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吃。”
“不吃拉倒,惯的你些毛病!”徐海燕火了,一把把她儿子从桌子上拎下来,琛琛含了一嘴饼干,“哇”地就哭了。徐海燕瞟了一眼表,7点10分,学生7点20分就要上早自习了。她三把两把给琛琛擦干净脸,刚想拖着他出门,琛琛突然挣脱她的手又跑回屋里:
“手绢,我的手绢呢?老师要检查……哇……”琛琛大哭着又跑出来。
“大清早的哭不够了,再让你哭,再让你哭。”徐海燕拖出儿子,“嘭”地把门关上,拖着哭哭啼啼的孩子往幼儿园撒腿狂奔。
到了那里,却一个人没有,7点多钟送孩子太早了,徐海燕匆匆把孩子交给看大门的老大爷,琛琛却抓着她的包不让走:
“又干什么?”徐海燕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手绢。”琛琛又开始歪嘴想哭。
徐海燕翻遍全身,从包里找出个皱皱巴巴的粉红色手绢,叠了叠,递给琛琛,孩子却不接,撅着嘴说:
“老师说要干净的。”
“够了!真够了!”徐海燕真火了,把手绢往孩子手里一塞,转身就跑,她背后马上响起琛琛尖利的哭声。
徐海燕跳上25路车赶到学校时,早自习早过了,上课铃都快响了,幸亏第一节没课,教导处刘主任不高兴地走进来说:“徐老师,这是初三毕业班啊,马上就中考了,你这一阵子没正儿八经带学生,家长反应可大了。给!”她把几封家长来信硬塞进她手里,没好气地走了。她儿子也在徐海燕班,她怎么能不生气?走出去了,又推开门抻了一头,口气有些缓和地告诉徐海燕,学校今年要开展全员合同制,一年一签合同,等学生考完了每个教师都要述职,家长的反映直接影响到老师的业绩,可要注意点了,别让校长抓住话题。
徐海燕颓然坐在椅子上,把信往桌子上一扔,看也不看,应接不暇的纷乱将她搞得心力交瘁。丁文革又突然间变了个人,把家里的乱摊子硬推给她。
她趴在办公桌上,突然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那天在她乃乃墓前没尽情地哭,可真是一大失误。恍惚间她又想起情人锁的故事,想起“二姨”的爱情,又马上联想到她自己的爱情。但铃声响了,这些事没有时间让她多想,她得马上备课,一天四节课简直催她的命。
好不容易下了课,徐海燕累得堆在椅子上一动不想动。课代表捧着一大摞作业本进来,小心翼翼地问桌上那摞本子批完了没有,今天做作业用什么本子。徐海燕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说:“不写了,背课文吧,明天检查。”
课代表刚出去,教导处的小赵老师又来传电话了,徐海燕一接,是丁文革,他说厂里要落实“关停并转”文件,今天下午开大会,下班晚,只好由她去接琛琛了。
徐海燕的火没处发,也没力气发了,看着表快4点半了,到时间接孩子了,而她给学生上完加课得到6点半才能下班,只好跟组里的同事说先走一会儿了。出校门时正看见女校长站在传达室门口,徐海燕头都没敢抬,灰溜溜一溜小跑,真是狼狈到底了。
一路上,徐海燕的大脑始终处于萎靡状态,是因为事多、事乱,在车上几乎睡着了。可是她的神经很快就被激活了,因为在幼儿园她看见了孙雪,那个从她床上逃走的女人,她必须从孙雪手里接过孩子。
“你?……”
一见面,徐海燕的震惊可想而知,她还来不及去打听那个粗俗的女人的出处,她自己先冒出来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徐海燕一把拽过孩子,指着她鼻子情急之下说不出话来。
“原来是你!你居然……你居然……”
她还没说完,孙雪满脸通红,“噔噔噔”跑下楼去,再不见踪影。
徐海燕窝了一肚子火,拖着孩子走出幼儿园。鸠占雀巢的女人居然是琛琛的老师!那么,她和丁文革应该早就认识了,丁文革天天接孩子,说不定……说不定早在她眼皮底下就干过那事的。如此想来,她徐海燕在宁波和王淼的是是非非,对比之下真是小巫见大巫。她心里的负疚感倏地消失殆尽,蹲下来问她儿子:
“琛琛,你告诉我,这个老师就是你回家常说的孙老师吗?”
“是啊!”
“她从什么时候教你们的?”
