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辣文 > > 日瓦戈医生 > 正文 第 12 部分
    “你要记住,已经没有什么正直的人和朋友啦。更谈不上医术高明的。要是一旦发生什么事,可以信托的只有皮丘日金一个人。当然,要是他还平安无事的话。你睡了吗?”

    “没有。”

    “这帮鬼家伙,自己占尽了便宜,如今反倒像是表现了凛然正气和原则性。见面的时候勉勉强强地伸出一只手来。‘您还在给他们服务?’接着就把眉毛一场。‘是还在服务,’我说,请您别见怪:对我们的困境我感到自豪,并敬重那些让我们变得光荣、向我们奉献了贫穷的人。‘”

    很长一个时期,大多数人的日常食品就是黄米粥和青鱼头煮的汤。青鱼的中段用油煎一煎就当作第二道菜。营养靠的就是没有磨过的黑麦和带壳的小麦,用它们煮粥。

    一位熟识的女教授教给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屋子里的荷兰式壁炉炉底上烤制烫面面包。其中的一部分像从前一样拿出去卖,吃水以后面包就增加了分量,再加上卖来的钱就可以抵消使用这种瓷砖壁炉的开支。这样就可以木再用那个只冒烟、火不旺、不保暖又折磨人的小铁炉子。

    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面包烤得很好,只不过靠它做的生意却毫无所得。于是,不得不放弃原先那个实现不了的打算,重新启用退了役的小铁炉。日瓦戈夫妇又开始受罪了。

    一天早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照往常那样出去上班。家里只剩了两块劈柴。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穿上那件就是在暖和天气也因为身体虚弱而冷得发抖的皮大衣,上街去“采购”。

    她在附近的几条街巷里徘徊了半个来小时,因为市郊农村的农民有时带蔬菜和土豆到那里来卖。这些人需要去捕捉。带货物的农民是受人拦截的。

    很快她就捕捉到了自己搜寻的一个目标。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陪着一个身穿一件粗呢上衣的壮实的青年人,旁边带了一辆像玩具似的小雪橇,绕过街角朝格罗梅科家的院子走来。

    韧皮编的雪橇车里的一张蒲席下面有一堆禅树原木,粗细不超过过去照片上那种老式庄园围墙的栏杆。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很了解它的价值——禅木徒有其表,当劈柴不经烧,何况是新砍下来的,没法用来生炉子。但是没有另外的选择,不可能仔细盘算。

    这个青年农民来回搬了五六次,替她把木柴送到住人的楼上;作为交换,他连拉带背地从楼上弄下来的是安东安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一个带镜子的小橱柜,放到雪橇上带回去给自己的女当家,出来的时候边走边说定了下一回捎些土豆的事,他的衣角还被立在门旁的钢琴挂了一下。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回来以后并没有品评妻子买的东西。其实把送给人家的那个小柜子劈成细柴更合算,不过他们都不忍心下手。

    “你看到桌子上的字条了吗?”妻子问了一句。

    “医院院长写的吧?跟我说过,我知道。是请我去出诊。一定去。休息一会儿就去。不过,路相当远。好像是在凯旋门附近。我记下了地址。”

    “要给的报酬可是真奇怪。你看到了吗?你还是看看吧。出诊费是一瓶德国白兰地酒或者一双女人的长袜子。真有点儿诱惑力。会是个什么人呢?财大气粗的口气,而且似乎全然不了解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大概是个什么暴发户。”

    “对,很像是个采办员。”

    那些私人小业主的头衔就是这种采办员、合同承包人、代办人的称呼。政府取消了私人商业以后,在经济紧张时期稍稍给点松动,就和他们签定各式各样的供销合同和契约。

    这些人当中已经没有那些被整垮的老字号的大老板。后者由于受到打击已经无法东山再起。如今的这些都是借着战争和革命从底层浮上来的投机一时的生意人,没根没底的外来户。

    喝了些带点儿牛奶的r白色的糖精开水,医生就出门去看病人。

    从街道这一面的整排房屋到另一面的建筑物之间,人行道和桥面都埋在深雪里。有些地方积雪达到第一层楼的高度。在这片宽阔的空间里默默地移动着半死不活的身影,自己拖着或是用雪橇拉着一点可怜的食物。几乎见不到乘车的人。

