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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来,有机会的话。她简单地应付这个话题。非洲?开什么玩笑。她想也没有想过,自己将会走出自己的城市三天以上。这次出差,着实是他给她带来的一种新体验,她在初听到安排时竟然有一丝抗拒。只是真的在路上了,才渐渐习惯出行的陌生感觉。她太习惯于过着习惯的日子,并不企图有一点点改变。对她来说,生活的惰性似乎永远盘踞,使她永远不想改变自己熟悉的环境。
喝点红葡萄酒吗?疙瘩笑着看她,显然已经明白了她是在应付这个话题,便不再提起。
和中国人相处时间长了,他学会了从毫不动容的外表中观察真实的想法。她想。他已经了解中国人的婉转拒绝。她记得他说过,中国人微笑着说,我愿意,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考虑的。语气毫不激动,从容不迫,眉眼没有一点波动。这便是毫无兴趣的拒绝,即使有了机会,也毫不考虑,甚至,在说的时候,便已经同时忘记。她着实佩服他敏锐的观察力。他已经渐渐地在了解这些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的人了。
我不喝酒。她拒绝说。
来点吧。我帮你倒一点点。没关系的。我不会害你。他像个孩子一样,舒展眉头笑了,笑容明亮而干净,碧蓝的眼睛纯粹得几乎接近明媚时的天空,一丝杂色都没有,只是有着欢乐的浪花在轻轻翻滚。
她低下头去,不再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太过干净,太过纯粹。她不忍心拒绝他的任何建议了。她想,就凭这双诚恳的眼睛。也该是值得信任的吧。
她记得以前有一个美国外教给她上的口语课,在一堂课上,那个高大的男人叫所有的女生回答这样一个脆弱得毫不现实的问题,如果有十个完全陌生的男人站在你面前,你必须要挑选一个做丈夫,你会凭什么挑选?
她清楚地记得这个问题换来了众多千奇百怪的答案。当轮到她时,她安静地说,一双诚实的眼睛。那个外国男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你是感性的。便转身继续问其他女生。她被这句突兀的评价震惊得几乎手足无措,看着其他女生含笑注视着她,无地自容地想钻到地下,再也不要出来。
她是感性的。可是,她并不想这样。在学校时,她是那么强烈地排斥做一个好妻子,想努力为自己争取一份事业。事情兜兜转转,拐了个大弯,现在,她已经又回到了从前。像学生时代,一样想努力在社会上为自己争取个位置,独立而坚强地存活,一样轻易地被一双诚实的眼睛打动。
她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好笑而又难过,回忆外加这种情感似乎有些敏锐得接近迟钝,把她袭击得麻木。
他在她杯里倒了一线红色,好啦,尝尝吧,修女姑娘,我猜,你家是修道院。
她端起酒杯浅浅地喝了一口,眯起眼睛看看他,笑了,你还不大了解我,而且,永远也不能了解我。你离我的生活很远。
算了吧。他大幅度地挥手,差点把服务生手中端的盘子打落,他吐吐舌头,冲服务生做了个鬼脸,请求原谅。得了,我知道,我懂怎么看人。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你为什么不交男友?不喜欢?他抬了抬眉毛,敏锐地注视她的眼睛。
你真是多管闲事。好吧,告诉你,亲密关系令人恐惧和厌烦。她简单地说,低下头看眼前的菜,不再想谈下去了。
怕什么?爱情是很美妙的东西。他显然不以为然,抱着胸看她,一脸仔细研究的神情,你怕什么?到底是什么?能不能说?