“小班就教了。”
徐海燕像被人点了x道,几乎变成了蜡像,快两年了,这么大的疏漏她竟然不知道。
她已无心逛市场买菜,饿死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也罢,等晚上回来再收拾他。晚饭她做的是葱花爆锅面条,吃张桂云做的香椿芽咸菜,这是她做饭的最高水平。琛琛才吃了两口就跑了,剥开他的巧克力派吃着看动画片去了。
徐海燕也无心下饭,眼睁睁看着一锅面条烂在锅里。
墙上的表一会儿就8点了,丁文革还不见人影,打电话到他厂里,早就没人接了。他这种厂里的闲人是没必要买手机等现代化设备的,他不配,徐海燕又急又恨地想。
等到9点半,徐海燕把琛琛哄睡了,歪在床上越想越气,哼!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她穿好衣服,打了辆出租车就往丁文革厂里赶去。
看大门的老头给他指了指锅炉房旁边一间肮脏的小屋,破门板子鬼鬼祟祟透出几丝灯光,徐海燕蹑手蹑脚摸过去,猛地把门一推。
展现在她眼前的景象让她恶心了好几天,丁文革脸上至少贴了三张纸条,混在人窝里吆三喝四打“够级”。屋子里乌烟瘴气,混合着烟臭、脚臭、p臭、口臭,门一开,屋里马上安静下来,徐海燕从望过来的目光判断,这些人的文化水平比她班里的初三学生高不了多少,目光里还带着工厂即将倒闭的玩世不恭。
“丁文革!你给我出来!”她一步c进人堆,伸出她的长胳膊“哗”地掀翻了扑克桌,屋里的人起哄:
“哦,小丁,你媳妇给你上课来喽——”
紧接着,丁文革脸上刺痛起来,徐海燕顺手把他脸上的碎纸划拉下来,尖利的指甲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屋里大乱,拍巴掌,吹口哨,丁文革被淹进嘲讽的海洋里,现在地球人都知道他丁文革在家里的地位了,丁文革脸上火辣辣的,狼狈不堪地逃出厂门。
徐海燕一声不响地在后面跟着,二人一个前门一个后门上了同一辆公共汽车,又一齐望向窗外。下了车,二人仍旧不即不离,赌气进了家门。
丁文革“嘭”地把门带上,突然抓住了徐海燕的胳膊,快速强行将她推进卧室,从里面反锁上门,徐海燕还没明白过来,已被丁文革用力掀到床上,转眼间就被剥个精光。丁文革骤然间变成了带刺的剑龙,全身的器官都往外放s仇恨的火焰,向着徐海燕的身体直c过来。徐海燕本能地反抗,更加重了丁文革的力度,他像在一只石制的蒜臼里捣蒜,一下一下狠命地捣下去。
徐海燕哀叫连天,疼得透心彻骨,她哀叫、哭嚎、叫骂,丁文革声音嘶哑地叫道:
“徐海燕!你看清了,我是你丈夫!你丈夫……”
房门被擂得“噔噔”响,琛琛在卧室门外惊恐地哭喊:
“爸爸!妈妈!我害怕……”
丁文革一听,从床上跳下来,提起裤子,拉开门抱起琛琛进了他儿子的房间,“砰”地反锁上。
屋子里很久才没了哭声,徐海燕浑身无力地从床上爬起来进了卫生间,打开热水器,让滚烫的热水从头浇下来,现在她已经哭不出来了,但好像全身都在哭。
徐海燕全身淋在热水里半天出不来,似乎已记不清在谁的家里……
这日子不能过了,徐海燕在流光了热水后冒出离婚的念头。
两个人一闹就是一星期,丁文革早出晚归,徐海燕娘儿两个几乎见不着他,家里更是乱得没法下脚。邻居来收水费吓了一跳,以为她们家要搬家了。琛琛每天扒个窝进去,再扒个窝出来,蓬头垢面,活像个弹棉花的小盲流。
僵持到第十天上,徐海燕又发现一条可怕的罪证,她的下t开始钻心地瘙痒,分泌出黄色的脓状物。她不敢告诉别人,悄悄问她姐姐徐海霞。徐海霞是妇产科的常客,久病成医,应该有经验。徐海燕被她姐姐带到童大夫那里一查,简直晴天霹雳,淋菌性yd炎。徐海燕一拿出化验单就疯了,抱住她姐姐气得直打哆嗦。她下定决心了,不和丁文革拼命誓不罢休。
她姐姐怕出意外,不放心地把她送回家,出乎意料的是,丁文革已经在家里了,显然是有备而来,分明是来等着徐海燕的。
“丁文革,你干的好事!”徐海燕一把把化验单扔过去。
“我倒要问问你,你干了什么好事?”丁文革又一把把化验单丢回来,那不是徐海燕的,那是他的。
“你……”徐海燕被她姐姐扶着坐下,她的脑子又乱了,不知如何应对。此时的丁文革再不是那个“俯首甘为老婆牛”的丁文革,比他儿子的波波艾都强大,他变成专门打击一切邪恶的黑斗篷“飞天得”。
“徐海燕,我问你,郁凤是谁?王淼又是谁?别再编个故事哄我,你说,你到宁波干什么去了?”
