻贸破妗! ⊥矸购竽址壳埃屑易徘肜锤氯似檀驳囊桓隽诰由┳樱饶昧艘桓鲶灾惆汛餐取4渤拧4舶锷艘槐椋冶呱u叱骸 ⌒麦灾悖ㄐ麓玻袢杖8銮涡履铮x娇谒秸獯采希∧闱孜野膊幌臁! no沾玻计瘫蝗欤橇诰由┳佑直咂瘫叱溃骸 x闷鹈帕蔽宄叱ぃ∶帕惫以诮鸸成希〈蚩褰鸷炻拚剩n┳犹婺忝抢雌檀病!∠绕倘欤筠颖唬≡a煺矸旁诖餐飞希∷母黾Φ按步前冢ㄉ踝尤鲆淮玻颂y煸媾涑伤!〈餐菲贪迅陕蠼眨∫霭着中怨裕弧〈参财炭酶砂撞耍∫龉肱龉弧〈仓衅谈鲂≈窨辏∫茨信ァ!》蚱尥牒炻拚剩≡a旖痪钡教炝痢 ∑檀驳牧诰由┳诱庖鞘礁瓒姑怀辏址康娜嗣潜阌拷朔浚谥砍e龉さ哪泄ぁ1っ牵掳嗪笠舱嗉方矗ex肆6篮腿萑荩n榈睾驼舛晕蠢吹哪信e餍δ帧h嗣嵌贾廊萑莅瑁绕淠鞘壮穸幸コ米詈茫惚屏怂乙笏土6缆志涑h萑莸故谴蠓剑炝肆侈坜埙薹7担骸靶校趁浅!闭獬穸幸ピ谀涎袅鞔芄悖羌负醵蓟岢6佬∈焙蜃匀灰渤山袢站褪切叩每涣丝冢父鲂锷锨澳罅怂谋亲樱脖谱潘培叛窖娇饲唬 u萑荩撼穸幔卸恚x6溃撼穸泄砉庋扪蓿 u萑荩憾嗌儆衽恢危x6溃翰恢抢醋圆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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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阳快活地抚摸着饱硕的包谷穗,把l露在外的包谷粒耀得金黄晃眼;轻风把一股股新谷的香气向四野撒去;几只雀儿在天上箭一样地划过,将一串尖脆的叫声送进人的耳朵。又是一个叫人高兴的丰收的秋天。 云纬正在自家的包谷地里掰包谷。 包谷秆没人头顶,包谷棒尖上的那些枯了的缨子,因云纬掰谷穗时对秆躯的晃动,不时地飞起来,粘在云纬的头上、肩上;变黄变硬了的包谷叶,不断地用它带了小齿的边棱,去云纬的手腕上、手背上、胳膊上轻划一下,引起一点轻微的疼痛。对这,云纬一点也未加理会,她只是快活而麻利地掰着。一个多好的年景呵!今年的新粮收下,除了留够全家人吃的,剩下的要拿去卖些钱,给老黑、承银和承达都各做一身新衣服! 想到承达,她不由得停了手上的动作,扭脸顺着包谷垄的缝隙向地头看去,四岁的儿子承达正在地头一个人饶有兴味地逗玩着她刚才给他捉到的两只蝈蝈。“叫,叫呀!”她听见那孩子稚嫩的对蝈蝈的命令,沁满汗珠的脸上不由得浮上了一个笑容。 这孩子长得太像达志!眉、眼、脸型、嘴巴,都活脱脱是达志年轻时的模样。所幸的是,老黑并没有对这孩子提前出世生出什么怀疑,一直把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爱孩子爱得比云纬有过之而无不及,常常让孩子骑到自己的脖子上满村子转。云纬把儿子起名为承达,其中自然有一层隐义,对此,老黑也浑然不觉,直说这名字起得好!有一段时间,云纬一直担心老黑从孩子的出世日期上看出毛病,曾心虚地反复向老黑讲一个生育道理:有些孩子早产是正常的。每次她讲完,老黑总要笑笑说:“孩子早一点来到世上有啥子不好?” 唉,总算蒙混过去了! “妈妈,妈妈,有人来了!”地头的承达忽然叫了起来。云纬以为是村上的邻人谁也来地里收庄稼,没有在意,只漫应了一声,照样忙自己的,直到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向身边响来,才扭过头去。 原来是达志。 “你?来这儿做啥?” “你做这活儿太苦了!”达志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是有些心疼地上前一步,摘下了沾在云纬头发上的一绺干包谷缨。 云纬的眼角闭了一霎,达志的这个关切举动令她心里一热,不过她还是后退了一步,淡了声问:“你不在厂里忙来这儿做啥?” “厂里最近又销出一大批绸缎,钱有了,我想得给你带点来,你当初为帮我盖厂房,花去了那么多钱,我不能——” “那就给我吧,我又有了一个儿子,也需要钱!”云纬很干脆地说罢,就把达志递过来的钱接下了。 “我还想为你们全家做点事,我想让你们全家都去我厂里帮忙,做厂里活多少要比干地里活轻松些。”达志当初刚知道云纬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马礪时,心里曾苦酸了很长时间,后想想自己有妻,又不能娶她,难道就让云纬守一辈子寡?便也慢慢气平下来。如今,他是诚心愿帮帮云纬的忙。 云纬闻言心里一动:全家一齐去到尚家做工,外人大约不会说什么,自己从此就可以和达志朝夕相处了!但转念一想,有顺儿、老黑两双眼睛在看着,有承银、立世两个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在身边,你还敢和达志做什么?罢,罢,罢! “俺们一家人干田里活已经干惯了,你只管把你的织丝厂办好就行。你走吧!”云纬担心待会儿老黑和儿子承银来地里挑包谷,让他们看见达志在这儿不好,就很断然地催。 达志过去已领略过云纬的脾气,见她这样说,不敢再站下去,只得轻叹了口气,转身向地头走。刚走到地头,却又听云纬在身后喊:“站住!”他停下步子,以为云纬又有话说,却不料云纬快步跑来地头,喘息着问:“你看我的小儿子承达长得咋样?” “挺聪明的。”达志漫应了一声,瞥了一眼那孩子就急忙扭过脸去。他一想到云纬会为那个又黑又瘦的老马礪生个孩子,他的心里就别扭、疼痛得难受。 云纬望着达志恹恹走远的背影,在心里笑道:尚达志,你那双狗眼真不管用!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好好高兴高兴!…… 云很厚,月亮没能挤破云层,只在云后转悠,天显出一片极朦胧的白;夜风踏动近处的树梢,发出一阵轻轻的响声;地上放着的三个空碗和一个菜盘,泛出幽幽的光。吃过晚饭的云纬,没有立刻进屋去刷锅洗碗,而是默坐在那里,一边散漫地望着这夜,一边回想着后晌在包谷地里同达志的见面。他又有些见老了,由鼻翼下来的那两道弧纹开始变深!他大约是因为太累,办那样一个织丝厂是不会轻松的,加上顺儿那女人没有精心也没有精力照料他,要是我给他做饭,早饭我一定给他炖一碗j蛋羹他吃了;晚饭时给他做上四个菜,让他喝一盅张仲景补酒;临睡前再给他下碗挂面,里边放几根拳菜;半晌里再用山萸r熬点水让他喝了,保准让他强强壮壮精精神神地去忙厂里的事!嗨,想这些做啥?你又不是他的老婆!他要你来照顾?不过顺儿也真是不懂,达志是厂子和家庭的支柱,把他照顾好了,对厂子对家庭不是都好?不说这些,只说夫妻关系,你把他照料得强强壮壮,他上了床精气十足,对你难道就是坏事?想到这儿,云纬的脸蓦然热了,但她却不能禁止自己顺这个思路去想,她的眼睛分明看到l身的达志爬上床,看了一眼睡在旁边的顺儿,懒洋洋没精打采地躺了下去。另一个场面紧跟在这幅情景之后闪出来:她仰躺在床上,强壮结实的达志很快地撕掉衣服,虎一样跳上床照自己猛扑过来…… 这场面已经不止一次地出现在她的脑里和梦里,她现在常靠这幅幻景来打发窝在心里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每当这幅幻景最初来到眼前时,都要使她产生一种羞耻之感:你爱他的最终目的难道就是为了要这个?但很快她便又陶醉在这幅幻景里,为这种想象所激动,她不知道这其实是一个正爱着的中年女人正常的心理反应。她把这视为一种堕落:你正在变成一个不知害羞的女人! 达志这会儿在干啥?结账?保养织机?吃饭?同顺儿说话?唉,你犯得着c这份心?见到他了,你很快把他赶走,不见他了又这样想他,你这是干啥?…… “他妈,睡吧。”抱着承达的老黑这时从屋里踱出,轻声催。 “你带承达先睡吧,我坐这儿歇歇。”云纬应了一声,又继续着自己的遐想。老黑闻言先去把承达放到床上睡下,又出来收拾碗盘去厨房里刷洗。老黑平日心疼云纬,家务活也差不多替云纬做去了一大半。 “唉!”云纬叹口气。你既是已经跟了老黑,就甭再去想达志了吧。 “妈,你还没睡?”去村里找人借牛预备几天后犁地种麦的承银这时回来,见妈没睡,招呼一句。 