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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就有了梁晋生率团回到本市的报道,紧接着,市里主要领导视察植物所和病毒所,嘉奖鼓励两所有关人员,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最后冲刺,为全国抗非战役作出贡献。
几次,茹嫣都想给梁晋生打电话,这样的事,总是要祝贺一下才好。但她忍住了,她决心等梁晋生先打电话过来。
日子一天两天三天地过去,没有他的电话,甚至连其他电话都没有。这种折磨人的沉寂,让茹嫣坐卧不安。有几次,茹嫣都怀疑自己的电话出了问题,便用自己的手机给座机打,又用自己的座机给手机打。她祈望有哪一样坏了,或者两样都坏了。但每次都是一拨就通,她一边拿着手机,一边拿着座机话筒,喂喂喂说着,分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茹嫣这才尝到了恋爱的折磨。
那一夜之后,茹嫣知道自己身上的另一个茹嫣醒来了,一个沉睡了数十年的女人茹嫣醒来了。她发现,男女一起是可以做出这等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儿来的,是可以把一桩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事儿做得如此淋漓尽致浩浩荡荡的。几次她都想,便是在那一刻死去,大约也是一副无怨无悔心满意足的模样。妈妈每每催问他们办事的日子,她都大大咧咧支吾着。其实茹嫣更是度日如年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她以那个晚上为蓝本,将她和梁晋生将要开始的共同生活一遍一遍想象着。便是想想,也让她心旷神怡不能自已。连家里与那个晚上相关的一些物件,那个并不宽大的长沙发,那个梁晋生用过的马桶,那件梁晋生留下的皱巴巴的西服,甚至还有自己为梁晋生买的、他尚未穿过的拖鞋,都会引领她进入幻觉。
多年来,茹嫣总是很隔膜的、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的身体,好像是一件陌生的的东西,自己并不想接近它熟悉它,保持一种礼貌得体的姿态。现在,茹嫣对它就格外地关注,格外地喜爱起来。她打量它,抚摸它,让它生出一些微妙的感觉,她常常不经意间就把自己的这种小动作,当成了两个人共同参与的游戏,仿佛那不是自己的眼光,而是他的眼光,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而是他的手。她在镜子里对自己凝视,对自己浅笑,对自己努努嘴抬抬眉,她想看见自己给他的表情。做着做着,她便会一笑,自己骂自己一声。那些个最寂寞最烦恼最孤独的夜里,茹嫣有了z慰,这是她多年来从未想到的。尽管她知道,许多单身女人都会这样,近年来医学界心理学界也都给这种行为相当的肯定,但是在此之前茹嫣是从未尝试过的。如今,她知道,她在通过一种幻象来完成这种爱的抚摸。但现在,她的这种渴望与期待,隐隐之中陷于了危机。
无聊之中,茹嫣开了电脑,一个个网站看去。她很久没有去“空巢”了,打开来一看,就见原来论坛左上方自己和孤鸿两个版主的名字,只剩下孤鸿一个了。坛子里的内容又回到当初风花雪月那种,春天来了,有人就贴出一些花卉摄影,说一些往昔旅游踏青的故事。还有春夏饮食保健之类。前一阵子那种刀光剑影唇枪舌剑被一派温馨取代。一些熟悉的名字又出现了,只是她茹嫣已经不复存在,仿佛一阵清风,从这小园子里掠过之后,没留下任何踪迹。往前翻,就连前些日子那“我是狐狸精”的帖子以及那许多跟贴也不见了。就像早年读过的阿拉伯神话中,一夜醒来,昨夜的城堡变成一片沙漠。再看看自己的文集,倒还是在那里,证实着自己曾在这儿存在过,这也像那些神话,城堡消失了,沙漠中却留下宫廷中的一盏灯,证实着昨夜的一切并不是虚幻。
茹嫣草草看着自己当初那些满怀热情一片纯真的文字,就好像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做出的幼稚可爱之举。苦笑笑将页面关掉了。
打开qq,依然有儿子几日一次的报平安留言,说说近日生活,问问妈妈身体,叮嘱注意萨斯。茹嫣对儿子这种短小精干大大咧咧的留言常常有些不满足,总觉得说得过于平淡,但是转而一想,还是这样好,万一哪天儿子愁肠百结了,心事重重了,自己哪受得了?