不能。她笑了,但没有看他。他怎么能理解呢?他的生活富裕而从容,在她的眼里,他甚至活得像个孩子,每天盘玩着汽车模型,一到周末便到处泡吧、开卡丁车、越野,他对生活的兴趣远远超过她,也超过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她记得小的时候她喜欢玩的东西很多,她对各种新鲜的活动总是充满了好奇。可是,那时为了能考上个好学校,被姐姐死死管着,连看的时间也不给,体育活动不许参加。到长大了,便极为自然地对一切活动丧失了兴趣,她只能像只懒猫一样赖在家里,一旦丧失工作和爱情,便对生活充满了厌倦。
但若当时姐姐不管,是不是她就会有兴趣呢?她不这么想。这种感觉的发展过程是自然的,贴着肌肤的,不动声色便已经有了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这就是现实情况。
她每每注意到他鲜活的生命力与兴趣,便会极为艳羡,但是,她也同样清楚地知道,她做不到,哪怕再好再新鲜的机会摆在她面前,她也同样觉得乏味无力。她已经太习惯于向一个单一而实用的目标进发,无所追求时,便像是无所事事的浪费,使她完全脱离安全感,如同生活在半空中,尴尬地陷入了危机重重之中。
他索然地耸耸肩,啊,是个秘密?但是,没有付出,便不会有回报的。出去走走,会有合适的人出现的。生活需要享受,吃喝玩乐,爱情,,做饭,开车什么都是种享受,你应该学着体验。
谢谢。她舒展开脸部紧绷的肌r,尽力撑出一个幅度最大皱纹最深的笑容来,好啦,吃饭吧。
哦。他发出有气无力的呻吟,将脸埋进手掌里三秒钟,然后迅速地抬起脑袋往四周看看,鼓着腮帮子说,我的精神又恢复了,吃饭吧。
她诧异地打量他,未置一词。这种怪动作,仿佛童话故事里给英雄充一种精力一样。刚才的脸还故意做出奄奄一息的模样,现在却又精神抖擞起来了。他觉得这很生动有趣吗?这种玩笑,不过是种虚假的快感,仅此而已。
听过这首歌吗?《加州旅馆》。他用刀切了一片西红柿,又用叉子狠狠地一叉,送到了嘴前又停住,说,你听听,很好听的。
像是悲伤的叹息。她想,不停地呻吟:sucovely pce; sucovely pce。(一个多么可爱的地方啊,一个多么可爱的地方啊。)很好听,但憔悴不堪,仿佛一个长着苍白的脸的长发姑娘,默默地坐在古旧的房子里,昏黑一片中,惟独她悲伤的眼神闪烁,像爱过的人。地方和人是一样的,若是可爱,那便是因为有人生了爱。但是,人的爱是会破灭会失望会转变的。所以,就只能是个苍白着脸的长发姑娘,昏黑中惟有悲伤的眼神在闪烁。
她如同那个想象中的姑娘一样,默不作声。沉默是金,再不言爱。她简单地以为这样便可以解脱。
婚姻告诉了她什么是爱情。现在,对她来说,爱情不过是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两个面对面站好,相望,因为眼睛的生动,产生了些爱意。彼此相爱后,转过身来并行,彼此才发现原来那光洁的脸,那灵动的眸子都只是身体的一部分,伤痕累累的背竟然躲藏在眼睛之后那么、那么的久,那么真实的存在,而且,随肢体灵魂同生同死。于是,怀疑,厌倦,离弃。这便是一场相爱的过程,只是面对面与转身的瞬间。一旦转过身,露出疮疤横生的背,一切都告完结。这一切,正如她和璀走过的路。
世间虽大,凡事却不过如此。
怎么样?他好奇地看她,你好像很入迷呀,在想什么?
很好听。她看着他拿起筷子,姿势为右手握拳,裹着两根筷子在盘子里划,把西红柿j蛋捅到自己嘴巴里去。她不由得笑,似乎不经意地说,你这姿势可真前卫。
前卫。时髦?他不解其意,什么意思?会因为我而流行?
当然。她啜了一口红酒,不以为然地抬了抬眼睛,你没觉得吗?
为什么?他好奇地追问,筷子继续在盘子上捣得〃咚〃〃咚〃乱响。
没什么。我只是听说,自从你不吃午餐后,楼上至少有十几个人也戒了午饭,跟你一样,只喝牛奶吃水果,有益于身体健康。
流言?他反感地皱起了眉头,中国人太多嘴了。抬眼又看看她,忙不迭地解释,不是说你。我是说,说这些话的中国人。
我也说了。她毫不动容,漠然地看他,我刚跟你说完。
你不同的。疙瘩仿佛竭力要替她辩解什么,极为迫切地说,我知道,你不同。
她欣赏他对自己的偏心,心里突然有些温暖,不再生冷地坚持,只是笑笑便不再提了。倒是疙瘩似乎余兴未尽,喋喋不休地说起他的生活方式,不是我一个人这样的,有许多人这样。午餐时间短,不能坐在饭桌边聊天,吃点水果就好了,干净又健康。噢,对了,而且每个月有一个星期时间,我是要清洗体内的。他看见她惊讶地抬起眼睛,得意地继续说下去,隐隐含了一丝笑意,一个星期吃素,把吃荤时产生的脏东西都清洗出去。
哦。我以为你要c根管子用水冲呢。她笑,原来如此。清洗,有意思,也会成一种时尚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疙瘩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为什么你总说时尚?我不是个时尚的人,我总是不修边幅的,你才是爱打扮。
时尚就是这样,跟你爱不爱打扮没什么关系。第一步,先学习你们欧洲人某种腐败的生活方式,然后大吹特吹它的好处,说是欧洲风情,立刻就会成为文化时尚,四处追随。她一脸刻薄地说,用眼角瞄了他一眼,有这么多人崇拜,感觉如何?