徐海燕惊呆了,她是低估了她丈夫了,她一下子觉得他深不可测,简直老j巨滑。老实人“作”大业,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这更超乎她想象的应对计划了。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连她妈她姐都不知道,他又怎么知道的,难道……丁文革马上就揭底了,他底气十足地说:
“我告诉你,你干的事我都知道,郁凤找不着她丈夫打电话找到你这里,她什么都和我说了,你在余姚干的好事,你还有脸管我?你和我,充其量也是半斤对八两,我对不起你,你更对不起我。是你,给我传染上脏病,我没想到你y险到这种程度,你还来问我。你让你姐姐评评,你是个什么好东西?”丁文革指点着徐家姐妹,恨不能把他5年畏首畏尾的生活一语道尽。
“哼!骗别人,你能骗了我?我天天下班按时回家,有什么女人打电话来了?你倒有能耐先编个故事诈我……我真是小看了你……别不是孙雪那个s女人传给你的吧?屎盆子扣了我头上。”徐海燕毫不惊慌,用她一惯颐指气使的腔调反驳丁文革。
没想到丁文革冷笑一声,比他俯首帖耳的样子反倒多了几分阳刚之气,他不紧不慢地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从你去接琛琛那天起,你这个没出息的丈夫已经失业了,工厂关门了。你儿子的文盲爸爸天天白天在家里睡觉,下午出去打‘够级’,半夜才回来。你和王淼的事瞒不了我,他老婆打电话来找你要人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而且,孙雪我也去问了,她没事,那就只有你……”
丁文革这些话不谛一声惊雷,徐海燕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她丈夫是靠这种方式知道宁波的事的,这又不是她一路上想象的场景了。而且,他一直没断和孙雪联系,白天晚上都联系。徐海燕忍不住大哭,却找不出一句准确的话去回击丁文革。
这件事,对她姐姐徐海霞却是当头一瓢凉水。徐海霞站在原地呆若木j:这就是她妈所一直标榜的恩爱夫妻。徐海燕夫妻俩是她妈惟一的骄傲,是她在不痛快的家庭生活中惟一的慰籍,她妈时刻要求徐海霞要以她妹妹为榜样,找个平庸的男人过踏实的生活,过平淡的日子,可是现在……
徐海霞对她父母和她妹妹这样柴米油盐的日子产生了更加深刻的恐惧,她不禁又想起曲莉莉的话,她要做个独立的女人,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她这就去告诉袁建华,她不再要求他回家离婚了,她只要爱情,她当定了他的情人。
3
徐海霞回到东部海边的出租房里后,马上给袁建华打了手机,可是响了好久没人接,她又一连打了三遍传呼,一直不见回,又用手机发短消息,也毫无回信。
她坐在冷清的房子里,眼看着太阳从湛山寺的塔尖上一点一点落下去,心里也蒙满黑暗。
她拼命地打手机,打传呼,一遍接一遍,又往袁建华的办公室里打,没人接,甚至冒险拨通了他家的电话,侥幸想他可能在家,如果他妻子接了,她就放下,从电话传来的声音也能判断袁建华是否在家,可是,家里也没人。
在一个小时里,她没干任何事,只有不停地拨电话,像患了强迫症,而她也经常这样做。袁建华很少找她,都是她找的他,让她觉得袁建华能来这里简直是在施舍她。她总在等待,等待她的情人,又眼睁睁看着他离开,然后又开始新一轮的等待,而且还得假装根本就没有等待,有意让袁建华认为他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小部分而已,让他重视她。她不知道袁建华是否这样无情地对待他妻子,反正她觉得爱着一个移情别恋的男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可是曲莉莉也爱着别人的丈夫,为什么就能将男人收放自如玩于股掌之间?她心里嫉妒得牙根痒痒。
看看表已经6点半了,她断定袁建华一定在一个不能脱身的地方,在见一些不便接听电话的人,那么他身边是些什么人?