回复了儿子,还有几个qq头像在跳,于是又一个个打开,都是数日以前的。其中那个一江春水说,好久没见你上帖,知道你不开心,想劝慰你一下,觉得你比我懂得更多,怕说不好。这个坛子上的人,大多是既得利益阶层,有的甚至是腐败家庭呢。你那些帖子,那些想法,他们当然不会喜欢的,你也别与他们较真。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我也不常来了。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说一声。
另一个依然是从前那个说孤鸿老公双规的匿名者,留言是:警惕你最贴心的人!!
茹嫣最怕看到这样的帖子,只扫了一眼,心就咚咚咚跳了起来。赶快关了qq。至此,茹嫣已经非常后悔持守不住再次浏览“空巢”,再次打开qq,让本来就惶惶然的心情更加低迷了。转而又想,这世上的苦楚,大多是由心造的,看看那些全然不顾“非典”如何猖獗,依然在菜市场摆着小摊的农村妇女,能够趁着涨价多挣几个钱就非常满足的样子,看看那些不管生意如何清淡,依然坚持着每天开业,一日日空守着,来一个人就满脸堆笑迎上前去的小吃店主,自己确实是在自找苦吃。
草草吃了午饭,茹嫣准备好好睡一个午觉,突然就听得外面一阵锣鼓喧天。往窗下探头一望,一列车队开进了小区,停在了八栋门前,紧接着,车上跳下来各色人等,依然敲打着的锣鼓声中,一干人便排列在那根黄色警戒线前。几个电视台的摄像记者,却已经钻了过去,在警戒线里边找到了最佳机位。主持人也站到了摄像机前面,开始说起什么来。再接着,一个领导模样的女人,用一支手提扩音器对着八栋大声说起话来:xx小区的全体居民们!八栋的全体住户们!现在,我代表市区街三级领导,代表区卫生局防非办宣布,八栋正式解除封楼!
八栋的居民一个个打开窗户,朝着楼下欢呼,敲打着脸盆,菜盘,冰铁桶。性急的,已经连蹦带跳跑出了楼外。
几位男女一字排开,像工程剪彩一样,将那根阻隔了八栋居民二十多天的黄色胶带剪断。
那位女干部说,xx小区和八栋居民们,和全市人民一起,经历了“非典”严峻的考验,取得了巨大的阶段性胜利,自从封楼二十多天以来,小区里没有新增一例患者……
整个小区就像炸狱一样,十几栋楼房的人,像十几条溪流,从各个方向汇流到八栋门前那块空地上。平日那些牌友,舞友,花友,鱼友以及相熟不相熟的,那一刻就像多年不见的亲人,男的拍肩打背,女的相拥而泣,一时间很是感人。几架摄像机都忙不过来。
自从封楼之后,茹嫣就一直没去过单位。眼下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所里报个喜讯。
茹嫣想象着,自己这样一个禁闭多日受了不少委屈的人儿一进单位大门,肯定会得到许多怜悯与关怀,没想到单位里人并不多,几个一路碰上的,要就是远远折转而去装着没有看见的样子,要就是勉强挤个笑脸匆匆说句忙啥呢?就擦肩而过,连茹嫣想说一句解禁的话都来不及。
茹嫣先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房里只有那个年岁最大的张研,多年来她是所里的考勤模范。张研说,没事啦?茹嫣说,刚刚宣布解禁,把人憋死啦。张研说,你那栋楼不是没封吗?茹嫣说,是啊,可所里就让我别来了,也算是嫌疑犯吧。她问张研,还有人呢?张研说,你还不知道啊?各个组都抽调人去攻关了,那个抗非药啊。
茹嫣接着就到江晓力的办公室,房门关着,敲了半天没人应。这其实是她来所里的主要原因,于是就怏怏起来。再转到资料室,平日很热闹的地方,今天就小李一个人在噼里啪啦打字。见茹嫣来了,倒是很亲热,一个劲儿说,可真想念你,这阵子都要把我打死了。一天就是一大堆文件。
两人于是说了一会儿“非典”。茹嫣就问到江晓力。
小李说,江晓力现在已经是个人物啦!
茹嫣问,什么人物?
小李说,咱们和病毒所的事你不知道啊?