哦。这时候疙瘩仿佛才明白过来,她说了半天,不过是想刻薄那些在她眼里媚俗的人,仅此而已。原来,她的性格不光是从容、冷漠。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她的心底压住了许多激烈的东西。这些,或许是超出他的想象的。他太不喜欢腐败这个词了,这个词在他的印象里,只适合罪犯、妓女和吸毒者。她像个专制者,或者,极端民族主义分子,简单地概括,界定,在心底分类,就把自己和别人隔离出去了。就在这一分钟内,他得出了这个结论。
那么,我猜你更喜欢你们本土的文化,对吗?他试探地问。
我对文化没有兴趣。她断然地否认,甚至流露出一丝烦躁的神情。他张口结舌地看她,一时无话可说。半晌,才好不容易想出个词来,京剧呢?
喜欢,相对于歌剧和交响乐来说。她简短地说。
那么,你究竟把它当什么?难道它不是文化?
我把它当做谋杀工具。她笑了起来,谋杀时间的工具。上升到文化的高度,我可承受不起。我不是个真正懂得这些东西的人。文化不容我这种闲杂人等亵渎。
唉唉唉呀,他大笑,差点把西红柿喷出来,你这人,真的是修道院长大的吗?
差不多。她不动声色,没有抬头看他夸张的笑容,但她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了桌子在〃格、格〃地颤抖,她原本觉得自己会为他这种夸张的嘲弄而觉得耻辱,可是,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实际上并没有一点点的愤怒或尴尬。她甚至觉得,和他交流是理所当然的,而且,观念存在巨大的差别也是理所当然的。这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交流,然后一笑了之。如此而已。
她对自己解释般地想,之所以会原谅这种在她眼里不过是无聊的浪费唾沫的交流,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的老板,而且,对她一向尚好,且隔着遥不可及的文化背景罢了。否则,她宁可保持沉默,一言不发。外人总能轻易地获得原谅。她看看他,按住桌子,本想说两句话笑他,但看到他因为欢悦而清澈透明的蓝眼睛,突然觉得这样的谈话感觉如此干净,不忍心再生刺儿来破坏。
保持距离吧。不要再亲近地说什么了。这就是面对面。绝不要转身。绝不能转身。
她略微冷了脸,将笑容压在肌肤下。她将会扼杀一切的可能。她要他们保持面对面的交流。想到这里,她抬起眼睛直视他,笑了笑,好了,吃吧,吃吧,吃完了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早晨还要上路呢。
言语间已经有了疏离,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但是,他不会感觉到的。她知道。
二十二 种族歧视
【疙瘩】: 没有时速限制的马路,他尽可以如闪电般滑过,掠过,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路过的影像,如风般模糊。 空中的女妖在陡然间便拉上了灰色的窗帘,将世界隔在她的身外。know you love me; fr your eyes。
………疙瘩的日记
长途跋涉下来,四月已经累了。她的眼睛很长时间都是闭着的,呼吸也比醒时更加平稳而均匀,轻轻地发出鼻息声。
他也有些疲倦了,但是,他还得开车,必须要提起精神来。车子里放了胡里奥·伊格莱西亚的《脆弱》,声音放得很响很响,但是即使如此,既没有扰了四月的睡眠,也没能将他的精神提起半分。他非常想摸摸她的脸,把她弄醒,让她陪他说话,打断自己和她的意,却又觉得于心不忍,也有些唐突。只是因为她安静的面容罢了,他想,这和爱情无关的。安静的东西会让人产生破坏欲,睡眠的人会使醒着的人产生惊扰的欲望。就是这么简单。
他将车子停在路边,拼命地搓了两下眼睛,又上路。似乎刚下过雨,天色还有些朦胧的淡黑,仿佛是雨水将乌云搅散,混在空气中,染黑了大半的天。
前面的车向后溅起一朵朵肮脏的水花,他努力地告诉自己,看看那一朵朵水花吧,还有y沉的天气,这种天气空气是新鲜的。呼吸时会特别地顺畅,特别地干净,仿佛肺被彻底清洗了。提起精神来,提起精神来!
