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走向自己的段迁,律文发出了一声淡笑,道:“钟公子别来无恙。”
他的言语间虽然满是故友重逢的亲切,却隐隐带着将人远远阻隔的生分。
段迁当然听出了这种生分,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好干笑一声,答道:“律先生别来无恙。”
律文重新坐回到地上,伸出手示意段迁不必拘束,又道:“不知钟公子为何出现在这里?”
段迁摇着头苦笑一声,道:“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
律文笑道:“若是公子不急,大可以慢慢道来。”
段迁忽然意识到律文似乎早已被龙影设计监禁,他所知道的情报和当下的局势恐怕已经有了不小的差距。若是想要取得他对于时局的分析,最少也需要将最新的情报告知他才行。
他于是想了想,问道:“律先生可知道在下为何要进入王府?”
律文不由地愣住,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道:“公子莫非原本就是龙影中人?”
段迁轻轻点了点头,沉声道:“不但如此,在下一开始进入王府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刺杀云王殿下。”
律文微微颔首,注意到他所强调的“一开始”这个词,问道:“公子的意思是,现在的目的已经不同?”
段迁笑道:“正是如此。”
律文似乎有些不相信,只是和他一起笑了笑,而没有做出任何具体的表示。
他看起来十分谨慎,或许是把段迁当做了龙影想出的新的从他这里套取情报的手段。
事实虽然和律文所想稍有偏差,但是本质上没有多少不同。段迁之所以会在这里出现,的确是因为龙影希望通过他获得律文的情报。
……
殷千月最终还是同意了华芳或者说云王开出的条件,而同时索要的也不多。
换言之,她的确认可了眼下局势中王府的重要性。
两人最后商讨了一些具体的细节后,华芳便起身告辞了。
她并没有真的像一开始说的那样,在万花舫中欣赏歌舞,最终也没有叫侍女或者姑娘来伺候——她之所以这样说只不过是为了扰乱殷千月的心神而已,事实证明这个计策的确成功了。
带着小梅从万花舫中走出来时,已经临近午夜,皎洁的月亮几乎已经上升至最高处。
深蓝的天空中,那一轮清幽而淡雅的银月静静地悬挂着。
行走在月光之下,华芳忽然感觉心情一阵舒畅。
她已经好久没有过这样轻松的感觉了。
自从她进入王府以来,直到今天,才终于感觉自己不再像是一个单纯的筹码,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王府中的人。
她感觉到庆幸,也感觉到一阵甜蜜。
能够为自己的爱人真正做些事情,实在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她不知道云王会不会这样想,也不必知道。
只要她是这样想的,这就够了。
跟在她身后,一直一语不发的小梅忽然开口,问道:“大姐好像忽然不一样了。”
华芳笑着回过头,问道:“怎么不一样了?”
小梅道:“我还从没有见过你这么兴奋的样子,从刚才进入万花舫的时候就开始了……你的样子让我有些害怕。”
华芳笑了笑,道:“怎么会感到害怕呢?”
小梅不明所以地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就好像是一种……嗯,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正说着,她们两人忽然听见一阵男子的歌声,顺着歌声看过去,是一个站在万花舫顶上狂饮的人。这人大约一副书生打扮,一手拿着酒壶,另一手空着,从他歪歪扭扭的身形看来,这人明显已经喝醉。
只听他唱道:
“地灵人杰,蕴才抱器,婉约柔情如懿。转千折百,才学共陶情。子虚乌有?意觉薄情命,久念成疾。违心绪,轻车简从,盈衿满愁情。纤纤作细步,蹁跹夜舞,影动轻灵。天明方觉梦呓,涯际无垠。回眸百媚牵魂,首昔忆,青纱如翎。丝竹弦断,映月怜晨星,长伴天明。歌何往?留青丝半缕,连牵思绪;伊始处,人来客去,情深共抚琴。”
这歌声情深意切,虽然是由男子唱出,少了些幽怨之感,却另外多了几分凄凉与沧桑,更是动人心魄。唱至深情处,那人忽然走至栏杆便,长呼一声,叫道:“为何?为何!早知如此,何必成人之美,苦己之情?”