茹嫣说,看了报纸,知道啊。
小李说,江晓力现在是联合课题组协调办负责人呢,两边所长都得听她的。现在已经到防非指挥部那边办公去了。
茹嫣本想去所长那儿问问,自己是否正常上班的事,突然觉得有些心灰意冷,转身匆匆走出大门。茹嫣拦了一辆出租,司机问她到哪儿,她才发现自己没有想好该到哪儿,待她一张口时,却说出来梁晋生那个宾馆的名字。
到了宾馆,茹嫣就觉得自己太唐突,但出租车已经停下,司机顺手抬起了空车灯。茹嫣付了车钱,便硬着头皮向里走去。她对门卫说,是植物所的。门卫问,来开会的吗?茹嫣说是。然后便填写了一张表格。门卫撕下半截回执,递给茹嫣说,让对方签个字,出门要交的。又说,会议在801。
茹嫣找到会议室,门关着,可以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茹嫣想也没想就轻轻敲了两下门。有人过来将门拉开一条缝,茹嫣一眼就看见了他坐在长桌一端,离自己只有几公尺。茹嫣同时也看见了江晓力,她隔着一个桌子角,坐在梁晋生的旁边,正低头记着什么。开门的人悄声问找谁?茹嫣说,梁晋生副市长。那人问,有什么事?茹嫣说,很紧急的事。那人说,他正主持会议,你五点再来好吗?茹嫣说,你就跟他说,xx小区有人找他。他知道的。那人还不相信,问,约好的?茹嫣说,是。
走廊上那只电子钟一秒一秒地走着,茹嫣觉得自己就要坚持不住了,她看着那只钟,决定当那秒针走到十二的时候,自己拔腿就跑。
梁晋生出来了,尽管他想到会是茹嫣,但是见到她还是显示出了吃惊的神色,他很快就笑了,轻声说,你可真会找啊!
茹嫣说,我想你。
梁晋生说,我也是。太忙了。
茹嫣说,用一分钟打一个电话的时间也没有?
说完,眼泪就没出息地涌了出来。
梁晋生一见就发慌了,赶忙推开隔壁一间小房,将茹嫣带了进去,顺手将房门反锁上。
梁晋生掏出纸巾帮茹嫣擦拭着泪水,一边笑着说,哎呀我可最怕女人哭了,你说该怎么办吧?
茹嫣很快忍住了眼泪,自己接过纸巾将眼窝擦干净,一边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我走了。你接着开会吧。
茹嫣这样一说,梁晋生倒进退两难了,要不然,你在我房间休息一会儿,会一完我就来?
茹嫣说,不用。你什么时候空了,给我打个电话。
茹嫣说完,拉开房门就径自离去了。她一边匆匆走着,一边期待着梁晋生追上来,将她送到大门口,对她说上几句让她踏实的话。但是,后面并没有动静。
门卫向她要回执,她说,梁市长正发言,没空。说完将那张没有签字的回执塞到门卫手里,大步离去。
62
卫老师在一个特殊的时刻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死去了。
开始,这个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那一段时间,历史老人像一个泼墨如海的导演,一时间将那么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一把都撒到这世界舞台上了——“非典”还在全球肆虐,巴格达突然就被攻克了。对这一场战争的质疑却还在沸沸扬扬地争辩着,紧接着伊拉克的抵抗者就引爆了汽车上的炸弹。那个大学生以自己的生命,终结了一个恶法,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教师横死,网络再一次掀起声讨大潮,由此引发新一轮的大讨论,直指深处的问题,还有投毒,矿难,大火及各类贪腐大案……
社科联应允的关于卫老师的相关活动,一直没有音信。卫老师的一些友人和学生,也不相信这样的活动能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
网上渐渐开始有了一些动静,先是几个思想文化网站,发了悼念文章,将卫老师近年的相关著作做成了专栏。海外对卫老师的研究文章,长长短短的也开始多起来,其中有许多国内不便说的话,也通过各种方式转了回来。一时间,对这位老人的关注多了起来。从卫老师文字中发现的思想意义也多了起来。一些人就开始发起一个活动:斯卫研究追思会。毛子是体制内人,多年来也浮在面上,与卫老师有多年交往,又在同一城市,各地的友人,便委托他牵头,筹备这一次活动。受到这么多学界前辈及同仁的看重,毛子想到社科联也曾有此打算,便一口应承了。当他与有关部门通气时,却遭到很明确的拒绝,并且希望他不要卷入此事。毛子便为难起来。
毛子找到达摩商量。
达摩说,这样的事,本来极简单,就是一帮人东南西北汇拢来,说说,谈谈,带来各自的文章,交流,汇集,为何要谁给一块令牌?