车子拐进一条小街,两旁的树枝重重地垂下,叶上闪着水珠的亮色,绿油油的,枝干却被潮湿润成了黯淡的银灰色,斑驳地扣了一个个深灰色的疤节。他看见路边走着几个年轻的男孩子,大呼小叫地互相捶打,不时地爆发出阵阵笑声。对面,则有一个小岗亭,外面站了个披着黑色雨披的交警。
前面的车突然晃了一下,驶向路边,就在交警的身边溅起巨大的灰色水花,如瀑布般洒在男孩子们的身上,脸上,脑袋上。然后,那辆吉普车迅速地溜走了,留下那些年轻人在街边站着,或骂或愣,浑身淌脏水。警察只是站在旁边观看,嘴角竟然带了一丝俏皮的笑意,冲着年轻人们乐。年轻人吼了两句,也大笑了起来,冲警察叫嚷,继续走他们的路。
疙瘩猛地笑了起来。这一切显得那么有趣。在水花飞溅,分散落下,正中目标。警察成了闹剧的旁观者,男孩子们优秀地扮演了受害者。大家似乎都还挺快乐。可见这群男孩子活该挨泼,大家都和他一样认为他们早就该闭嘴了。
这条小街如此清静,两旁高大的梧桐掩盖了一切的喧哗,只有他们在这里不合时宜的聒噪。他幸灾乐祸地加快了车速,飞速地滑过他们身边,听见身后〃哗哗〃〃啪啪〃的水花剥落声,还有男孩们尖锐的喧噪声纷至沓来。
他放声大笑,笑声惊动了身边的四月,她警惕地睁开眼睛,随即迷惑起来,怎么了?你笑什么?她奇怪地注视着他,有些力不从心的虚弱神气,眼睛都泛起了血丝。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只是张了张嘴,立刻又闭上了。他已经从后视镜看见了开着摩托车的警察尾随而来。那么,四月很快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了。他将车靠边停下,等待警察出现。
警察凑过来,敲了敲车窗,冷冷地笑着看看他,又扫了一眼四月。他摇下车窗,没等警察伸手,便将驾照递了出去,转过脸看四月。四月,你帮我问他,前面的中国人溅水泼行人,他为什么不管?
四月诧异地看他,什么?你干了什么?她脸色几乎尴尬得变成了雪白。
问他。按照我说的办。ok?他有些冒火了,怎么这个女人一点儿都不明白呢?事情就是这样,种族歧视!他没有享受到国民待遇!他必须要向这个警察指出他的不公正。
四月跟警察说了句什么,一句非常短的话,短得他不能相信她真的按他的话翻译了。他正想问,却见警察冷笑着歪了歪嘴角,说了句什么,四月的脸立刻变得暴躁起来,狠狠地斜了他一眼,又斜了警察一眼,不再吭声,将脸背转到了另一边。
告诉他。他种族歧视。之所以只抓我,只是因为我是外国人,他歧视我!他愤怒得几乎要跳起来,伸手便拽住她的胳膊,快点,听见没?告诉他!立刻!
他说,你之所以要溅水泼路人,就是因为你是外国人。你种族歧视,戏弄中国人。四月冷漠地看着他,又好气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你们俩到底是谁种族歧视?
当然是他!这个种族主义者!疙瘩固执地说,你给我告诉他!听到了没有?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着出来的,惹得那警察非常不客气地又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了句中文,扔给他一张单子,转身就走。
他说什么?疙瘩几乎想掐死这个毫不听话的女人,他板着脸发动了车子,将条子扔给四月,你把它给车队吧,他们可以办。
你得自己去。四月掏出纸来在上面写了几行字,我帮你翻译好了。说完,将两张纸一并递给他,两眼直视前方,不再理他。
你还没有回答我,小姐,他说什么?他污辱我吗?疙瘩恼羞成怒,恶狠狠地说,要是他胆敢,我就要告他!
他说什么?哦。四月表情有些尴尬,跟你没关系。
我不在乎跟我有没有关系。我只想知道他跟你说了什么。难道他说的话是你们俩的隐私吗?疙瘩不客气地反驳,瞪着四月,快点告诉我。
他问我,为什么跟你这种粗鲁的种族主义者在一起,怎么能受得了?四月冷淡地一笑,双手抱在胸前,你满意了吗?
疙瘩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两眼都快被火焰烧干了,觉得辣辣的。然后,只是一秒钟时间,他咆哮起来,我c!我要告他!
