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抽出新芽，雨水落入泥潭，世事变迁，才恍然时光轻擦无痕。
等宫殿内的人尽数退去，留下的只是不断咳嗽的老皇帝，他面容枯黄，印堂阴郁，已是格外孱弱之相，怕是下一秒便会撒手人寰，了却残生。
突然传出来一声声并不明显的铃铛之音，盛坤泽看起来也并不讶异，只是无力的盯着一角，说道：“你来我身边。”
皇帝的宫寝铺着一层厚重的毛毯，素白的脚丫，指甲上涂着凤尾花的汁液更显白嫩，那铃铛倒响的越发急促，一声声若夺命之声。
香君一袭红衣，伸出素白的手点了点他苍老的面容，垂下的眼眸蕴含着清晰可见的嘲讽，“啧啧啧，竟然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可真可怜呐。”
盛坤泽打量了下她，“我知道你总会来的，你的样貌竟然和我记忆中的差别不大，只是我到底老了，千算万算没有想到我们见面的场景是这样的。”
“哼。”香君冷哼了一声，轻声说道：“估计在你想象的场景中，我应该是跪地高呼万岁的那人吧。”
“……这些年，你过的好吗？”
“这算什么？温情牌吗？还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反应？”香君挑了挑眉，冷声说道，“我这些年来受的折磨，足以将亲情泯灭，恨意蔓延九州，你还要跟我装作亲人间的好久不见？是不是还要客套的笑一笑，一笑泯恩仇？”
盛坤泽沉默了下来，他已经日渐衰老，身体以自己能感知到的痛苦而衰弱下去，想必不久便会死了，面对着生活中的罪债，他竟无话可说，最后徒劳的叹息一声，“你恨我，应该的。”
“我原本不恨你的。”
盛坤泽捏紧了身侧的绒被，几乎可以预料到她下一刻说出的话。
“我知道你总有自己的江山社稷，家国抱负，即使怨念丛生，却也知道体谅。可是我最没有办法接受的，是你在明知道我女儿便是欧阳清的时候，任由太子加害于她。在知晓我来的时候，派遣刺客刺杀，你便就这样提防我吗？”
若是将这些丑恶赤裸裸的翻在台面上晾晒，就算是皇上这样的地位都无话可说。这些年来他为了巩固皇位做了不少的错事，而人在此局之中，太多的身不由己。
他长舒一口气，“太子年幼，无人扶持。若你有意加害，那么大宋远不是你的对手，朕不能在明知道祸害在前而不除去。”
香君冷冷的看着他，那个重名利的人非但没有惊醒，而在将死之时仍不感到愧疚，还如此为自己找借口推脱。
“你真令我感到失望。”
昏聩而不自知，将至亲的血肉堆砌出来的皇位，他以为人人都想坐下吗？
外间暴雨之声停止，房内也便安静的令人窒息，香君起了身子，随意扫了一眼那昏昏于床榻间的人，便要抬步走出。
“朕虽知错，但无可挽回了。”
他好似是感慨说的一句，却未见那话中多少惭愧之色。他已经习惯坐在龙椅之上发号命令，怕是已经忘了那何为愧疚。
香君亦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冷冷回应一声，“地狱之中，你便可知。”
手染鲜血之人，注定未得好下场，若是真有九天之上，地狱之下，那么合该进入地狱之中，好好想一想是否有机会可以挽回，而自己却视而不见。
送走了白景瑄之后，欧阳清却没有立即离去，等到了香君出来之后，她才松了口气。她自从知晓了香君的过往，便担心她会盛怒之下对着孱弱的君王做些什么。
但见她面色如常，便悄悄松了口气。说是不在意，到底对“母亲”二字怀着诡异的情感，大概也是骨子里的情节作祟，不忍心她一个人来，又惶恐她会做些不理智的事情，时时提防，日日担心。
香君也对她没有说些什么，只是赤脚踩在青石板上一路向前，她虽然面色如常，却连鞋都没有穿，那随着风翻飞的红色衣衫，更显得她身影单薄，好似随时可乘风而去。
被雨水打落的花瓣，随着流水弯弯曲曲飘去远方，树叶上滴落下绿莹莹的水滴，还混杂着草木清香。
白景瑄冷脸瞧着面前的白景芷，见她穿着一身鹅黄色衣衫，面带微笑，发丝轻挽，竟何时出落得如此大方，全不似记忆中的模样。他还将白景芷视作是个性情乖张，好惹是生非的假小子，却恍然她已经是该出嫁的年纪，满含温柔模样。
“今日太子提亲，恐不日会将这事提上日程。若你不愿，兄长自当是拼了得罪他，也要回绝的。”
白景瑄喉咙一哽，眼眶微热。这便是她的兄长，一心护着她的人，她既然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就应该守好自己的本分，莫要让亲近的人担心。
“太子殿下文武双全，举止有度，是景芷为自己选的夫婿。”
白景瑄皱了皱眉，将不悦写在了脸上，“太子对我白家多方猜忌，你嫁过去，不一定是好结果。”
白景芷点了点头，说道：“这些我都晓得。”
白景瑄抬眼看她，一时恍然。
“我早已不是那个事事需依赖兄长的丫头了，也请兄长信我一次。太子殿下初接近我，许是为了兄长的兵权，此时再提出，怕是想要有下一步的动作。但好在我在太子那边，也能接应家中。若是突遭变故，也不至于束手无措。”
她顿了顿，低声说道：“太子恐有意将白家置于死地，但此时肯娶我，说明事情还有转圜余地，兄长，且珍重吧。”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留下白景瑄戚戚然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单薄的身影是何时化作一根支柱，在他行军打仗之时，她又是如何行径。原本以为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丫头，却没想到她承受的远比自己想要的多。
“我本来，只想要你平安长大的。”这话飘散在空中，混合着雨后的风。
太子屡次三番下狠手，白景瑄虽然心有冷意，却仍守着臣子本分。因着他手握重兵，白家军英勇无敌，在朝中分量不可同日而语，它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只是可笑的是，就要执掌刀子的人，自己却退却了。刀子哪里有自己的感情，一切都要看握着刀子的人想法。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