毛子说,眼下这样跨省的民间活动,涉及的又是卫老师这样一位敏感人物,没有官方的支持,起码是默许,一来不能上主流媒体,二来怕会还有麻烦。
达摩说,麻烦首先是在自己心中。你先自己就觉得这是一桩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会堂堂正正去做呢?一边说着天下大道,一边心里打鼓?像一个贼?
毛子苦笑说,你总是这样大而化之。我们说了多年,民主政治就是要学会妥协。
达摩说,妥协是双方的事。只有对话,才有真正的妥协。
毛子就有些为难地沉默着。
达摩最后说,这样吧,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发邮件给有意参加者,以茶话会的方式一聚,各自把话说完,文章一交,就算了事。亲朋好友在一个茶楼坐坐,为一个思想者,为一个追求进步的文化人,为一个老共产党员,为一个一生廉洁没有多拿过国家一分钱的老干部,大家说说话,没事吧?
其实,这件事一开始,达摩就知道毛子的困境了。一个瞻前顾后的人,一个没有给他以明确的安全担保的人,一个害怕得到一分同时又丢掉两分的人,一个内心的恐惧依然存在的人,在这样的时刻,你能对他做出什么样的期待呢?那次恶吵之后,达摩常常痛苦,甚至常常自责。他不能义无反顾地割舍他们之间数十年来生长成的血r情谊,那是他生命经历的一部分,里面有些东西,已经超越了一般的价值判断。同时,自己不能改变他,更不能改变自己。许多时候,他都想,自己与毛子这种精神的关系应该打住,各行其是,将两个人永远留在那令人迷醉的“青马”时代,留在八十年代那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把今天删除。因为有了卫老师,两人不得不常常在精神上相遇,不得不面对一些冲突。达摩想,如今世道上,如毛子一样的人,犹如过江之鲫,为什么非要和一个自己最亲近的挚友过不去呢,你把今天的他当作一个路人,留住昨天的他,未尝不是一种更和善,更富于人情味的做法。现在卫老师已经离去,这一次活动完结之后,该是两人在精神上分手的时刻了,不然的话,怕是当年那一丝温情也会给打碎。毛子不是一个坏人,甚至不是一个小人,他只是一个漫长的时代慢慢打造出来的人。或许有一天,他会认识自己,并从中提炼出有价值的东西。但那是他自己的事,用卫老师的话来说,人只能自救。
达摩说,这事我来c办,如果到时候一切顺利,活动依然由你来主持。如果有麻烦,要么被叫停,要么以一种非常模糊的方式举行,人数可多可少,时间可长可短,只是要表示这样一个事件曾经发生了,剩下的,大多是各人自己的文字。
毛子听完,有些歉疚,也有些感动,喃喃骂了一句,狗日,带个紧箍咒究竟是不方便多了。
毛子说完,拿出五千块钱,说筹备阶段怕是要用些钱的,你先拿着。
达摩笑笑说,拿钱买个安逸?
毛子说,你狗日说话总是这么难听。你就当这钱是为卫老师花的。
达摩说,这次aa制,所有费用,与会者平摊。这钱算是暂时放在我这里,结完账后再说。
毛子说,所有我能做的,我一样会做。
达摩说,行,也有缺席的权利。
在茹嫣为自己的恋情痛苦的时候,正是达摩几个紧张筹备卫老师研讨追思会的时候。达摩每天要与许多人打电话,发邮件,接收整理打印一些与会文章。眼见得时日越来越近了,达摩又得去联系场地。
本市还在“非典”包围之中,其他一些疫情稍轻的地方,警惕性又很高。对疫区来的,常常是不问青红皂白先隔离十几天再说,差不多是一次行政拘留。
达摩后来联系到了一处新开辟的旅游景区,在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山区,那儿本来就人气不旺,“非典”来了之后,更是冷清。对方一听说是有百十人的一个活动,热情得很,说咱这儿一颗“非典”病毒都没有啊,你们来了,等于是分分钟都在给你们洗肺!现在哪还能找到这样干净的地方?吃住也很便宜。
那天茹嫣从梁晋生的宾馆出来,发现离达摩家不远了,要了车,向达摩家的方向开去。
茹嫣还是忘记了达摩的家,也没带门牌号码,到了那一片迷宫一样的宿舍区,转了几圈,不得不给达摩打了电话。由达摩出来将她领回家去。
茹嫣说,解放了,出来透透气。
达摩一听大喜,检讨说,这段时间太忙,没去你那儿慰劳。
达摩的妻子还没下班。女儿依然在张罗孩子,孩子变化很大,白白胖胖,黑眼睛滴溜溜神气得很。屋子里除了坐月子的气息,还有了孩子的n气奶气。
茹嫣见达摩那间小小的卧室兼书房里,电脑正开着,打出的文件
堆了一满桌。
达摩就说了卫老师的纪念活动。
达摩笑笑说,墨盒都换了两个,像个打印社。想拿出去打,太贵。
茹嫣说,你该告诉我一声呀,怎么着也可以给你搭一把手。刚好这一阵子又闲得很。
达摩说下周他要去那个预定的开会地点看一看,将一些事儿落实一下。茹嫣一听,便说她也去,这段日子快憋死了。
达摩说,也好,两个人,有个商量。
聊了一会儿,达摩便诡谲地笑笑说,你好像遇上什么事儿了。
茹嫣一愣,说,你看出什么事儿了?