    间或有几处的房子上面还残留着原先的招牌,下面已是换了内容的消费品门市部和合作社,但都锁了门,窗户加了栅栏或者用木板钉死,里面空空如也。

    这些空着销起来的店铺不完全是因为没有商品,而是由于包括商业在内的生活的全面改组还只是最普遍性的一般化阶段,还触及不到这类关了门的私人小店。

    请医生出诊的这一家,原来是在布列斯特街的尽头,靠近特维尔城门。

    那是一栋式样早已过时的砖砌的营房式建筑,院子在里面,有三层木走廊连通沿后院墙排列的房屋。

    这儿正在召开全体居民会议,有区苏维埃来的一位女代表参加。突然间来了一支军事巡察队,要检查经过允许保存的武器,未经允许的要没收。指挥检查的队长请那位女代表不要离开,保证说检查用不了多长时间,完了事的居民们陆续回来以后,中断了的会议很快就能继续。

    医生来到大门口的时候,检查已近尾声,下一个该轮到的住户就是请他看病的那一家。在一条走廊的楼梯口放哨的士兵,背着用绳子挽住的步枪,无论如何也不让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进去,可是巡察队长介入了双方的争执。他没有给医生制造困难,同意在他诊治病人的时候检查暂停一会儿。

    接待医生的这家年轻的主人温文有礼,他那没有什么光泽的微黑的脸上,衬着两只乌黑忧郁的眼睛。妻子的病,即将开始的搜查,以及对医学和医务人员超乎寻常的尊重——这些都让他非常激动。

    为了减轻医生的负担和节省时间,主人想尽可能把话说得简短,但正是由于这么着急反而讲得又冗长又杂乱。

    住宅里的陈设是奢侈品与便宜货的混杂物,显然是为了让迅速贬值的钱有个牢靠的去处才匆忙购置的。配不成套的家具也是用凑不成双的单件充数的。

    这家的主人认为他妻子是由于惊吓得了神经系统的病。他抓不住正题,绕来绕去讲的是有人很便宜地卖给了他们一座坏得早就不能走的老式八音钟。他们是当作一件稀罕的钟表工艺品买下的(男主人还把医生领到隔壁的屋子里去指给他看)。夫妇两个甚至不相信还能不能修好。可是这座多年没上发条的钟突然自己走了起来,里面的那些小钟奏了一段法国的小步舞曲,然后又停住了。做妻子的吓坏了,说是敲响了她生命的最后时刻,现在就这么躺着说胡话,不吃也不喝,连他这个做丈夫的也认不出来。

    “您认为这就是神经受了震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问话的口气是带着怀疑的。“带我去看看病人吧。”

    他们走进隔壁的房间,屋顶上挂着技形吊灯,一张宽大的双人床的两边摆了两只红木矮脚凳。床的一侧躺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毯子盖过下巴,露出两只黑色的大眼睛。一看到进来的人,她摇着从毯子下面抽出来的两只手要赶开他们,宽大的睡衣袖子一直滑落到胶窝。她认不出自己的丈夫,似乎也不觉得屋子里还有人,接着就开始轻轻地唱起~支不知是什么名字的忧伤的歌。歌声是那样让她顾影自怜,接着就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抽抽搭搭,请求允许她回到什么地方的家里去。医生不论从床的哪一边想走到她身边,她都不让检查,每次都把后背掉过来。

    “应该给她检查一下,”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说,“不过就这样我也清楚了。是斑疹伤寒,而且症状相当重。她受的痛苦可不算小,够可怜的。我建议送她到医院去。这倒不是为了给她提供什么方便,只是在发病后的几个星期必须有经常的医疗照顾。您能不能保证搞到交通工具,找个出租马车车夫或者至少请个院子里的搬运工,好把病人送去?当然,事先得把她好好裹起来。我马上就给您开个就诊证明。”

    “可以。我尽力去办。不过请等一等。莫非真是伤寒病?这太可怕啦!”

    “很遗憾,就是。”

    “要是把她送走,我害怕失去她。您能不能尽可能地增加出诊次数,在家里治疗?我可以给您任何一种报酬。”

    “我已经跟您说清楚了。重要的是不间断地对她进行观察。请您听着,我有个好主意。哪怕是从地底下您也要找个马车夫来,我给她开个就医证明。这事最好通过您这里的住宅委员会去办。证明需要盖章,还有其他一些手续。”