徐海霞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或者说在袁建华主持设计的爱巢里游荡,想了半天毫无结果。在这里她永远没有思想,只有r体。
袁建华是个风流倜傥的天才,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手笔。东墙上一幅巨大的书法,只有一个“祖”字,有一只大锅盖那么大,是袁建华请本市著名书法家写的。刚挂上墙时徐海燕站在字前不解风情,袁建华贴在她背上环着她的腰解释说:“没有祖宗哪有我们,人类的性a天经地义,我们的祖先对生殖器崇拜到发明到了字上。你看这个‘祖’字,是不是男人勃起的阳具……”徐海霞的脸羞得通红,因为她不光看见墙上的字画了,而且后腰上真的有袁建华的“祖宗”在硬梆梆顶她,她把持不住了。
这屋子里始终环绕着男女体y的味道,直冲着床的整面墙,是袁建华创作的伊甸园,他用玛丽莲梦露和一个白种男人的l体换上徐海霞和他自己的头像,用4片叶子盖住两人s处,喷绘写真成一幅巨大的画面,在4盏s灯的照耀下,神秘诡怪,很快就能激起床上人的性欲。
还有床头上挂的那张老虎皮,那是袁建华从西藏文化展死皮赖脸加重金磨来的,发散着原始的欲望。
在伊甸园里,在袁建华的“祖宗”面前,袁建华可以一夜无数次给徐海霞战栗和晕厥。他是徐海霞的海洛因,吸上了,终生难戒。
徐海霞只好关上所有的灯,在黑暗里她的脑子才能不跟性联系起来。
袁建华为什么就是不回电话?他又不是不认识这个电话。
这种情况只有过年过节才会发生,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每年过年,袁建华没有任何理由不带他的原配和儿子回父母家过年,过年是挥舞夫妻大旗的时刻,外面的彩旗只能眼巴巴往肚子里猛咽酸水。
那么过节,为了“五·一”,为了“十·一”,这些难熬的假期,徐海霞和袁建华踏遍了祖国的大好河山,从九寨沟到海南岛;再走出国门,从泰国芭堤雅到韩国济州岛。徐海霞是高级白领,英语口语极棒,几个国外大客户每年给她带来的业务提成,足以使她过上小资生活;又有她揽额外的业务给袁建华干,他们的财力罩得住亚洲。
但是,在与袁建华原配的争夺战中,徐海霞却并不像她谈业务那样屡战屡胜,因为他们有个碰不得的雷区,两个字:“离婚”。
为了这两个字,去年“五·一”,他们在马来西亚的过街天桥上再一次大打出手,起因是袁建华给他老婆买了一件带大象图案的人造棉裙子,让徐海霞试穿,她一套上身,刚刚遮住了内k,袁建华却说正合适。他妻子刚过1米6,比徐海霞矮,徐海霞马上就明白了。哼!拿她的钱给他老婆买东西,她扯下来把裙子撕了粉碎,袁建华马上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惹得桥下的印度人、马来人、新加坡人都在免费观赏“中国野人”大战吉隆坡。现场好不热闹,丢尽了中国人的脸。
哼!过节,我恨你!
徐海霞咽了口唾沫,突然间站住了。对,过节,不光“五·一”,还有他家人的生日,亲戚间的家宴……这都没有她的份,她是男人锁在办公室抽屉里的私房钱,见不得天光的。但是,徐海霞眼前却亮了,她打开了灯。
今天下午,她陪妹妹徐海燕去妇科查性病,童大夫说过什么?她儿子韦悟说过什么?当时韦悟拿了个硕大的白信封,匆匆跑来找他妈说,生日蛋糕定好了,他不方便带来医院,让袁建敏下了班去取,直接拿到云霄路饭店里了,36根蜡烛也准备好了。让他妈早点来……徐海霞是英文系毕业,她清楚地看见信封上的英文是澳大利亚布里斯班理工大学……
“对了!”徐海霞一拍脑袋,36岁,一定是36岁的袁建敏过生日,请她的哥哥姐姐带家眷来过生日,袁建华现在一定在那里,错不了。他一定在闹哄哄的餐厅里喝酒,那么和谁呢?……
徐海霞不愿看见的画面出现了,他和他妻子学他兄弟姐妹的样子在喝交杯酒,他们姐妹都是搞文艺的,都爱热闹,一定是这样。
哼!徐海霞的胃里搅起了酸水,它们不往眼窝里流,却酿造成汽油,一直浇向正冒着火苗的心脏,“呼啦”点起了冲天的怒火,烧毁了那个叫理智的东西。