达摩说,你嘴里说着的,和你眼里说着的,不一样。
茹嫣苦笑说,看得出眼里说什么吗?
达摩说,当然。
茹嫣知道,自己到这儿来,就是想和达摩说说自己。一看达摩忙成这样,便说,下周去的路上再对你说。
茹嫣讨要了一些自己可以回家做的事,便告辞了。她惦着梁晋生可能要来的电话。
63
会议快六点才结束。梁晋生在宾馆宴请与会人员。
吃完饭,梁晋生回到自己的房间,梳洗一下,正要穿衣出门,江晓力敲门进来,将会议纪要递给梁晋生说,你看看,我今晚让人打出来。
这一段时间,江晓力焕发出美轮美奂的聪明才智与用之不竭的工作热情,一应事务,安排得妥妥帖帖井井有条。她一改惯常作派,不施粉黛,衣饰俭朴,熬夜加班,四方奔走,非常吃得苦,人都憔悴了,与梁晋生原来印象中的娇娇小姐判若两人。与梁晋生一起外出期间,她还很精微也很有分寸地照顾着梁晋生的衣食起居,有些杂事儿,要就给他担了,要就给他挡了,让他的工作紧张之中c进了些许宽松。还催着他忙里偷闲去探望了自己的老母亲。梁晋生出行无数,像这次这样省心的,还没有过。其间最重要的是,在活动结束之后,与梁晋生一起去拜望了自己父亲的几个老上级,老战友。他们人虽然已经退下,但是在京城依然可以说得上话。他们的下一代,有的也已经接上了班。
梁晋生接过会议纪要草草看了一下,说,你看行就行了,你现在也是个负责任人呢。
梁晋生说完,就准备出门。
江晓力说,要出去?
梁晋生说,是,有一点事。
江晓力说,我希望你不要去了。
梁晋生一听,就顿住了,笑笑说,你知道我去哪儿?
下午茹嫣来敲门的时候,虽然江晓力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但是她已经知道了是谁。等到梁晋生回到会议室,就见他神情恍惚,似听非听的样子。
这一段时间,江晓力和梁晋生都没有提到过茹嫣,仿佛这个对于他们两人来说见面必谈的重要人物不曾存在。他们也不曾说到其他任何私人的话题,像两个素无私交公事公办的上下级。连称呼都改成了梁市长江主任。许多年前,她随父亲叫小梁,相熟之后,叫梁哥,叫晋生,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官衔。到近年生出了恋情,干脆什么都不叫了。梁晋生则一直叫她晓力。江晓力从来没有对梁晋生表达过什么,或者说她所有的表达都是抓不住把柄的,她知道梁晋生看得懂,但可以装作不懂,这样避免了两人的许多尴尬。这些,连她的父母都蒙在鼓里。只有一次,和三两密友相聚,喝醉了酒,哭了一场,说了一些糊涂话。酒醒后,她隐约感到自己漏嘴了,与她们一一打了招呼,暗示她们在此事上封嘴。那几个密友也装糊涂,说没听见你说什么啊。她笑笑说,那就好。所以,当那天茹嫣突然问起这档子事,让她觉得又突兀又难堪,好像被一个衣饰华丽的漂亮女人,突然看见自己穿了一双破袜子一样。那天她很平静地将这件事遮掩过去,但从此心里便种下了一个大疙瘩,耿耿于怀不可去除,随时间推移越长越大。
江晓力一边收拢着稿子,一边淡淡说,你不应该再去了。
梁晋生就坐了下来。
江晓力给他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也坐了下来,缓缓说,这事怪我。当初给你做媒的时候,对她的了解并不深透。
梁晋生不语,只是端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喝着。
江晓力说,后来发现,你们不合适。
梁晋生问,为什么?