    经过询问和检查的居民披着暖和的披肩,穿着皮大农,一个接一个地回到居委会所在的这间没生火的房子里来。这里原先是存放j蛋的库房。

    房间的一头放了一张办公桌和几把椅子,这当然不够那么多的人坐。于是,另外在四周底朝上摆了些长条的空j蛋箱子代替长凳。这种箱子在屋子的另一头一直堆到了天花板。那儿的角落里,碎j蛋的蛋黄粘成一论培地冻结在墙下。一群老鼠在那里叫着乱窜,有时候跑到空着的砖地上来,然后又藏到那堆碎j蛋渣子里去。

    每逢这个时候,一个全身长了一层肥油的大嗓门儿的女人就尖叫着跳到一只箱子上。她卖弄地翘起小手指头掀开衣服下摆的一角,穿着时髦的高腰皮鞋的两只脚跺着碎步,存心装出喝醉酒的哑嗓子喊着说:

    “奥莉卡,奥莉卡,你这几净是大耗子跑来跑去。瞧,跑过去一只,这脏东西!哎、哎、哎,还懂话呢,小畜生!哟,哪牙啦。哎呀,往箱子上爬哪!可别钻到裙子底下。真吓人,我害怕!先生们,请扭头看看。对不起,我忘记了,现在已经不兴叫先生,应该称呼公民同志。”

    这个吵吵嚷嚷的婆娘穿的是一件肥大的卡拉库尔绵羊皮大衣,敞着扣子。她那像果子冻似的肥厚的叠了三折的下巴颤动着,滚圆的前胸和肚子紧裹在一件绸连衣裙下面。看得出,当初在那些三流的买卖人和账房伙计们中间,她一定是个出名的交际花。眼皮微肿的两只猪眼只睁开了一条缝。记不清从前是什么时候,一个情敌朝她甩了一瓶硫酸,但是没打准,只在左脸上溅了两三滴,在左嘴角留下两道不怎么明显却有点儿迷人的浅浅的疤痕。

    “别嚷啦,赫拉普金娜。都没法儿工作了。”坐在桌子后边的区苏维埃来的女代表说话了,她是这次开会选出来的主席。

    这里的老住户很早就认识她,她对他们也很了解。开会之前,她非正式地小声和管院子的女工法吉玛说了一会儿话。法吉玛从前和丈夫一起带着孩子凑凑合合地住在肮脏的地下室里,如今和女儿两个人搬到二楼的两间敞亮的屋子里。

    “怎么样啊,法吉玛?”女主席问她。

    法吉玛抱怨说她一个人照顾不了住这么多人的大院子,又找不到帮手,分给各户的打扫院子和街道的任务没有人认真对待。

    “别发愁,法吉玛,会给他们点颜色看的,你放心吧。这算个什么居委会?怎么让人理解?这儿窝藏有刑事犯,还有缺少证件的品质可疑的人。要把他们都赶出去,重新选举。我自己来当住宅管理员,你别灰心。”

    管院子的女工恳求女主席别这么办,不过后者根本听不过去。她看了看室内的情况,发现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就要求大家安静,接着用几句开场白宣布开会。批评了原来的居委会无所作为以后,她提议确定选举新居委会的候选人,接着又谈了另外几个问题,讲过了这些,她就说:

    “情况就是这样,同志们。咱们说话应该直截了当。你们的房子容量很不小,适合做宿舍。有时候各地来开会的代表就没有地方安置。已经作了决定,把这房子收归区苏维埃支配,给外地来的人住并且用季韦尔辛同志的名字命名,因为他在流放前就住在这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有反对的吗?下面就说说腾房子的事。这还不是马上就要办的事,你们还有一年的时间。劳动人民成分的住户我们提供搬迁后的居住面积,对于不是劳动人民的,现在就预先告诫你们,得自己找住处,给你们十二个月的期限。”

    “我们当中谁是不劳动的?我们这儿没有不劳动的!大家都是劳动人民。”各个角落都喊了起来。其中有一个人的嗓音盖过所有的人:“这是大国沙文主义!现在是各民族平等。我知道您暗指的是什么!”