我要睡觉了。先生。四月安静地闭上眼睛,如果我会开车的话,我就会替
你开车的,你不会太累,我也不会丢人,这该多好。我希望自己没有坐在你车上受这种罪。日安。
疙瘩怔了一下,不安地瞟了她一眼,脸涨得通红,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其实他是想说的,他这会儿已经完全清醒了,完全没了睡意,他可以强烈地表达出他的不满与恼怒。但是,四月平静的评语,却使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的拳头已经捏紧,却不知该砸向何处。他觉得委屈,委屈让他怒火中烧。他甚至想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听他咆哮。他犹豫了几秒钟,终于还是失控,伸手砸在音响上,〃啪〃〃嘎〃两声碎裂,胡里奥的声音立时停止。
四月镇定地抬起眼皮,看了看被砸坏的机器,笑了笑,没有看他,又闭上了眼睛。
part3
白花花的一片,仿佛泰瑞莎与托马斯消失的时候。
没有爱也可以做a,真希望我也像你那样。
生活就是不断重叠的影像,每个影像都令人恐惧,散发着陈年的腐臭气息。
最可怕的是,爱也会重复,重复到无可重复,依然重复。
………四月的日记
二十三 螺丝松了
回头,四月就站在场边。淡的如同水色的蓝衬衫,肥大的黑裤子,外头披着那件苍白的风衣,脚下依然是面试时穿的那双黑色男式皮鞋。短短的头发别在窄小的蓝底白花水洗布帽子里。她远远地看着他,仍然一脸不以为然的漠不关心,仿佛一点兴致也没有。
他们要在酒店里开一天会,然后才回到公司里去。趁着同事们在宴会厅准备吃饭,疙瘩便买了包饼干,然后拽着莫名其妙的四月出来,走吧,走吧。他拖着毫不知情的四月来到卡丁车场,叫她帮他翻译着说他要开十圈车,然后便丢下她进场了。此时,他便站在场中叉着腰看她。风把她肥大的裤腿吹得不停发抖。她倚在栏杆上,双手交缠在一起相互撕扯,仿佛手足无措。
疙瘩突然觉得不安,打扰了她的午餐,就又跑到四月面前,你回去吃饭吧,别等我了。
你不是一向要我照顾好你吗?四月抬起脸笑笑,站直了身体,不用了。
为什么?你不饿?他突然有点明白,她是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饭桌前去,身边连一个稍微熟悉的人都没有,全部都是陌生的目光和陌生的言语。四月说过,她最不能适应的,就是那种全然陌生的尴尬。
他想是这样。有一次,他带四月去机房,四月在玻璃门外看得清楚,里面坐了四五个陌生的德国男人。她或许是觉得他不需要翻译了,便死活也不肯进去。他记得当时自己狂笑,连连问她,你怕什么?究竟怕什么?她不自在地红了脸,轻声说我才不怕。但她还是没有进去。他进门之后,一个德国同事觉得好玩,便开玩笑地走到门外,请四月进去认识一下大家。四月立刻慌乱地失了神,勉强走进去,手足无措地站了两秒钟,尴尬地回答了众多的你好之后,转身又退了出去,一直站在门外等他。她站在门外的样子,就跟现在一样,落寞、顽固而又心甘情愿。他在玻璃窗里面看到她,便这样认定了她的情绪。
你还是回去吧。格曼先生在里面。你可以坐到他那儿去,你认识他,不是吗?疙瘩耐心地劝她,希望她回去吃饭。他甚至懊恼起来,原本就不该扰了她的午餐,叫她跟出来。他是知道她的。
哦,不用了。真的,我不饿。她笑了起来,我不是害怕,真的。她坚持站在那里,孤零零的。
他往回走,又不安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冲她笑笑。看见她被风掀起了发梢,脸上的笑容若隐若现,仿佛有些落寞,但他离得远了,并不能看得真切。他略微迟疑了一下,但是他想,还是玩罢,既然已经来了。不吃,那是她的个性有问题。或者,她真的不饿。
他不再去想她的存在,挑了辆蓝色的卡丁车,飞快地冲上了跑道。
飞驰的感觉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他喜欢高速驾着车子在高速公路上疯狂地奔跑。那是一种临界的感觉,感觉自己要飞到了极限。没有时速限制的马路,他尽可以如闪电般滑过、掠过,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路过的影像,如风般模糊。在这里工作,每日往返的路程短暂,这种感觉已经接近丧失,四处的人流使车速不得不放慢,慢吞吞地如同四处乱爬的蜘蛛,缠绕住道路,卡丁车当然慢了许多。但是,对卡丁车来说,他已经是在飞了。