江晓力说,她太任性。她的任性是骨子里的。她太自傲,那种自傲是不动声色的。还有,她有些自私,有些矫情,有些故作姿态。
梁晋生喃喃说,我倒喜欢这些……我也没觉得她自私。
江晓力说,有人自私是贪财,有人自私,是贪恋自己的声名……如果你们都还年轻,如果你现在没担着这一份工作,如果你想早早去过那种老百姓的日子,我不会说这些。
梁晋生说,如果我确实是这样打算呢?
江晓力笑笑说,不会吧?你再斩钉截铁说一遍?
梁晋生想想,终于没有说出口。
江晓力说,你知道,在市里这一大帮子人当中,你是最该上去的。你的长处和优势,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你的教育背景最好,正儿八经的文革前名校毕业,同时,那里还是你的政治资源。你不群不党,眼下看起来好像势单力薄,但是对于上面来说,恰恰是他们喜欢的。经济上,我可以说,你是最干净的一个。还有,你形象好,口才好,风度好,身体也好。这都是当代官员极需的一些条件,临时抱佛脚去学都来不及的。
听到这里,梁晋生笑了,说,你要是中组部部长多好。
江晓力却认真说,我就是以中组部的眼光来看你的。
梁晋生竟有些沮丧起来,直说着,唉,好端端的,给你搅得……
江晓力知道已经打着他的软肋了,更进一步说,我刚才说的那些,只是她个性上的一点问题,你要喜欢,也属正常。男人恋爱的时候,就喜爱那些使性子,耍脾气,娇滴滴动不动就抹眼泪的女人,挺刺激的,也能显出男人的宽宏大量体贴入微,特别是上了一点年纪的男人,还能找到一点青春少女的疯野。
梁晋生说,你怎么琢磨得这么透啊?
江晓力不理他的调笑,自顾自说着,如果个性脾气只是小节,我发现在最重大的问题上,她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说到这里,梁晋生才当真起来,问,这话怎么说?
江晓力说,原来,我觉得我们都是老干部的子女,在一些基本立场上,该是一样的,可是你看看她在网上的那些文章,你看看她喜欢和一些什么样的人来往,你看看在你最为难的时候,她干了一些什么事情?这些是我最不能容忍的,我已经憋了好长时间了。
梁晋生问江晓力说的这些究竟有什么具体凭证。
江晓力就一一叙说了茹嫣在网上一些帖子内容,一一叙说了她和达摩、卫老师以及那些异端的关系。
江晓力说,开始,我以为她只是幼稚,单纯,图个新鲜。但是,后来发现,那是她真实的观点。对此我真是大吃一惊,一个老干部子女,如何会变成这样?后来一想,她身上有太多她母亲的影响,她母亲的思想意识中,就有许多封资修的东西,没落阶级的东西。还有那些西方文学作品的影响,她想当一个叛逆者,这也是一种时髦呢。这十多年来,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一些人,特别是那些党内的投机分子就蠢蠢欲动了。还有那些所谓的革命后代,想提前积累一点资本,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也好分上一杯羹……而这样的一些人,恰恰就是某些人最需要的,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这就是为什么她一有什么文章,那些唱反调的网站,那些海外的网站就会转载,这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梁晋生说,要说叛逆者,我们多少无产阶级革命家可都曾经是叛逆者呀——
江晓力激动地打断他说,叛逆只能有一次,第一次,是打江山的忠臣。第二次,就是谋反的逆子。
梁晋生笑笑说,晓力啊,我觉得你的这种认识,还停留在我们年轻时的那个时代。如今,只要你说得有道理,美帝苏修的,我们不是也会接受么?我们不是正在渐渐融入国际社会么?不是也在吸取西方政治文化中的一些于我可用的东西么?