云纬抬头看一眼身子早高出自己的大儿子,忽然想起达志后晌说起的要让全家人进尚吉利织丝厂的话,自己和老黑、承达不去,倒是可以让承银去,承银小时候识些字,再去厂里学学,不说别的,学会个开动力机的手艺,日后不也有了养家口的本领?再说,有承银在尚吉利,自己日后也好常去那里走走,见见达志。 “承银,城里有家工厂愿让你去当工人,你愿去吗?” 承银在黑暗中站着,没有应声。这孩子本来就寡言少语,后来因为家庭变故的刺激,话语更少。他平日为了减少说话的机会,连走路也是低着头,绝少看人。 “愿去吗?”云纬又问一句。 “谁家的厂子?”一刻之后,承银突然反问。 “尚吉利织丝厂。” “尚家的老板怎么会愿让我去当工人?”承银在黑暗中抬起头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母亲。 云纬一怔,黑暗里她感到自己的脸顿时有些发热变红,她没料到儿子会这样问,她觉出儿子似乎猜到了一点什么,她此刻才意识到儿子已经长大。 “我听人说尚家贴了个雇工招贴。” “我不去!”承银这句话说得很干脆。 “你不去拉倒!”儿子这种干脆的回绝和那种直视自己的冷淡y沉目光令云纬有些恼火,当然也有些心虚。 承银没再说话,弯腰从她脚前进了屋。在灶屋里洗刷完了的老黑这时又来催云纬去睡,她烦躁地挥手让他走开。她坐在原地,抬了眼久久地望着被厚云遮住的夜空,也许是因为风的作用,天上的云团如砸烂的冰块一样,在慢慢地离散飘开,几颗星从云缝中蹦出,俯视着正向子夜沉去的大地。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长长地吁了口气,才起身进屋。西间的灯在亮着,承银却已经躺在床上睡熟了,她走过去替儿子盖被,儿子手里还攥着一本书,她小心地抽出来翻看了一下封面,见上面写着“新青年”三个字,她没心去细看,只小心地把它塞放到儿子的枕边…… 承银长大了。 很少有十###岁的人像承银这样经受如此多的家庭变故。但这些变故他都用他那小小的肩膀,撑持过来了。 经历这些变故的后果,便是让他养成了冷峻内向的性格和常常独自低头思索的习惯。 差不多从搬到百里奚的第二年起,他常常低头思索的不再是自己家里的那些令他困惑的问题:母亲为什么不愿提起死去的父亲?清明节母亲为什么不去给父亲上坟?母亲胸口的伤是被谁刺的?……他这时开始思索起了另外一些问题:自家一家和村里的那些农人,为什么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在庄稼地里忙活,过的却仍是半饥不饱破衣烂衫的日子?城中的那些官人凭什么吃那样好穿那样漂亮?难道庄稼人就永远这样苦做苦活一辈子?世上有没有一个地方,那儿的人家家过的都是有吃有穿有住不忧不愁的日子?…… 他所以转而思索这些问题,是因为他的家境促使的,他和他的家庭所过的这种一天到晚在田间劳作的日子的确太苦了,这种苦日子使习惯于思索的他不能不去动脑筋。 他自然思索不出什么答案。于是他就越加感到苦闷、孤独。为了排遣这种苦闷和孤独,他常在晚上去位于村边的“五羊塾馆”,到那里找一个姓张的塾师借些书看,那位张先生的藏书不多,除了教学用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常见书外,就是一部掉了不少书页的《聊斋志异》。这部残本的《聊斋志异》,帮助承银度过了许多苦闷的夜晚,但“庙鬼”、“婴宁”、“聂小倩”这些鬼怪故事,终也使他厌倦了。有一天,当他去还这部《聊斋志异》时,无意中碰到了那位塾师的儿子,那位年轻人见他还想借书而自己的父亲又拿不出什么新书时,就笑着说:“来,我借给你一本!”说着,拉他到一个僻静地方,从怀里摸出了一本书递到他的手上,他打开一看,只见那封面上印着三个活蹦乱跳的字:“新青年”。 就是从这天起,他结识了一批年轻的朋友。 也就是从这天起,他知道了在这个国家中,有很多人也在和他一样地思索着怎样去建立一个人人可以过好日子的世道,而且他们已经有了许多新的设想和打算…… 他觉得自己的眼界一下子变宽了,他感到前边的日子有了盼头。 