一圈。他接近了四月站的位置。她眼睛垂下,还在拼命撕扯自己的手,盯着被挖得变形的手指甲。他还没来得及看个清楚,便完整地滑过了她身边。两圈,三圈,她都在场边,没有回去吃饭,也没有在看他,只是孤零零地站着撕扯手指,不时抬起头看看天,然后,注意力又回到手指。他匆忙地路过她身边,偶尔捕捉到她百无聊赖的片段。他觉得有几分得意,自己大力飞翔,始终有个女孩在场外等候,这种感觉相当不错。他自己咧开嘴乐了。
四圈。他又快接近她了,正想朝她望,却突然听到〃咯〃〃嗒〃的响声,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感觉到车身迅速倾斜,他被重重地扔了出去。
他听见自己发出惨烈的尖叫声。他被自己恐怖的叫声吓坏了,立即本能地紧紧闭上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翻滚了两圈,衣服被磨擦得发出〃刷〃〃刷〃的声音,如同利爪动物用爪子挠门那样刺耳。然后,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安全地躺在路边,胳膊上划出几道肮脏的印子。
他翻身就跳了起来,看见几个人从不同的方向朝他跑过来,其中一个就是四月,她的脸因为惊吓而变得惨白。或者,她以为,他死了。
他转过脸愤怒地冲服务员们挥了挥拳头,螺丝松了!松了!你们为什么不事先检查!那几个男服务生站在了他面前,沮丧害怕得如同孩子,惊惶失措地望着他。他狠狠地用手指戳戳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大男生,不再说话,既然他们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说什么都没有用。
他顿了顿,用力跺着脚大步走回停车场,在场地上找了一辆蓝色的新卡丁车,重新冲上了跑道。他的速度不能被打断。不能。不能。这需要有一个自然的过程。滑落,而不是戛然而止。他想。
你害怕了?几圈以后,他从车上下来,拎着饼干坐进了茶座。
四月略微耸了耸肩,一脸的心有余悸,眼神慌张,上下打量他,你没事吧?
小事儿。他安慰似的拍拍她的手,呵呵笑了起来,有点为她的关心感动,但没有流露出来,螺丝松了,没事。他伸出手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被擦伤了,有三条明显的刮痕,泛着红色的血晕,白色的表皮裂出了几瓣小小的碎花瓣。
她看着他的伤痕,一言未发,拿起侍者给她倒的一杯白开水,浇在他的手上,伸出手按在伤痕上,洗洗手吧。
他看见她的手在颤抖。他摸摸她的手,安慰地冲她笑,没事了,没事了。
一个男人从门外走过来,跟她说了句什么,她一脸漠然地听完,又回答了句什么。男人仍然侧立一旁,仿佛等待她继续回答。她却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我行李里有创可贴,等会儿回酒店给你吧。
他好奇地看着这个一脸迫切的男人,问她,他有事吗?
没什么。她抬眼看看他,不太重要。有什么领导来视察,想玩卡丁车,他说他要退给你钱,叫你别玩了,让领导单独玩。
不行!他立刻生气了,血飞快地冲上面颊,我先来的!坚决不让!
我告诉他了。不行。她秃钝的手指捻桌子上的康乃馨,手指染了一小片淡淡的红色,你吃完了继续玩吧。她甚至笑了笑,笑容里有不妥协的坚硬神态。
哦。或许是没有想到获得她的支持,他原本涨红的脸刹那间便缓和了,转过眼睛去看窗外,不再注意那个形色猥琐的男人。
天色只是在他们进来的这一会儿,突然变得灰扑扑的,仿佛空中的女妖在陡然间便拉上了灰色的窗帘,将世界隔在她的身外。那张巨大而灰暗的帘子里,隐隐地透出些绰约的人形来。他轻轻地晃啤酒瓶,酒瓶口轻轻地冲出来一朵奶白色的花朵,哗哗地往下流,破碎的花瓣流了一桌,衰败成憔悴的黄色残肢。
还可以再去冲几圈,冲破禁锢,冲到临界。他想,抬起眼睛看看四月,笑了。四月,想过没有?螺丝松了,就没有速度了,速度是螺丝绑起来的。他站起身来,喝光了剩下的啤酒,拜拜,我再去冲几圈。
四月抬起脸看看他,又低头喝水,没有回答他。
天空上好像有音乐悄悄响起。是幻觉,抑或是他的心灵在低语?他几乎分不清楚,他甩甩脑袋,若是幻想,便可以立即消失。但音乐却越发地清晰起来。涅的《sethingthe way》。声音压得低低的,仿佛有什么在流转盘旋,沉闷地压抑在半空中,转动。
sethingthe way。 有什么在挡道。
余音塞满了呼吸的空间,他的呼吸间有厚重的障碍。
二十四 绝 境