    “不要一齐说!我简直不知道该回答谁才好。什么民族?这和民族有什么关系,瓦尔德尔金公民?比方说,赫拉普金娜根本谈不上什么民族不民族,可是也得搬出去。”

    “搬出去!倒要看看你怎么让我搬出去。你这个烂床垫子!占了十个茅不拉屎!”赫拉普金娜在争吵的高峰喊叫着给女代表送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外号。

    “真是条毒蛇!是个恶魔!你一点也不知道羞耻!”管院子的女工气愤地说。

    “你不用c嘴,法吉玛。我自己能对付。你住口,赫拉普金娜。抓住点机会,你就想骑到人家脖子上!闭嘴吧,我说,要不然马上就把你送到一个机关去,用不着再等着人家抓你私设烧锅和窝藏赃物。”

    吵闹的声音已经达到了顶点,谁也没法子讲话。在这个时候医生走进了这间库房。他请在门边碰到的第一个人给指点一下谁是居委会的、哪一位都行。那人就把两只手放在嘴边拢成个喇叭筒的样子,压住大家的吵嚷声一字一板地喊了起来:

    “加——利——乌——林——娜!到这儿来,有人找。”

    听了这个姓名,医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走过来的是个瘦瘦的、背有点驼的妇女,就是那位管院子的女工。母亲和儿子的面貌如此相似,让医生感到吃惊。不过,他并没有让这种感觉流露出来。他说:“你们这儿有位居民得了伤寒病(同时说了她的姓名)。需要注意,免得传染。另外,应该把病人送到医院去。我可以给她开个诊断单子,由居委会证明一下。这事要到哪j[去办?”

    管院子的女工把这话理解为只是送病人去医院,而不是办证明手续,于是就说:“一会儿区苏维埃有辆马车来接杰明哪同志。杰明哪同志是个和善人,我跟她一说,会把车让出来的。别发愁,医生同志,一定把你的病人送走。”

    “哦,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只是问什么地方办入院就诊的证明。不过如果还有马车的话…··精原谅,您是不是加利乌林·奥西普·吉马泽特金诺维奇中尉的母亲?我和他一起在前线服过役。”

    女工全身一抖,脸色变得煞白。她抓住医生的一只手,说道:“刚]到外面去,到院子里谈。”

    刚刚迈出门槛,她就开了口:“小声点,上帝保佑别让人听见。别坑害我。尤苏普卡不走正道。你自己说说,尤苏普卡是什么人?他原本是学徒出身,有手艺。尤苏普卡应该明白,普通老百姓现在的日子好多了,这是瞎子都能看清的事,用不着多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许你还没什么,可是尤苏普卡是有罪的,上帝也饶不了他。尤苏普卡的父亲当了兵,给打死了,连个完整尸首都没留下。”

    她已经讲不下去了,摆着手等待心情平静下来,然后又接着说:“走吧,现在就去找马车。我知道你是谁了。他在这儿呆过两天,都说了。他说,你认识拉拉·吉沙洛娃。那是个好姑娘。记得过去常到我们这儿来。谁知道现在怎么样了。难道说先生们也能你反对我、我反对你?尤苏普卡真作孽。走吧,咱们要车去。杰明哪同志一定会给的。你知道杰明娜同志是谁吗?就是奥莉妞·杰明娜。在拉拉·吉沙洛娃妈妈的作坊里打过工的,也是从这儿出去的,就是这个院子。走吧。”

    天已经全黑了,夜色笼罩着周围的一切。只有杰明娜手电筒的那一小圈光亮在五步开外的一个个小雪堆上跳跃移动,不仅不能给走路的人照亮,反而更让人摸不准方向。四周是漆黑的夜色,那座房屋已经落在身后。当她还是个小女孩子的时候,住在那里的许多人就知道她。听人家说,她后来的丈夫安季波夫也是在那儿从一个小孩子长大成人的。

    杰明娜用一种宽容、戏弄的口气对他说:“再往下走您当真不用手电能走到家吗?啊?要不我把电筒给您,医生同志。是的,那时我们都还是小女孩呢,我真的迷恋过她,爱得忘乎所以。她们家有个缝纫作坊,我是她们那儿的徒工。今年我还见到过她。她到我这里来过,是中途路过莫斯科的。我跟她说,你真傻,还要到哪儿去呀?留下来吧,我们住在一起,再给你找个工作。都白说!她不乐意。这是她自己的事。她嫁给帕什卡是凭着理智,可不是顺从自己的心意,从那以后就变得喜怒无常。她到底还是走啦。”

    “您对她是怎么想的?”

