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见到您,柯尔特爵士。”
说话的人带着言不由衷的微笑,略略弯了下脖颈。
斯道夫目光在老巫师的长袍上划过,落在那个小巫师身上,心中腹诽着,但还是要确认一遍,“去余晖城的路不是很安全,带他同行是没问题,他……能照顾好自己吗?”
这位小巫师身高其实还没到斯道夫的胸口,捧着那本需要他两只手才能握住的圣典,声音却比三十岁的男人还要成熟,“请放心,我会自己吃饭,也不用叫我起床,只需要带我到余晖城就好。”
斯道夫被粗犷的声线吓了一跳,仔细打量对方稚嫩的脸庞,“既然你什么都会,为什么不会自己去余晖城?”
“咳咳……”老巫师凑到骑士耳旁,语气有点犯愁,“柯尔特爵士,他只是偶尔会迷路……”
小巫师显然知道老巫师在讲什么,一声不吭,似乎默认了这个说法。
首席骑士罕见地露出一丝微笑,第一次对巫师的笑,“我没问题了,现在就出发吧。”
与初暮行省不同,薄阳行省在地理位置上更接近大陆的中心,一年到头温度适中,所以王都便坐落于此,优渥的自然环境非常适合作物生长,农户一年可以收获四次麦粟,单凭一个行省就负担起整个东境三省的粮食来源。
骑行了一段距离后,二十人的骑士小队放缓速度,让马匹歇歇脚力。
“你叫什么名字?”斯道夫娴熟地操控战马,向小巫师问道。
“納安。”
小巫师納安显然骑术一般,胯下的枣红牝马一路上没少撂蹄子,害的他不得不死死夹住牝马两肋。
“放松点小家伙,你这样骑不等马累死,就先把自己累死了。”某个骑士调侃道。
众人哈哈大笑,比起神秘迥测的巫师,这位小巫师可爱多了,骑士们更愿意把他当成孩子。
只有斯道夫注意到小巫师一脸严肃,好像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你去余晖城干什么?”斯道夫随口问道,没抱希望对方能回答。
然而小巫师还是做出了回应,“去做巫师该做的事!”
众人又是爆发出哈哈大笑,某个骑士差点把眼泪笑出来,“让我好好猜猜,咱们的迷路巫师要做的事……教廷丢了一只黑猫让你去找吗?”
“不,也许他打破了老巫婆心爱的水晶球,害怕被罚才偷偷跑出来。”
“你们都讲错了,巫师总是喜欢跟死人打交道,八成他也学会了这个调调,哈哈,余晖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死人。”
几个人把能想到的答案说了个遍,身为首席骑士的扈从,他们知道斯道夫.柯特尔对巫师没任何好感,所以开巫师的玩笑是家常便饭。
斯道夫刚要喝止他们,納安却桀桀一笑,“你们脑袋不笨,我的确是去找死人。”
小巫师满意地看着被震慑住的骑士们,哪知胯下的牝马趁他放松警惕,突然人立起来,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甩下马背。
斯道夫伸出手臂往牝马颈部一按,铁钳一样的手臂轻松制住马儿,他俯视着納安,“小家伙,撒谎可不是好习惯,据我所知余晖城连教廷分部都没有,你为什么要去那儿?”