【四月】: 白花花的一片,仿佛泰瑞莎与托马斯消失的时候。 没有爱也可以做a,真希望我也像你那样。 生活就是不断重叠的影像,每个影像都令人恐惧,散发着陈年的腐臭气息。 最可怕的是,爱也会重复,重复到无可重复,依然重复。 ………四月的日记
四月抱着啤酒柔软的身体,缩在沙发角落里看《布拉格之恋》,泰瑞莎闻到托马斯的头发上有女人下t的味道,突然绝望。
记忆中的某个章节突然被打开,原来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她突然明白过来。不知从何时起,又为了什么,她几乎忘记了一切她的书籍,主人公的名字,故事的情节,甚至作者名字,书名,正如她听歌时也总是忘记了那是什么歌,谁唱的,她也从不关注谁写的歌词,谁作的曲。
她渐渐成长,成长到了除了自我的生活以外,对万事不再关心。只是有一些莫名的情节,不知何故盘踞在她的记忆里。比如妻子闻到丈夫的头发间有女人下t的味道,比如一个起床后立刻要闭着眼睛吃面包的女人,比如抱着绝情的母亲的身体在水中绝望地游泳。这些残碎的片段,构成完全不同的故事,深藏在记忆深处,记不起根源,却也没有忘记。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不记得完整的故事,甚至不记得某些清楚的细节属于哪本,却清楚地记得这些毫无关联的残断细节。它们沉在记忆的深处,某天,或者像今天一样,被电影中一个类似的片段将它们唤醒,如同啤酒瓶里冲起的那朵瞬间便泛滥成黄水的花,立刻蔓延成了大片的斑驳。
她常想,心底有太多琐碎片段零乱地滋生,心脏的斑驳发出一片片剥落的声音。这提醒她注意,注意到自己开始慢慢地苍老,慢慢地失忆,慢慢地清醒,慢慢地绝望。清醒的人总是容易绝望的。四月有时会因为绝望而变得快乐,快乐于她能清醒地认识到绝望的生存。她以为全世界的人在独处的时候都和她一样,落寞与无助,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
镜头突然变成了白花花的一片,然后消失于黑暗。剧终。托马斯和泰瑞莎消失。所有的纷扰、不平、压制、愤怒、发泄统统消失。她将碟退出来,放进盒子里。这是菀带给她看的,或者菀还想保留它,她说是从朋友那里借的。疙瘩在广州时曾经买了一大堆碟,其中好像就有这一张。疙瘩是个喜欢枪战片的人,她不知道他也会看这种静默的片子。她有些惊奇,便记住了。
那天,她陪着他去买了几十张盗版碟,然后她到他房间替他填报销表,而他则一直在旁边看碟,她听到耳里的全是轰轰的巨响。他看的就是好莱坞的枪战片,没有放这张片子。她毫无兴趣,填完表想离开,他却坚持让她等在那里,说很快有个会议要在楼下召开,她一直等到疲倦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那些开会的人们才一个个地出现。电视里还在轰隆作响,无趣之极。
她不喜欢太过热闹太过喧哗的东西。比如,枪战片。所有的浮华焦躁都是虚空的,一切最终归于平静。平静的力量才是巨大的,可以将所有的喧嚣都吞没。虽然她愤怒时,会制造出各种喧嚣来排泄。她似乎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但是,她惟一离不开的,是寂静。
她实在太过喜欢在寂静中游游荡荡,任凭自己的思绪翻飞。这些翻飞,仿佛一次次远离肢体,她不再羡慕远游,羡慕那些陌生的景色………思想中有太多的陌生需要她发掘,一天天,一年年。就这样,不停地翻飞下去,挖掘下去。消失于空白的黑暗之中,仍然会有大片的茫然。她对此坚信不疑。
门〃咔嗒〃开了,璀懒洋洋地站在门口玄关处脱鞋,一只手撑在鱼缸上,鱼儿被他惊动了,纷纷从水底向上游去,仰着花花绿绿的小脑袋等着他喂食。
他把鱼食整袋都倒进了鱼缸,走进来,怎么不开灯?他伸手开了灯。
突如其来的灯光覆盖了她的眼睛,白花花的一片,仿佛泰瑞莎与托马斯消失的时候,她捂住眼睛时想。
你这两天在做什么?她将手放下,注视着他,眼睛却仍然有些不适应明亮,不停地眨动。
哦,没什么呀,还是老样子,一切都还好。他简单地说,我们出去吃饭吧,就不用做了。
不用了,我已经买了。四月指指桌子上的饼,我已经吃过了,还剩下两个,你要是想吃就吃了。或者,你自己去吃吧。
别犯懒了,天天吃饼,营养不良。璀伸手拽她,赔了一个温暖的笑脸,走吧,走吧。
你要关心我的营养,平时就会回家了。四月冷淡地甩开他的手,我们各自想办法活着吧,别管太多了。
你怎么了?璀仿佛从未听过她的牢s似的,一脸茫然不解,你今天碰到什么倒霉事儿了?拿我撒气?