徐海霞彻底按捺不住了,冲出去。“嘭”!门被一把摔上了。
徐海霞凶神恶煞地赶到云霄路,一眼望去,整条美食街灯红酒绿,餐馆一家接一家,家家门前车水马龙,火树银花不夜天。
徐海霞无心赏景,既然来了,搜!她也不知道到底想干什么,找到袁建华是为了什么?从香港中路上
的中苑酒店开始,徐海霞像打非扫黄的公安一样,进行地毯式排查,每个酒楼,每个单间,决不放过。
好在徐海霞一身体面的灰色条纹职业套裙,染成黄褐色的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并用一个精致的头花套好。不像妖冶的应召女郎,也不像来暗访的女记者,看她焦急的样子,倒真像来吃饭找不着地方的,各饭店都给以配合。很快就排除了许多家,才过了半小时,在一家酒楼门前,徐海霞突然站住了,她听到了袁建华的歌声,那是他最爱唱的《康定情歌》。
“跑马溜溜的山上……”
袁建华的声音带着很有穿透力的磁性,声音特殊,错不了。
徐海霞顺着他的歌声,“跑马溜溜”地上了二楼,站在标着“阿里山”的单间门外,没错,歌声是从这个门里钻出来的。从开着的门缝,正可以看见袁建华左手拿着话筒,右手搂着个个子不高的女人在男女对唱。那个女人40岁左右,打扮和化妆得有些土气,比之旁边的袁建华大相径庭。
二人情意绵绵地唱完了,有个上初中模样的漂亮男孩上来献花,伸开双手,搂住他们的脖子,分别在脸腮上亲了一口。屋里响起巴掌和喝采声。然后门缝里换成韦悟,他拿起话筒,正要说什么……
徐海霞再也看不下去了,胃里的浓酸终于冲破眼窝倾泻而出,她突然间身子一抖,拿手背抹了一把眼泪,因为她看见穿着对襟小花祅的女服务员端着一大透明托盘水果从楼下走上来。
徐海霞要出手了。
她像把脸扣上了一个面具,马上堆起微笑,对服务员说:
“谢谢你,不用麻烦了,我端进去就行了。”
女服务员一点没犹豫就给她了。徐海霞穿着体面,站在门口,太像个客人了,一点不像个女刺客。
徐海霞接过水果盘一手托住,一手推开了大门。
第十三章 蜕皮
今天的确是袁建敏的36岁生日。
她作为袁家最小的女儿,邀请了她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四家人过来,今天这个值得喜庆的日子,既是她的生日,她的丈夫韦悟还要公布另一个喜讯,他申请去澳大利亚布里斯班一所大学读博士,通知书刚刚寄过来,可谓双喜临门。
与袁建敏同龄的韦悟是童大夫和海洋大学韦教授惟一的儿子,韦教授英年早逝,是童大夫独自把他抚养成人,现在是海洋所的一名研究员。韦悟立志继承他父亲的遗志,投身海水养殖病毒的防治研究,现在机会来了,他马上要去澳大利亚留学,童大夫也露出少有的轻松和微笑。她退休后被反聘继续坐诊专家门诊,她的工作性质不允许她轻松。
生日宴接近尾声,生日的主角袁建敏才匆匆赶来,她刚去机场送走一帮北京来的大腕演员。韦悟等袁建华和他妻子汪萍唱完《康定情歌》,就打算上台把出国深造这个好消息公布出来,他要给妻子一个惊喜。妻子袁建敏现在是一家文化传播公司的总经理,每天早出晚归,聚少离多,想见她一面不是太容易。
韦悟扶了扶眼镜,示意音乐停下,他要宣布他的喜讯了。他拿起麦克风,正要开口,单间的房门“呼”地带进一阵风,不素之客徐海霞托着水果盘进来了。韦悟在台上看得真切,目瞪口呆,屋里的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袁建华先站起来,冲过去往外推徐海霞。
“你怎么来了,找事?”
徐海霞的胳膊被抓得生疼,一甩胳膊恰好将一大盘水果泼向袁建华,漫天的草莓、樱桃、小西红柿下雨一样地落下来。然后,徐海霞把玻璃盘往桌上一撂,狠狠地甩掉袁建华抓她胳膊的手,指着他说:
“袁建华,这就是你跟我说的‘你老婆不和你离婚’?我今天算看透了你……”闪电般的,她的脸上挨了重重一掌,掌风里裹着袁建华的骂声:
“你这个x养的,活够了,跑到这里来闹,揍死你个x养的!”