江晓力说,我一点都没有停留在那个极左的年代。我觉得,今天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知道,我们眼下麻烦很多,我们有些干部把自己的形象弄得很坏,和老百姓的矛盾越来越大,我们个别当官的,干的坏事越来越多,越来越可恶,可以说,到了十恶不赦的地步。但是,这都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不能让别人来c办。一旦交给别人来c办,不要说你我这一代人,就是我们的父辈,也会被他们糟蹋得一塌糊涂。你看看茹嫣那些朋友们写的文章,你就会明白这一点。这里面没有是非,只有胜负。而且,我就不相信,他们当了官以后,会比现在这些人更好,他们就不会贪污腐败,就不会仗势欺人。文革的时候,我们见得还少吗?
梁晋生问,你是说茹嫣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江晓力说,原来我以为是一样的,现在我可以很肯定地说,不是。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文如其人,人如其文。那些东西,没有谁着她写,她竟然会把我们共产党的城市,说成是一个可耻的城市。她竟然会把“非典”中暂时的麻烦,说成是我们撒谎。你只要看看她那些用词,她从来不说“我们”,她只说“他们”!
梁晋生说,我想,她说的他们,不是指我们。
江晓力说,包括我们。
梁晋生沉默着,似乎在努力理解江晓力的这一番话,很久才说,我觉得她很多感觉是对的,她有一种很可贵的正义感。她已经超越了一种狭隘的集团利益,这应该是一种真正的共产党的胸怀。
江晓力冷冷一笑,市长啊,你真是一个温情脉脉的人,一个把我们自己的事业往死里说的人,这种共产党的胸怀可真是够宽广的了。
梁晋生说,晓力,我坦率地跟你说,在这一点上,我和她有许多相同之处,我看不惯现在的许多事和许多人,他们和茹嫣比,要坏得多。
江晓力说,所以,共产党才真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哪一个政党都不喜欢坏人,不喜欢假公济私碌碌无为的人。以前那一套,老百姓不信了,我们自己也不信了,但是,这一切只能由我们自己来改,改得鼻青脸肿,改得头破血流,都行。最重要的一条,不能掘我们祖坟,不能断我们的后路。谁想这样做,你有一万条理由,也不能答应的。梁市长,我认真说一句,你如果真的认同她,我尊重你的选择。你如果和她在这最基本的地方不一样,我劝你就此打住,不仅仅为了你的前途,也是为了你将来个人生活的幸福——和一个女人同床异梦,是什么滋味!
梁晋生学工出身,毕业后一直做技术工作,后来虽然当了多年领导干部,但那已经是改革开放之后的事了,又是管具体事务,从来没有细想过这一类党国大计,听了江晓力一番高屋建瓴雷霆万钧的宏论,一时就犯糊涂了,半晌无言。
江晓力说完,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叠打印稿来,递给梁晋生说,这是一些从海外网站上下载的,都是她写的,后面还有一些呼应文章。以前,那些反对共产党的人还声东击西含沙s影,你现在看看,已经明火执仗了。你把这些看完了,你觉得还是要去,也来得及。这些东西,市里一些人也见到过,不过不是我给他们的。他们也隐约感觉到你和她的关系。
梁晋生有些激动了,我不相信,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有人还会以这样理由找我的麻烦!
江晓力说,别人当然不会以这样的理由找你的麻烦,要想找理由,理由就遍地都是。光就是这次非典,就够你受了,这还算好的,最多是渎职。要是找几条经济上的,怕就比这更麻烦。
梁晋生一字一顿地问,找我的经济问题?在我们这块地盘上?
江晓力一笑,反问说,怎么,你不信?找不出来?
梁晋生一时竟被这样的诘问弄糊涂了,不那么理直气壮地问,编?
江晓力又笑笑说,哪需要编?
梁晋生狠狠看着她,没有言语,似乎在想自己是否有什么真把柄被人抓住。
江晓力终于忍住笑说,你呀,你这样的人,没事也真会被人诈出事来呢!你想想,你收过礼吧?买过股票吧?出国期间有些开销吧?引进过项目吧?批过工程吧?退一万步说,你确实干干净净,你能保证你的下属都干净?你能保证你过问的项目都干净?将他们弄几个起来,你能保证他们不会乱说乱咬?即便查来查去没查出什么,风声早已传遍天下,你的时间也耗得差不多了。光是你那个什么沙滩,上百万的一片沙子,你当就没有人琢磨它?