四月瞪着璀看了许久,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似乎以为这样的家庭生活是一种常态。隔几日回来,吃饭,做a,睡觉,然后消失不见。她甚至没有能力闻到别的女人的气息,想必,即使是有,也已经给他消灭得干干净净了。
璀不会授人以柄。他一向活得谨慎。他说,他需要些安全的感觉,就是偷的安全,打的安全,j的安全。她只能这么理解他的安全了。别无他法。她倔强地以为。
安全便是如此,干净地消灭一切痕迹,仿佛从来没有发生,也永远不会发生。施人以假相,还之以信任。他就是如此欺骗这个世界的。他竟胆敢如此欺骗,如此信任她的忠诚。她突然开始无限地痛恨他。立刻站起身来,将啤酒放开,算了吧,我累了,想早点睡了。
她安静地说完这句话,却将手中的杯子用力扔了出去,水〃哗哗〃地随着破裂声在地板上流淌。我要睡了!她愤然尖叫,像头母狼般凶狠地瞪着他,然后用力甩上了卧室的门。
她似乎从没有如此清楚地意识到,她的婚姻,她对于婚姻的感受,已经将自己入了生活的绝境。不是因为婚姻变了,而是她变了。她知道。现实是,她变了,她变得不能承受。而不能承受,通常都是因为已经有了更好的出路。
她闭上眼睛,痛苦地希望断绝自己的所有隐隐而生的希望。她总是安静地躺在现实上,不敢翻身,生怕惊动了现实………这周遭的环境,众人的疑问,几年的婚姻事实,之后的残碎信念。生活似乎都残废了,这一切,只是因为她的改变造成现实更加尖锐。那么,她现在想改变什么?只是为了些隐约的情感变化改变吗?有无这样的勇气?她不敢确定,一点点也不敢。
璀或许已经走了,她没有听到他的敲门声,外面的一切都是那么寂静,恍如一切没有发生。
她沉浸在《布拉格之恋》里,看见跳舞的人们,看见满街的坦克,看见调情的目光,看见一次次出卖与背叛,看见那些被压抑的自由通过性来无限释放。
没有爱也可以做a。她可以想象,想象她根本没有看见璀回来,她也没有愤怒地暴发。她只是听见了这句台词,没有爱也可以做a,真希望我也像你那样。
二十五 动手动脚
同事看见四月,立即痴头怪恼地笑,听说了吗?
什么?她将桌子上的文件一张张摊开。有许多许多事要做就可以将每一秒时间都谋杀,把每一份空虚都消灭。她只需要摊开、收起这个过程,这个过程的延续是一种解脱。把寂寞全覆盖在纸张之下,与阳光隔绝,单单闻到孤独的纸张味道。
纸张的纹路会在阳光下l着灰色颗粒跳舞,散发出温暖的活力。她想。这种怪异的感觉使她尽可能地将纸张与阳光隔绝。她厌恨它们的舞蹈的活力,这种活力将她抛弃在外,手足无措。她要纸张和她一起寂寞。她是个自私的人。
哦。同事转身便走,神秘地回头冲她眨眼睛,你很快会知道的。
哦。她奇怪地望着同事的背影,怔了怔。这么激动?脸上都涌上了狂喜的血色,不知道谁又要倒霉了。她想。若是没人倒霉,大家不会如此欢快。这就是人世间最真诚的真理,在公司体现得最为分明。她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一边揍她,一边说,你以为谁会体恤你,这世界上,没人在乎你,除了你自己!每个人都想看你的笑话!她已经忘记了父亲为何要这样歇斯底里地教训她了,或者是她对某个小朋友太好,或者是因为她说老师比父亲更加权威。谁知道?她只是记得父亲这样说过,而且,事实证明,大部分情况下,他并没有说错。
楼上的庄嫣突然从门口探出头来,四月?疙瘩来了吗?
没有。他上午开会。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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