    “小心,这里很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门前倒脏水,可是丝毫不起作用。我对她是怎么想的?我能想什么?有什么可想的。没有时间。我就是这么活着。我没敢告诉她,她那当军人的弟弟,好像是给处决了。至于她母亲,也就是我先前的老板娘,我还是要帮助的,给她帮点忙。好啦,我到了,再见。”

    他们于是分了手。杰明娜的电筒的亮光扫到一条窄小的石砌楼梯,接着往前照亮了逐级向上的肮脏剥蚀的墙壁,把黑暗留给了医生。右边是凯旋花园路,左边是篷车花园路。在远处漆黑的雪地上,这两条夹在石砌楼房当中的街道已经不像是通常意义的路面,倒仿佛

    是乌拉尔或西伯利亚人迹罕至的密林里的两条林间小道。

    家里是又明亮、又温暖。

    “怎么这么晚?”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问了一句,不等他回答就接着说:“你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出奇得无法解释。我忘了跟你说。昨天爸爸把闹钟弄坏了,懊丧到了极点。家里就剩这一个了。他翻来覆去地修,怎么也修不好。街角上的修表匠开口就要三磅面包,真是从来没听说过的价钱。该怎么办呢?爸爸简直绝望了。可是突然之间,你想想看,就在一小时以前,清脆震耳的铃声响了!拿过来一看,它又走起来了!”

    “这是敲响了我要得伤寒病的钟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开玩笑地说,接着就给家里人讲了那位女病人和座钟的事。

    不过,他是在这以后又过了很久才得伤寒病的。在这中间,日瓦戈一家的困窘达到了顶点。他们缺吃少穿,身体也快垮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找到了那位曾被他救过的遭了抢劫的党员。那人尽其所能为医生做了一切。但是,内战开始了。他的这位庇护人经常出差在外。而且,这个人根据自己的信念认为当时的种种困难是很自然的,但绝不对人说他也在挨饿。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也试着去找过住在特维尔城门附近的那位来办员。但是,近几个月来此人踪迹沓然,关于他那位病愈的妻子也得不到一点消息。那栋房子里的住户也完全变了。杰明娜上了前线,想找管房子的加利乌林娜也没有找到。

    有一次他得到了按官价配给的劈柴,要从温达夫斯基车站拉回来。沿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梅山斯卡亚大街,他一路走着伴送车夫和那匹拖运这笔意外财富的劣马。医生突然间觉得梅山斯卡亚大街变得不是原来的样子,自己的身体也跌跌撞撞,两腿支持不住。他知道这下子完了,事情糟了——伤寒病发作。车夫把这个倒下去的人救了起来。医生已经不记得是怎么勉勉强强把他放到劈柴堆上拉回家去的。

    整整两个星期他断断续续地处在塘妄状态中。在幻觉中,他看到东尼哑把两条大街摆到书桌上,左边是篷车花园路,右边是凯旋花园路,然后把他那盏温热的桔黄色台灯朝它们跟前推了推。于是街上就变得明亮了,可以工作了,他就写作起来。

    他写得兴味正浓,而且十分顺手,内容都是一向想写并且早该写成的东西,只不过从来没有能做到,但现在却一航而就。只是偶尔有个男孩子来打扰他,那孩子长着两只窄小的吉尔吉斯人似的眼睛,穿了一件在西伯利亚或者乌拉尔常见的那种两面带毛的鹿皮袄。

    完全没错地,这个男孩子就是他的死神,或者简单说就是他的死亡。不过,这孩子还帮助他写诗,怎么能是死神呢?莫非从死亡当中还能得到好处,死亡还能有助于人?

    他的诗写的不是复活,也不是收殓入棺,而是在这两者之间流过的时光。他写的诗题为《失措》。

    他一直想写出,在那三天当中,一阵掌生了蛆虫的黑色泥土的风暴如何从天而降,冲击着不朽的爱的化身,一块块、一团团地甩过去,就像是飞涌跳跃着的潮水把海岸埋葬在自己身下。整整三天,这黑色泥土的风暴咆哮着,冲击着,又怎样退去。

    随之而来的是两行有韵脚的诗句:接触是欢悦的,醒来也是必须。

    乐于接触的是地狱,是衰变,是解体,是死亡,但和它们一起乐于接触的还有春天,还有悔恨失足的女人,也还有生命。而且,醒来也是必须的。应该苏醒并且站立起来。应该复活。

    他开始逐渐好起来。最初好像还有些痴呆,他还找不到事物之间的联系,一切都随意放过,什么都不记得,对什么也不感到奇怪。妻子给他吃的是抹了黄油的白面包,喝的是加糖的茶,还有咖啡。他忘记了这些东西现在是不可能得到的,像对待一首诗歌和一篇童话那样欣赏可口的美食,似乎在康复期是理所当然的享受。但是刚刚开始恢复意识,他就问妻子:

    “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些?”

    “都是你的格兰尼亚。”

    “哪个格兰尼亚?”