刚才,就在刚才,就是妈妈来给他掖被子的那刻,承银正沉浸在一个美好的梦里:一幅镶着金黄色边框的画向他飘来,在那幅画上,到处堆的都是白馍、卤r、烧酒和绸缎衣裤,到处都是一排排红砖青瓦新屋,画上的人们有的在吃,有的在喝,有的正试穿绸缎衣裤,还有的则在挑选房屋,他看见继父和娘 正拉了弟弟承达在那人群里转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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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绒从教堂做罢晚祷回来,进门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儿子。儿子如今也已经四岁,此刻正坐在一个女仆的膝上让她给喂饭,草绒过来,不由分说就抱住儿子的脸,噗地亲了一口,以致她颊上也沾了儿子嘴角上的一截面条。 “妈喂,妈喂!”儿子向她扎煞开双手。草绒闻声急忙放了臂下挟着的《圣经》,上前接了女仆手上的饭碗,把儿子放到自己的膝上,用羹匙舀起一匙,先轻轻吹了吹热气,尔后小心地向儿子口中送去。 如今,草绒把一个中年女人胸中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上帝和儿子身上,儿子成了她在人间关注和关心的唯一对象。她把儿子起名为“秉正”,期望他将来能正正派派做人。 儿子现在成了她全部精神的寄托。 “吃呀,正正,吃得饱饱的,长得高高的,将来成为一个正正派派的男子汉!”草绒又亲了一下儿子的额头。 “正正派派?”小秉正抬起懵懂的眼。 “对,正正派派!当一个正派男人,就千万不能去做官,官场是乱葬岗,人一进去就得把自己的魂灵和心肝埋了,就变成身斜影歪无心无肝无魂灵的鬼了,咱小乖乖日后要么做工,要么经商,要么种田,就是不去做官,你说好吗?” “好!”小秉正不明所以地叫。 “我的乖乖真聪——”草绒还要说下去,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管家的声音随即在门外响起:“大夫人,为庆贺栗老爷荣兼混成旅旅长,今晚在前院摆了酒宴,老爷说让请你也去参加。” “不去!”草绒头也没扭,像扔石块一样地扔出了这两个字。 “不去恐怕不合适,紫燕夫人已经到了!” “啥叫不合适?!”草绒呼地扭过脸瞪了眼叫,“你去告诉栗温保,老娘就是不去,不去!看他能把老娘咋着!” “也罢,也罢。”管家被草绒的怒状吓慌,惶恐地向后退着身子。 荣兼旅长,官又当大了!你当吧,栗温保,不该你得到的,上帝早晚还会收回去!你得到的越多,他收回去的就越干净!你前半生得到的,后半生他会收走!你生前得到的,死后他会收走!栗温保,你甭高兴,我在看着你的下场!只要我不死在你的前面,你最后的下场我会看到的!…… 草绒一边在胸前划着十字,一边在心中叫。 一九二三年的春末夏初,南阳军界发生了一次大的变动:驻守南阳的奉系驻豫先锋队被改编为河南陆军第一混成旅,调往豫北驻防;把收编的第二混成团和栗温保的部队,扩编为混成旅,驻防南阳,栗温保任副镇守使兼旅长。 今晚栗府前院张灯结彩摆设酒宴,就是为了庆贺这个。 栗温保满脸喜色地半仰在一把圈椅里,静听着部属们和二夫人紫燕的恭贺之语,身心都处在一种舒服之中。旅长,这官职栗温保过去连听说也没听说过,人生有时候真是奇妙,只要你交上了官运,你原来根本不敢想望的职位,竟也会不知不觉间就属于了你。从今以后,你就可以号令几个团的官兵,你的手指只要动一动,这南阳的地面就会被震得晃一晃,这地界的大小各级官吏,都不能不看你的眼色,人到这个地步,是真该喝几杯酒庆贺庆贺了!自然,你还是个副镇守使,不过正如肖四他们说的,副职也有副职的好处!这年头京城里的总统、总理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