江晓力说到这里,梁晋生就有些反应,直盯着江晓力,缓缓说道,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江晓力说,等你听说了,可能就晚了。你还不很清楚你前一段时间的处境,到了眼下,正是一次转机。所有的事情,都还有余地,都还可以做另一种解说。
江晓力说完,清理了自己的东西就要告别了,她无奈地自嘲一笑说,你看,先做了一个大善人,再做一个大恶人,你要不爱听,你就当个耳边风吧,我也不会再去对第二个人说了,也不会再对你说第二遍了。你知道,对我来说,把这些话说出来,也不容易,一个是我多年的女友,一个是我最敬重的男人。
梁晋生显得很疲惫,怏怏说,你呀,这些话晚些说不好吗……你还嫌我现在身上的麻烦事儿少了吗?
江晓力说,到时候,你又会说,干嘛不早说?
出门前,江晓力像记起什么一样,说,上次xxx来,和你谈过一次话?
梁晋生说,是。
江晓力问,谈的什么?
梁晋生说,了解一下防非的问题。
江晓力意味深长地笑笑说,不止这些吧?
梁晋生说,别的就不能说了。
江晓力说,你不能说,我说吧。反腐的问题。他们还找了一些离退休老人,了解市里情况,几次有意无意提到你。
梁晋生心一紧,提到我?
看着梁晋生的脸色,江晓力笑了,说,不过提法不一样。那些老人也说了你不少好话。好了,今天晚上,我坏了你的情绪,这几天加紧工作,将功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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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嫣到家的时候,天还没黑,想着梁晋生那边的会议该完了,便一心开始等候他的电话,她甚至觉得,会像从前那样,他就突然出现在楼下。天渐渐黑了,她想,他大约在吃饭。过了个把小时,她想,也许还得洗个澡。再往后,猜测是不是又有什么人找,耽搁了?她记得有几次,他都是很晚才来电话的。一直到十二点过了,茹嫣才知道,自己这一晚上,其实是在不断地编排着理由安慰自己。
茹嫣等着梁晋生。
这是一种一分一秒的等待,是一种无时无刻的等待,是一种如影随形无法摈弃的等待。
日子一天天艰难地过去着。她及时地交纳座机费和手机费,她时时注意电话的话筒是否放好,她哪怕只是到楼下扔个垃圾,也会将手机揣在口袋里……
这是一种度日如年如坐针毡的等待。
有几次,她的手指已经按在了电话键盘上,或者穿好衣服恍惚出了门,最后她都把自己给控制住了。她已经很失态地撞上门去找过他了,已经让自己看见了一个最不愿看见的场面。她不能再重复这样愚蠢的做法。在茹嫣的记忆中,她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作践过自己,这让她很羞愧,想想就有些瞧不起自己。随着这种暧昧的沉寂越拖久,这种窘迫感就越强烈。几次她都想横下一条心,像那些发了疯的痴情女子一样,不管不顾地去缠绕他,追随他,责骂他,央求他,甚至威胁他……把一张脸扔到太平洋去,别人做得,自己为何做不得?痛快淋漓之后,不管后果如何,总可以让这事有一个了结。
茹嫣乱了方寸,茹嫣开始反省自己,人总是在失意的时候,才有机会自我反省的,哪怕这种反省有某种自虐的意味。
自己对梁晋生是不是过于矜持?是不是有一种表演式的故作姿态?自己从没有主动向他表达过依恋与热情,每次都是让人家大市长屈尊提出各种节目。对他的言语,也常有不敬,看似打趣,实则有一种占上风的骄矜在里面……
她实在找不出他这样做的理由。是一次没心没肺的玩弄女性?如今世道,花如此大的代价去玩弄一个四十好几的女性,成本是不是高得离谱?再说,那唯一的一次,还是自己发动的。玩弄感情?在焦头烂额百忙之中花如此漫长的时间做一次感情游戏,只有心理不正常的人才干得出来……
茹嫣想了许多,唯独没有想到自己那些性情文字对一个官场中人的伤害,她一直还以为就像梁晋生开初时说的那样,文如其人,人如其文,他是喜爱这些的。
茹嫣又想到江晓力,自己对她的态度,亲近与平和之中,有没有某种孤傲?在得知梁晋生曾拒绝了她而选择了自己之后,是不是有某种自得,进而对她怀有一丝丝怜悯?在她为自己与梁晋生牵上线之后,自己很少主动与她交流的,即便知道她对这件事抱有很大的兴趣,甚至是一种复杂的心境,自己也不太去体恤这些,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想了许多之后,心里便有些发虚了,愧疚得不行,又不知如何来弥补自己的这些过失。哪天请他们俩一起来家坐坐,半真半假地把自己批判一通?各自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