    “格兰尼亚·日瓦戈。”

    “格兰尼亚·日瓦戈?”

    “不错,就是在鄂木斯克的你的弟弟叶夫格拉夫。你的异母兄弟。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他总是来看我们。”

    “穿了一件鹿皮袄?”

    “对,对。这么说,你在昏迷当中看到了?我听说,他在什么地方的一幢房子里的楼梯上遇见过你,他说过。他也认出了是你,本想自我介绍一下,可是你让他觉得非常可怕!他很崇拜你,到了迷恋的程度。是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搞来的这些东西!大米、葡萄干、白糖。他已经回自己家去了,还让我们也去。真是个让人猜不透的怪人。我觉得他似乎和当权的人有些瓜葛。他说,应该离开大城市到别的随便什么地方去,销声匿迹地呆上一两年。我和他商量过克吕格尔家那地方怎么样。他极力推荐。因为那里可以种菜园子,附近就是森林。决不能就这么像绵羊一样窝窝囊囊地坐以待毙。”

    就在这一年的四月,日瓦戈全家出发去遥远的西伯利亚,到尤里亚金市附近原先的领地瓦雷金带去了。

    第三章 旅途中

    已经到了三月的最后几天,一年中开始暖和的日子,而送来的却是春的虚假的信息,每年在这以后还会急剧地冷起来。

    格罗梅科一家正忙着收拾行装上路。在这幢住户大大增加、人数比街上的麻雀还要多的楼里,他们把这件事做得好像复活节前的大扫除一般。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一度反对迁移。他并不干预他们的准备工作,认为这种多此一举的行动不会实现,希望在关键的时刻一切告吹。然而,事情颇有进展并且接近于完成,于是就到了必须认真地谈一谈的时候。

    “这么说,你们都认为我不对,我们还是应该走?”他用这句话讲完自己的反对意见。妻子接过话头:“你说是再勉强凑合一两年,那时候调整好了新的土地关系,可以在莫斯科郊区申请一块地,开个菜园子。不过当中这一段日子怎么过,你并没说出个主意。这才是最让人关心的事,想听的正是这个。”

    “完全是说梦话。”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是支持女儿的。

    “那好,我投降。”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同意了。“让我裹足不前的就因为这一切都还是未知数。我们是眯着眼睛向下滑,木知道往哪儿去,对那个地方毫无所知。在瓦雷金诺住过的三个人当中,妈妈和祖母两个人已经去世,剩下的第三个人就是祖父克吕格尔,他如果活着也准会在铁廖后面当人质。

    “战争的最后一年,他在森林和工厂方面做了一些手脚,装作把它们卖给了某一个冒名顶替的人或银行,也许和什么人象征性地办了过户手续。对这些勾当,我们谁了解?那些土地如今是谁的,我指的不是那该死的所有权,而是谁在照管?哪个机关负责?林木有没有砍伐?工厂还开不开工?最后,那地方是谁的政权,等我们到了以后又会变成谁的政权?

    “对你们来说,米库利钦就是救命的寄托,这是你们常爱提到的人。可是谁告诉过你们,这位老管家还健在,而且照旧住在瓦雷金诺?除了祖父好不容易说出这个姓名才让我们记住了以外,对这个人还了解什么呢?

    “不过还争论这些干什么?你们决定要走,我也同意。现在就是需要弄清楚这事该怎么办。不要再拖了。”

    为了办这件事,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就到雅罗斯拉夫斯基车站去了。

    直穿大厅的一条两边有栏杆的小通道,使外出的人流不能走得很快。大厅的石头地面上躺着许多穿灰色军大衣的人。他们不住地翻身,咳嗽,吐痰,只要彼此一讲话,声音都异乎寻常地高,毫不考虑在共鸣很强的穹顶下面会造成多么大的回声。

    这些人大多数都是传染斑疹伤寒的病人。因为医院超员,危险期一过,第二天就让他们出院了。作为一个医生,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自己也遇到过必须如此办的情况,但是不知道这种不幸的人会有这么多,而且车站成了他们的栖身之地。

    “您应该弄个出差证明。”一个系着白围裙的搬运工对他说。“每天都得来看看。现在车次很少,要碰机会。事情明摆着……(他用拇指在食指、中指上捻了捻)得用点什么打点打点。不花钱就走不了。哦,就这个……(他用手指弹了弹喉咙)这可是宝贝。”