话音未落,他竟一纵身形,望江水中跳去。
华芳和小梅对视一眼,各自喊了一声“救人”,便飞身下了马,展开身法迅速掠向江面。
幸好那人在船顶向下跳时也被其余人稍稍阻拦了片刻,华芳二人这才得以及时赶到。还未等那人碰到水面,两人便各自抓住这人的一只手,卸去半边力道,又在水面上缓住,一下子便拉回岸上来。
或许是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这人已经昏迷过去。借着月光可以出他一片狼藉的面容,想必在跳江之前好一阵痛哭,悲从中来,这才生出跳江的念头来。
小梅忽然惊叫道:“这是秦无名。”
华芳不由地也是一愣,定神看去,果然是秦无名。
不过此刻的秦无名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和以往见到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全然不同。
华芳道:“不知他受了何种打击。”
正说着,殷千月带着几个人从万花舫中快步走出,匆匆走到一旁。看见秦无名安然无恙,她明显松了口气,转而向华芳两人施礼道:“多谢二位出手相助。”
华芳轻轻摇头道了声“不必多谢”,小梅则问道:“夫人可知道,主事大人为何突然生出跳江的念头?”
殷千月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便回答。她招了招手叫来两个侍女,示意她们将秦无名扛回到画舫中去休息,自己则又对华芳郑重行礼,道:“若不是姐姐相助,秦大人定然断绝生机了。”
华芳笑了笑,沉吟片刻,道:“方才秦大人跳江之前曾高歌一曲,那一曲可有什么来头?”
殷千月见华芳穷追不舍,大有一定要问个明白的势头,虽然带着几分犹豫,还是回道:“那是舞蝶姑娘为段公子所作的一首藏头散词。”
听到这个结果,华芳不由地和小梅对视一眼,各自发出一阵苦笑。
这实在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
华芳终于长叹道:“他倒也是一个苦命人。”
结合所知的一些信息稍加分析,秦无名的情况很快便一目了然。说来或许会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甚至要引人发笑。但若是身在其中,恐怕断没有笑得出来的可能性。
不,只要心中尚存恻隐之心,即便身在局外旁观,也未必笑得出来。即便要笑,大概也只有苦笑。
小梅忽然道:“与其如此,或许不如……”
被华芳一瞪,她总算还是适时地住了嘴。不过,即便如此殷千月已经完全明白她想要说出口的意思。虽然残酷,但不得不说,这或许才是最为正确的。
华芳轻轻摇了摇头,道:“这件事,我们不便插手。”
小梅吐了吐舌头,退到一旁去不再说话。
殷千月又向两人屈膝行礼,道:“不论如何,多谢二位出手相助。”
华芳同样屈膝回礼,道:“还请务必照顾好秦大人。”
殷千月颔首道:“这是自然,天下又并非只有这么一个舞蝶姑娘。”
她看起来满是自信,除了自信以外,还带着一种令人不禁要折服的光辉。
……
昏昏沉沉地醒来,秦无名很快意识到自己依旧活着。
他依稀记得,就在自己即将入水的时刻,有两个人赶过来奋力将他救下。
为什么要救他?
早知道为段迁赎了舞蝶姑娘的身,最终不过落得一个双双客死的结局,倒不如为自己买下。即便她不愿从了自己,留在万花楼也好。
云王,好一个云王。
他当然知道段迁曾经是龙影中人,而且也有过要刺杀云王的念头。
但到如今为止,段迁不仅救过他,救过吴大人,甚至也救过华夫人,救过云王本人。为何还要将他作为一个弃子牺牲掉?
那些情报真的就比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更有价值吗?
不,对于云王而言,段迁未必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相反,或许一直都是一个欲除之而后快的人。
很有可能的是,云王之所以想要拉拢段迁,只不过是个表象。其真实目的恐怕仅仅是为了华芳而已。
好一个云王。
首先,律先生莫名其妙被派往神都,从此再无音信,回来的只有仿造的信函。
之后,王府的护卫长胡越莫名其妙地死了,从死法上看,凶器是一条枯树枝。放眼整个江州,能有这种功力的,恐怕只有王爷身边那个神秘护卫一人而已。
再之后,聂家客栈的聂刀前辈也忽然没了音信,想必也是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遇害了。他知道聂刀之前负责王府情报的运作,一定知道了很多云王不愿意让他知道的事情。是因为眼下局势稍稍稳定,将他害死一时间不会动摇王府根基吗?
到现在,段迁随同吴琦北上冀州,然后便再无音信,从吴琦的描述来看,必然已经在冀州遇害。
云王到底要杀多少人才会停手?他杀这些人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一想至此处,秦无名不禁有了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忍不住想要逃离此地,再也不要回来。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