紧跟着又一掌,没打在脸上却打散了她的发髻。这一掌再一次将徐海霞从天使打成魔鬼,张牙舞爪扑向袁建华,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房间里大乱,每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问题,桌上的盘子就变成了武器,袁建华抓起一盘子糖醋里脊,向徐海霞泼去,却落在了拉架的他二姐夫身上,白衬衣立时酱红一片。屋里满地碎盘子,一只茶壶飞出去砸碎了窗户玻璃,袁建华被韦悟和他二姐夫拉住,没有人敢动狂怒的徐海霞。她被袁建华打破了鼻子,披散着头发,满嘴是血,血淋淋扑向袁建华。
突然,袁建华他大姐跑进来大喊:
“汪萍跑了!”她上气不接下气,“我追出去,她差一点被车轧上,可我找不着她了。”
“快!快去找!”袁建华一边招架一边指挥吓呆了的其他人,一屋子人蜂涌而出,转眼就不见了。袁建华挣扎着,嘴里骂骂咧咧,被韦悟和他二姐夫架到外面。
现在屋里只剩下徐海霞和童大夫。徐海霞扔光了桌上的最后一件东西,坐到一把椅子上扶着椅背放声大哭,童大夫从窗帘后闪出来,拍着她的肩膀说:
“小徐啊,你们不好这样呀,这么闹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我先看看你伤在哪儿了?”
童大夫在战场里好不容易找到纸巾盒子,抽出一把纸巾,给她擦干净鼻子和嘴巴上的血,又卷了个纸卷堵住她冒血的一个鼻孔,徐海霞突然趴在童大夫怀里绝望地叫道:
“童大夫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也不想这样啊!可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离开他,这样的男人早就应该离开他,不像个男人!”韦悟走进来,气得脸通红地回答,他的右眼镜片裂了一道纹,衬衣袖子通红,不知是血还是糖醋里脊的蕃茄汁。
“袁建华呢?”童大夫问。
“找汪萍去了,他怕她死了。”
“什么?他怕他老婆死了,他就不怕我死了?我跟了他7年了,7年了,我还有什么活路呀!”徐海霞突然站起来向窗户扑过去,被韦悟从后面箍着胳膊死劲搂住,往屋中央拖,一边拖一边说:
“徐海霞,你长长志气吧,袁建华他纯粹是个屎蛋流毬,是个人渣,你踹了他吧!”说普通话的韦悟用方言说出这些脏话,自己也闭了嘴,看来再高的修养在危急时刻也是没有用的。他把徐海霞使劲按在椅子上,愤怒地说:
“为这样的人死,你不值得啊,他本来就配不上你,你何苦呢?”
童大夫赶紧拖了把椅子,面对面坐过来,扶住徐海霞两只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小徐啊,不是我说你,凭你一个大学毕业生,工作这么好,模样也不差,找什么样的找不着,袁建华他配不上你啊。你看看你这些年遭的罪,新伤摞旧伤,我看着都心疼啊。如果是我女儿,我都会哭死了。”
童大夫眼圈红上来,又让韦悟拿来一张纸巾,给徐海霞擦人中处残留的血迹。
徐海霞“哇”地一声扑到童大夫怀里“呜呜”大哭起来。童大夫用手指梳理她的乱发,身子随着海霞的颤动不停地颤动。
韦悟带着饭店的人去结账,赔砸坏的东西,袁家的人一个也找不着了,没有一个人回来,连袁建敏都没影儿了。韦悟叹了口气,嘴角露出不快。
徐海霞在童大夫怀里止住了哭声。她也不知为什么,一在童大夫眼前就委屈得想哭,这是女儿对母亲才有的感觉,可是对她妈没有,对她乃乃也没有,她是她们婆媳几十年斗争的砝码。现在她乃乃去世了,她心里更加空落落的,她想有个温暖的怀抱接纳她给她安慰,可是她家里没有,袁建华那里更不用想。她在童大夫怀里擦干眼泪,却仍旧一抽一抽地止不住抽泣,童大夫招呼儿子说:
“韦悟啊,那些人恐怕不能回来了,我得回医院值夜班,你送小徐姑娘回家吧,可得当心啊。”
韦悟在用一张餐巾哈着气擦眼镜,却越擦越花,童大夫突然发现她儿子的额头上鼓起了个包,又红又肿,放开怀里的海霞,心疼地过来摸了一下,韦悟戴上眼镜,嘘了口气,忍住疼说:
“刚才被袁建华打的,眼镜掉在地上碎了。”
“他,他居然打你?”童大夫气得脸色发白。
“他连女人都打,打急了眼了,何止打我。”韦悟气不愤地说完,就对徐海霞说:“咱们一起走吧,我打车捎着你,我住红岛路海大宿舍,小徐,你住哪里?”
徐海霞刚刚止住的泪又涌上来。
五颜六色的蔷薇花贴满了整个社区的扁铁栅栏,空气中缠绕着浓浓的甜香,在徐家的楼下,高大浓密的槐花树冠后面藏着一轮若即若离的月亮,树下飘飘洒洒落了一地槐花。徐海霞和韦悟在花海中下了出租车,并没急着回家,她抽抽答答坐在树下的木椅上还在拿纸巾擦眼。韦悟小声说:“别哭了,我送你上去吧?”