    就在这段时间前后,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被邀请去参加了几次国民经济高级会议,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则被请去给一个得了重病的政府要员看病。两方面都给了在当时来说是最高的奖赏——可以到刚设立的第一个内部供应点领东西的配给券。

    供应点设在西蒙诺夫修道院内卫戍部队的一个仓库里。医生和岳父穿过教堂的和营盘的两道院子,直接走进没有门槛就从地面逐渐延伸下去的地下室,上面是石砌的拱顶。展宽了的地下室的尽头横着拦了一条长柜台,旁边站着一个神态安详的保管员,正在不紧不慢地称发食品,发过的就挥动铅笔从单于上划掉,偶尔离开一会儿去库房取货。

    领东西的人并不多。“拿出你们盛东西的口袋。”保管员很快地看了一眼医生和教授的单子,就对他们说。他们看着往那几个用女式小枕头套和大靠垫罩做的口袋里装进去的面粉、大米、通心粉、白糖,接着又塞进了成块的猪油、肥皂和火柴,然后每个人又给了一块用纸包着的什么东西,到家以后才知道是高加索干奶酪,当时两个人惊奇得眼珠子几乎都要瞪了出来。

    女婿和丈人尽快把许多小口袋捆成两个可以搭在肩上的大包,免得在这里磨磨蹭蹭,让保管员讨厌,他那种宽容大度的神气已经让他们感到很不自在了。

    从地下室上来走到露天地里,两个人像喝醉了似的,但不是因为可以享受一点口腹之乐,而是意识到他们并非庸碌无为地白白活在世上,回到家里还能赢得年轻主妇东尼娜的夸奖,能让她领情。

    男人们一天到晚忙着去各有关机关办理出差的证件和保留现在住的这几间屋子的契约,这时候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就在家里挑选应该打点的东西。

    在目前登过记属于格罗梅科一家的这三间房子里,她心事重重地走来走去,每当要把随便一件什么小东西放到应该带走的那一堆行李以前,都没完没了地在手里掂量来掂量去。

    只有一小部分较为值钱的东西放到个人的行李当中,其余的都准备在路上和到了目的地以后当作交换手段去使用。

    从敞开的小气窗吹进来的春风,带着点地刚切开的新鲜白面包的味道。院子里有j在叫,还听得见玩耍的孩子们的说话声。房间通风的时间越长,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冬天穿的那些旧衣服就发散出更浓的樟脑丸的气味。

    至于说什么东西应该带着走,什么东西不能带,可是有一整套的道理。那是先走的一些人研究出来的,在留下来的熟人圈子里依旧照办。

    这些嘱咐都是简短的、非照此办理不可的交待,清晰地出现在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脑子里,以至于她在想象中似乎随着院子里麻雀的叫声和做游戏的孩子们的喧嚷都能听得到,又仿佛是有个神秘的声音从外面不断地向她提醒。

    “布匹,布匹之类的东西,”想象中的声音说,“最好裁开,木过路上要检查,这也危险。最可行的办法是弄成一块块的,做成把毛边缝起来的样子。一般来说,可以带衣服料子或者半成品,成件的衣服也行,顶好是穿得木太旧的上衣。不值钱的、分量重的东西越少越好。因为经常要靠自己拿,别想带什么篮子、箱子。这些经过多次挑选出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要捆成女人和孩子都能拿得动的小包袱。盐和烟草最有用,这是实践证明了的,不过也有很大的风险。钱要带二十或四十卢布面额的纸币。最难办的还是证件。”另外,还有诸如此类的其他注意事项。

    出发的前一天刮起了暴风雪。风把一片片灰云似的飘荡的雪花吹到高高的天空,然后又变成一股股白色的气旋降落到地上,飞入黑暗的街道深处,给街道铺上一条白色的被单。

    屋子里的一切都收拾停当了。照看这几间房屋和里边留下的财物的事,托付给了叶戈罗夫娜在莫斯科的一家亲戚——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去年冬天通过他们卖了些旧破烂和用木着的家具,换来了劈柴和土豆,这样才同他们认识的。

    这事不能指望马克尔。他现在把民警局当成了自己的政治俱乐部,在那里虽然没有控诉过去的房主格罗梅科一家喝他的血,但是后来却责怪他们以往这些年总是让他无知无识,有意不让他知道人是从猴子变成的。

    叶戈罗夫娜的这两位亲戚,男人过去是商业部门的职员,这时正由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领着最后一次检查各个房间,捐给他们哪把钥匙开哪把锁,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同他们一起把柜橱的门打开又关上,把抽屉拉出来又推进去,什么都要教给他们,一切都要解释清楚。