納安撇了撇嘴,没有理会斯道夫,而是撩起长袍下摆,查看被磕破皮的膝盖,他熟练地掀开圣典,翻到印有【露丝之泪】的那一页,嘴里嘀嘀咕咕念着什么。
紧接着,包括斯道夫在内的所有人都看见,圣典中突然浮起一滴水,小巫师捏住水滴,就像捏着一粒珍珠,均匀涂在破皮处,也就几个呼吸的功夫,他的膝盖便恢复如初。
之前开玩笑的人纷纷收起笑脸,这一刻,大家突然意识到,对方虽然是个孩子,但同时也是一位巫师。
该死的巫术,斯道夫心底咒骂着,看向納安的表情再次变得冷漠,把马缰朝对方丢去,“跟上了,再摔下来别指望我们等你。”
三天后,这列骑队在薄阳与初暮的行省交界处、铁犁旅馆住下,经营旅馆的是一对矮人夫妻,没有客人时丈夫还要兼顾铁铺,制作些农耕用品,偶尔也会为过往的客人修复盔甲或武器。
“从现在起,所有人给我打起精神,”首席骑士严肃地扫过每一位骑士,最后将目光落在同行的小巫师身上,“希望某些人不要以为是在郊游,叛军余党还没有完全剿除,他们会像虱子一样,潜伏在初暮行省的每一个角落,任何一个小疏忽——”
“呵……”
小巫师突兀地打了个哈欠,以手支颐趴在旅馆大厅的桌子上,竟然闭目养神起来。
斯道夫将腰间长剑朝桌面重重一掼,眉毛气得直跳,但话还是得继续说下去,“任何一个小疏忽都是致命的,从今晚开始,哪怕是睡觉也得穿上内甲,给我像搂妓女一样搂好你们的武器,都明白没有!”
“遵——命——!”
二十位骑士扈从齐声大喊,声震屋宇,终于把小巫师吵醒了,他不满地用眼白瞪着斯道夫,捧起圣典率先回到自己房间,连晚餐时间也没出来。
铁犁旅馆的规模并不大,去掉小巫师占去的那间,剩下的扈从只得四个人合睡一间房,他们宁愿挤一点,也不想和巫师住一起。
颠簸一天的骑手们沾床就着,连楼下传来的铁锤击打声也没能吵醒他们,斯道夫躺在草席上,被打铁声吵得睡意全无,他将厚重的窗帘拉开一角,看了眼铸造台前正光膀子干活的男性矮人。
儿时的记忆渐渐浮现,数不清多少个日子,他的父亲也是这样熬在火炉前,首席骑士从来没为自己的父亲是铁匠而感到丢脸,相反,正因如此他才有机会接触到骑士的世界,可以说是父亲改变了他的命运。
当他成年以后,父亲为他量身打造了一身盔甲,将儿子打扮的威风凛凛,斯道夫永远忘不掉父亲那蕴含期望的眼神,盔甲又紧又合身,却让他第一次感到了责任与重担。
斯道夫握着发烫的剑柄,感受了下缝在内衣中的谕令,他已经出色完成一个儿子的担当,现在,他的肩上又多出另一份责任,它来自国家、来自公主殿下……
打铁声越来越嘈杂,听起来就像有三四个人一起在敲击一样,斯道夫奇怪地望了望铁匠铺子,哦,原来矮人还有几个儿子,他们正在锤炼一块钢锭。
斯道夫会心一笑,下一秒,房门突然被人踹飞,并排走进来五个矮人,每个人手里的武器都沾着血迹。
“啊哈,看来终于找对人了,”五把弓箭一齐对着首席骑士,“奉劝你老实点,骑士大人,慢慢弯腰把武器推过来,不要刺激我们紧张的神经,任何惊吓都可能令我们弓弦脱手的。”
该死,原来打铁声只不过是掩盖打斗的声音,斯道夫懊恼地想,他带来的人恐怕都……
“什么时候矮人的胆子这么大了,”斯道夫寻找着对方的弱点,语气嘲讽,“不怕死就放箭吧,我不介意让你们临死前知道,东境第一骑士代表什么!”
“哈哈……”五个矮人像是听到了个笑话,其中三人突然将弓箭朝床铺上三名扈从射去,速度之快让斯道夫根本来不及补救,而且另外两个矮人的箭矢也朝他迎面射来。
斯道夫用长剑拨开箭矢,纵身疾刺,但五名矮人早有准备,他们整齐划一地抛下弓箭,五把长剑像是阅兵队,一齐朝斯道夫下半身削去。
战斗经验丰富的斯道夫急忙跳起,避开攻势的同时一剑钉死一名矮人,但逼仄的房间让他腾不开身,他只能避开要害部位,换取最小的伤痕,将长剑舞成一团,打算退到窗边脱身。
“咻——”
斯道夫胸口感到一阵剧痛,他扭头望去,原来窗外也有人埋伏。
“臭小子,谁叫你射箭的,他可没有我们矮人这么强壮,一支箭就足以致命……”
这一箭几乎将他扎了个对穿!