“等我擦干眼泪……不然我妈又……”
“你经常这样吗?”
“……”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呢?”
“有那么容易吗?爱和不爱,恨和不恨,有那么爱憎分明吗?”
徐海霞回答得干涩沙哑,韦悟在她对面的青石台阶上坐下说:“好,不说这些事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去年我参加研究的课题是南美白对虾白斑病的防治。我们跑遍了胶东半岛,几乎所有的虾池都染了病,我们投放药物、改换饵料,改造虾池,虾还是长到寸把长就死。后来,在胶南我终于发现了一池鲜活的对虾,老虾农说他的虾池年年丰收从不染病。我们如获至宝,马上化验池水化验虾苗,论证了好几天,还是找不到原因。老虾农看着我们折腾半天,只说了两个字——”
“什么字?”徐海霞抬起头,她无法看清韦悟的表情,但她知道韦悟卖的关子也许跟她有关。果然,停了几秒钟,她才听到黑暗里有两个字掷过来:
“活水!”
韦悟说,老虾农只不过时常更新虾池的海水,对虾的生长环境每天都在改变,而不是在一池死水里烂死。
“真是书呆子。”徐海霞心里轻松了不少,站起来若有所思地说:“你是说我该换个环境……”
“对,至少先把坏心情换掉。”
韦悟也站起来,徐海霞平视着他,她在裂了的眼镜片上发现了一缕反s过来的月光。
徐海霞被韦悟体贴地送进家门,他看着徐家的大门关上了才跑下楼。
令徐海霞吃惊的是徐海燕和张桂云一起迎出来,琛琛早已被老杏花哄睡着了,徐治国还没回来。
张桂云把她第二个受伤的女儿迎进门,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所以还没坐下,就气哼哼地说:“这是怎么了,咱家这是怎么了,怎么按下葫芦起来瓢?”
她絮絮叨叨地说:
“你看看,袁建华不是东西,丁文革不是东西,你爸更不是东西。你乃乃这一走,他更不用回来了,可没了心事了,也没人管了,我的亲娘呀,这是什么世道呀,男人都怎么啦?”
“妈,你先别说了,先看我姐怎么了。”徐海燕过来看她姐姐鼻子上的纸卷和上衣上的血迹,一双眼通红通红的,上下眼睑是红的,连白眼珠子都透着红血丝。她递给她姐姐一条热毛巾,让她擦擦,但是徐海霞接过来只是擦了擦手,把毛巾搭在椅子背上,心情黯淡地说:
“我和袁建华彻底完了,他骗我,他根本就不想离婚。”
张桂云来了气,她从一开始就对她大闺女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早就看出袁建华是个不负责任的人,是她闺女“主贱”。她趁机说:
“我早就让你跟他散了,老的说话你什么时候听了,老的看人没有错,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个东西。”
“那你不是看丁文革是个好人吗?现在怎么样?”徐海霞马上就顶回来了,张桂云一言不发,她正窝囊这件事呢,被她闺女戳到痛处,越发受不了。
“唉,我是管不了了,连我自己的事我还没法收拾呢,我怎么去管你们,各人看着办吧。我是看不明白了,我也不想看明白了,我累了,我都活够了。”说着,声音又变了调。
因为有这么多同病相怜的人,徐海霞情绪稳定了不少,去卫生间用热水洗了把脸,听见她妈又在那里哭眼抹泪,把毛巾往水池里一扔,她的思维复苏了,走出来说:
“妈,你也别哭了,我爸的心早就不在家里了,你又不是刚知道这件事。曲莉莉那边我也谈了,让我乃乃后事弄得一直没和你说。曲莉莉说她根本没打算让我爸爸离婚再和她结婚,现在的问题出在你和我爸身上,明白吗?没有曲莉莉,我爸也会和你离婚,明白吗?……”
“可我不明白啊……”张桂云的委屈在脸上化开了,“我不明白啊,我这一辈子都在侍候他,我给他c持家里这一套,老的小的都是我伺候,他什么时候c过一点心,懒得连衣服都没收一次。可我认了,他是男人,在外面干大事,我是女人,我得支持他干大事,男人身上带着老婆两只手啊。我把他收拾得利利索索,不让他有一点后顾之忧,可他对我怎么样啊,你们都看见了。现在他有权他当官,可我有什么了?我一无所有,我连我的男人都没有了,老天!谁能告诉我,我这把年纪了,还得怎么努力,才能让男人回头啊。”
张桂云不着边际,没有逻辑,她现在脑子里只有:男人。回家。
“可你让他回家干什么?守着他,不说话,吵架,赌气出去?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过头?”海霞打断她妈的话,然后像给自己也下了决心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离!婚!”