    房间里的桌椅都推到墙边,路上带的包袱放在一旁,所有窗户都取下了窗帘。狂暴的风雪要比那为了防寒把门窗遮得严严实实的时候更加无阻拦地从外面窥视着空落落的房间。这就使每个人都回想起来一点什么。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想起了童年和母亲的死,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想到的是安娜·伊万诺夫娜的逝世和葬礼。一切都让他们觉得这是今后再不会见到的这幢房子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在这一点上他们都想错了,不过,当时是在不愿让对方伤心而彼此都不承认的迷们心情的影响下,每个人都在心中重新回顾在这个屋顶下所过的生活,都强忍着在眼睛里打转的眼泪。

    但这并没有妨碍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外人面前保持上流社会的礼节。她不断地同受托照管房屋的那个女人交谈。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不住地夸大她帮忙的意义。为了表示不能白白地接受他们的关照,她一次又一次地向她道歉,到隔壁房间去一下,从那里一会儿给这个女人拿出一块头巾、一件女短衫,一会儿又拿出一块印花布或薄绢,当作礼物送给她。所有这些东西的料子都是黑色衬底上面带白格子或白斑点的,仿佛是雪地里黑暗的街道衬托着砖墙上一个个白色的楼空方格,在这临别的夜晚注视着没有遮挡的光秃秃的窗户。

    天刚蒙蒙亮他们便上火车站去了。这幢房子里的住户都还没有起床。住在这儿的一位姓泽沃罗特金娜的妇女,平时最爱凑热闹,这时挨家挨户跑着敲那些还在睡觉的人家的门,一边喊着:“注意接,同志们!去告别吧!快点,快点!先前在这儿住的格罗梅科一家子要走啦。”

    出来送行的人拥到墙边和备用楼梯的遮檐下面(楼前的正门现在一年到头都上了锁),贴着台阶围成半圆形,仿佛聚在一起照集体相似的。

    不住打哈欠的人们佝偻着腰,免得技在肩上的单薄的短大衣滑下来,一面哆哆咦噱地倒换着匆忙中套上毡靴的光脚。

    在这个见不到一滴酒星地的时期,马克尔居然能灌得烂醉如泥,现在像是被砍倒了一样,瘫倒在楼梯栏杆上,让人担心会不会把栏杆压断。他自告奋勇要把东西送到车站,遭到回绝还生了气。他们好不容易才摆脱掉他的纠缠。

    天还没有亮。雪在无风的空中下得比头天晚上更加稠密。鹅毛大雪懒洋洋地落下来,在离地不远的空中停滞一会儿,似乎对是否降到地面还迟疑不决。

    从巷子里走到阿尔巴特街的时候,天色亮了一些。飘着的雪像一面白色的蠕动的帘幕悬挂在街道上方,它那毛边的下端摆动着,和那些行人的脚混在一起,让人觉得他们像是在原地踏步似的。

    街上还看不到一个人影。从西夫采夫走来的这几个赶路的人,迎面没有遇到任何人。不久,一辆像是在湿面粉里滚过的沾满雪的空马车,赶上了他们。驾车的驾马也是满身白雪。讲妥了只用当时值不了什么的低得出奇的几戈比的价钱,马车就连人带东西都装了上去,只有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除外,他要求不带行装徒步走到车站。

    在车站,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父亲已经站到挤在两排木栏杆里的数不清人数的长队里。如今不是从月台上车,而是从离这儿差木多半俄里远的出站场旗处的路轨附近上车,因为要清理出靠近站台的通道人手不够,车站周围的一半地面上都是冰和污物,机车也不开到这儿来。

    纽莎和舒罗奇卡没有和妈妈、外祖父一起站在长队里。他们自由自在地在进口处外面的大遮檐下边走来走去,只是偶尔从大厅过来看看是不是该和大人们呆在一起了。他们两个人身上发出很浓的煤油味儿。为了预防伤寒病的传染,在他们的脚腕、手腕和脖子上涂了一层煤油。

    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一看到丈夫赶到,连忙朝他招手,但是没让他走过来,而是从远处喊着告诉他在哪个窗口办理出差证件。他于是就朝那边走去。

    “拿来看看,给你盖的是什么章。”刚一回来,她就问他。医生从栏杆后边递过来几小张折起来的纸。

    “这是公务人员车厢的乘车证。”站在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后面的一个人,从她肩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