斯道夫咳着血,缓缓坐倒,伸手摸出谕令,他要在还能动之前把它毁去。
但被为首的矮人一把夺走谕令,急忙撕开亨利三世的印戳,大声念出上面的字:
「褫夺里奥.拜尔斯世袭权益,仅保留男爵爵位,不准拥有领土、雇佣骑士、接待访客,监护人为斯道夫.柯尔特,斯道夫.柯尔特有权在里奥.拜尔斯做出异常举动时,进行审判。
此谕令终身有效——亨利.潘德雷肯」
“呼——”一口气念完后,这位矮人首领仿佛松了口气,看着骑士的目光也缓和了些,“真是该死的谣言,我以胡子的名义发誓,一定要严惩骗我的家伙。”
斯道夫望着对方的黄胡子,事实上这谕令就是公主殿下起草然后交给他的,他对里面的内容非常清楚,但他想不通矮人不在地下玩泥巴,为什么对男爵的处置这么关心,还有谣言又是怎么回事。
“喂,骑士大人,”黄胡子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你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吧?”
“告诉我,你们挖的粪坑在哪,”斯道夫支起长剑,让身体尽量摆正,“我会去踏平那里的。”
“嘴巴放干净些,”矮人们勃然大怒,纷纷看着黄胡子,“人类是狡诈的生物,只会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就算他答应也会反悔,不能放了他!”
“没错,你说的太对了,我会把你们当成智障哄得团团转,然后趁你们放松时再一个个剃光你们的胡子!”斯道夫知道,没有什么比胡子更容易激怒矮人。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杀了他!”
矮人们护着自己的胡子,这是他们的身份象征,谁的胡子最长谁就是最聪明的矮人,可以成为一族之长,只有懦夫和孩子才没有胡子,对于矮人来说,剃胡子比死亡还可怕。
“咯咯……”小女孩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们杀了他,谁来为我带路呢。”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屋子里什么时候多个人类小孩,她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亚麻睡衣,脸上还有点雀斑,看起来只比矮人高一点。
“乖乖回去睡觉,小姑娘,这不是你该插手的事。”黄胡子盯着对方。
“你……是納安?”只有斯道夫认出了她。
“这是假名字,小疏忽骑士,”小女孩冲斯道夫眨眨眼,这算是小小的报复,“我叫安妮,希望你下回不要叫错了哦。”
“喂,你们在认亲戚吗,快走开,小姑娘……”
黄胡子话还没说完,只见小女孩突然打了个响指,所有的矮人胡子不约而同地烧着起来,一屋子矮人张皇大叫着逃了出去,顷刻间跑的一个不剩。
“你早看到了是吗,为什么不早点出手,”首席骑士眼神中喷着怒火。
“啧啧……真不讲道理,我已经说过,我是来找死人的,”安妮捡起被丢在地上的谕令,嘴角带着作挟地笑,“而且,我怎么知道你会犯这种小疏忽呢?”
斯道夫再次被气得眼角直跳,他一字一句的说,“告诉我你的目的,否则我一定会把你丢在这里。”
安妮“噗嗤”一笑,“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小疏忽骑士,你的好奇心简直比我养的猫还重,我就告诉你好啦,其实教廷派我来是——”
她渐渐收起笑脸,趁斯道夫正凝神倾听时,突然拔出他胸口箭矢。
斯道夫被疼的两眼一白,在意识还没彻底消失前,依稀有个声音在渐飘渐远:
“……回收……神父尸体……”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