她正对着张桂云,窗帘的缝隙里漏进了窗外的半个月亮,徐海霞不禁自言自语:“对,活水,活水才有生命力,我们都要开始改变……”
“姐,你说的没错,可让妈这个年纪的人怎么接受?”
徐海燕奇怪地看了一眼变得有些冷静的姐姐,走过来坐到张桂云身边,搂了搂她说:
“妈,你也得和我爸好好交流交流,这么吵不是个办法,在床上多温存温存,男人没有人愿意一回家就看老婆脸子,一上床就被踹到床下的。”
“可是——我一靠他的身子,我就想起他跟别人,我恶心啊,在一个床上睡我都隔他老远。你还让我温存,不可能了。”
张桂云在她两个闺女面前说男女之事一点也不别扭,她只是奇怪,怎么一上了床看见她男人就想起曲莉莉来了,真邪了门,心里就是恶心,就是抗拒,毫无亲热的想法。
“可是……”徐海燕想开口,被她妈打断:
“那么你看见丁文革和别的女人在床上,你再和她办那种事你就不恶心?”
徐海燕的心事又被她妈挑起来了,她只对她妈说了捉j在床的一个片断,王淼的前因,淋病的后果,只字未提,因为心里有鬼,怕她妈再问,就赶紧岔出去说:
“我今天怎么睡?”
“回家睡。”张桂云坚决地说,闺女和女婿闹矛盾,她从来不收留闺女作帮凶,那是他们两口子的事,如果娘家c手只能越帮越忙,这个道理她懂。
“那么琛琛明早上幼儿园怎么办?”海燕不大情愿地问。
张桂云突然间来了精神,她一拍胸脯,大包大揽:“我送。”其实她心里有个计划,她想去趁机教训教训丁文革和她闺女的第三者。她压抑太久,这口气总得有个地方发泄,逮不着徐治国,她总想找个人打一架,那个倒霉的替罪羊是谁?
孙雪。
这件事的后果很快就不可收拾,孙雪被张桂云当成了曲莉莉,一拳一拳当着孩子们的面推搡到墙上,成了张桂云的出气筒,张桂云还大闹幼儿园园长室,让园长开除那个狐狸精。
结果,无论是园长还是孙雪,谁都受不了张桂云天天文攻武卫式的胡搅蛮缠。孙雪没几天就调走了,连工作关系都来不及转,就悄悄去西镇的一家幼儿园上班了,对谁也没透露她的去向。
孙雪自己也想从这件不光彩的绯闻里解脱出来,丁文革现在毕竟还没离婚,那么她孙雪岂不成了第三者。孙雪的日子再孤单凄苦,也是被她自己的第三者害惨的,要她再去破坏人家,她于心不忍。为了避免再让丁文革找到她,她干脆连自己家也不回了,长期住到她母亲家。
果然,对此反应最快的是丁文革。他的第一直觉是徐海燕和他因为分别有缺陷抓在对方手里,不好自己出手,所以派她妈报仇来了,徐海燕飞扬跋扈到这种程度简直气炸了他的肺。他马上去找救星,无父从兄,老嫂比母,他本不大和兄嫂走动,因为徐海燕一贯看不起他那些没有文化的亲戚,但为了这件事,他特意搬了一箱青岛啤酒去大哥家寻求声援。
于是,徐海燕两口子的事,很快演变成男女双方家族的对抗。张桂云本来就瞧不起他们小市民家庭,一见丁文革他嫂子打上门来,就没给好脸子。丁文革他大嫂子灵牙利齿,比张桂云还“铁姑娘”,她一进门就一腚坐进沙发里,像p股底下带着弹簧,说起话来身子上下起伏,喷着唾沫星子,用食指点答着茶几,一口气将徐海燕与王淼的乱七八糟硬讲了半个小时,不容张桂云c半句嘴。讲完了,还不忘将丁文革和徐海燕两人分别去查性病的化验单子往桌子上一拍,以作证据。
张桂云的血压一下子窜到二百五六,头晕得站立不稳,瞬息万变的世界让她天旋地转,不是老杏花在旁边扶着,准一头扎到地上。
经过这一次大闹,徐海燕和丁文革从此分居,领着孩子住回娘家,再不回家。
因为徐海燕和孩子的入住,使平静的徐家再一次吵开了锅。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