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室之内,一盏纱灯微亮。张韬与卞粱一同躺在榻上,二人各怀心事,均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往往一方刚刚有了睡意,便被另一方侧身惊醒。
眼看着已到了丑时,卞粱索性披起长袍倚着榻壁发呆。感受着被窝中的不安分,他推了一下张韬,轻轻道:“阿韬,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想拜入阮仲荣的门下?”
张韬见到卞粱一脸肉疼的表情,不由取笑道:“我怎会不知道。由于我的拒绝,导致作者的收藏都狂掉。只是君子坦蛋蛋,小人藏**。为人在世,总得有所为有所不为。六哥,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常戚戚,距离小人也不远了。”
“哎,阮师从不收徒。若是能够拜在他的门下,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没想到你居然拒绝。想来也是,你家学渊博,有伯父教导,又何必担心将来无法扬名。”
“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张韬双手枕着头,看向幽黑的上空,轻轻道,“六哥,你觉得自己将来会到达哪一步?”
“我么?”卞粱感觉到空气有些凉,忍不住掖了掖被子,他悠悠道:“一郡太守总做得。”
“难道你竟然满足于做一个太守不成?”
“宰执谁不想做,然则以我济阴卞氏的地位,若无意外,只怕也只有我大兄能够超拔于流俗之上。至于其余诸位兄长,最多不过入省曹为郎官而已。若将来能够得一郡太守,亦足以快慰平生之志。”
“阿韬,令尊当下为中书令,声誉播于四野,你若是能够由儒入玄,将来的成就未必在夏侯玄之下。甚至将范阳张家带至一流家族也不是不可能。”
“将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张韬想起白日遇到王弥之事,转脸看向卞粱道:“还要谢过六哥帮我解围,我才能在王弥那厮剑下幸存。”
卞粱可谓是一个谨慎的人,小小年纪已经懂得衡量利害。放在一般的少年身上,免不了会有几分血勇之气。
卞粱见说,也是摇了摇头:“阿韬,不是为兄说你。你小小年纪,实在太过莽撞。这些游侠,一眼不顺、一言不合便可能拔刀杀人。在他们的心目中,从来没有人命的概念。只可惜,如今朝廷裁减各地驻军,如这般大寇,注定很难缉拿归案。”
他看了看张韬发呆的表情,继续道:“阿韬,恕我直言。观你大兄为人沉稳有余,机变不足。张家将来若能更进一步,只怕便要落在你的身上。你虽是做事毛毛躁躁,然则却懂得取舍。只此一条,便胜我远甚。”
“六哥也不用妄自菲薄。你现在不过十二岁罢了。距离将来出仕少说也还要十年。十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至于我,若是现世安稳,做一个富家公子也没什么。若是乱世不靖,男子汉身处世间,总得有点手段保护父母妻儿。”
“十二岁已经不小了。我兖州向来人才辈出。想当初高平王弼,年十岁既已出口成章,与钟会齐名。尚未弱冠,便名动公卿;而后不过数年,竟与玄学领袖何晏并驾齐驱。而如今我已年过十二,却所学未成,诚愧煞人也!”
卞粱摇了摇头,似乎想起了什么,轻轻道:“我听嫂嫂说起,你在洛阳用一座摆钟便赚了石崇180万。若非知道嫂嫂不会骗我,我绝对不会相信像你这般毛躁的人,能够赚到如此一大笔钱。所以你想做富家公子的志向,尚有几分可信。”
“毛躁么?想要触摸到这个世界的脉络,总得做出点蠢事,不是么?”张韬喃喃道。
“如今天下一统,乱世早已经成为过往。所以你还是做个富家公子比较现实。当今陛下为民修养,不说本朝万年的狂言。参照两汉来看,本朝至少也会有二三百年的国运。只怕你我这辈子也不会再看到乱世不靖的那一天。”
“你当真如此认为么?”张韬皱着眉头反问道。
“难道阿韬有不同的看法?”
“只怕你我成年后,便不得不面对天下大乱的现实。”
“你是说?这……这怎么可能?”
卞粱苦笑着摇摇头:“虽然说当今佐命元勋几近凋零,然则即便是令尊,如今也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以为兄的看法,只要令尊尚在,这大晋便如泰山之稳。阿韬,你这番话也就在我面前讲讲,换做是旁人,只怕早已给你打上一个狂悖的名头,实在是太过危言耸听了。”
“危言耸听么?也许是吧。”张韬侧过身子,看向卞粱道:“我想问六哥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古之天子,守在四夷。而如今四夷在何处?”
不等卞粱回答,他继续道:“五部匈奴在晋阳、上党之间,鲜卑、乌桓散落幽州各郡。雍凉胡患刚刚平定。当今朝廷认为其不过是疥癣之疾,毕竟自古无胡人做天子者。然则一旦中原有事,匈奴由上党发兵一日便可到达洛阳。鲜卑由辽东挥师而进便会占据河北之地。益梁二州自古乃是天险,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如此种种,又岂是一个心腹之患可以形容?”
“第二个问题,朝廷所颁布之占田令有何缺陷?五口之家一年所需多少米粮可以维持生存?”
张韬悠悠道:“由于汉末乱世,百余年来征战不休,大量人口逃入荒野。由于人少地多,所以如今颁布占田令短期内可以使人口恢复。然而最多两代人,便会成为人多地少的状况。少地之民由于需要交纳定量之粮,养家糊口愈发艰难。男子年十五而嫁娶,只要两代人,人口便可过半。以此观之,最多三十年,若无适宜措施应对,大乱便不可避免。”
“第三个问题,齐民之家有无上升通道,若无上升通道,是否甘心世世代代为婢为奴?九品之法是否能给予齐民后代上升的希望。民譬如水,官为舟。舟行水中,水便无孔不入,一旦舟有缝隙,便会大量涌入。哪怕船夫操舟技术再高超,亦无法避免沉船之祸。有此三点,我便断定,将来有一天,这大晋必会发生动乱。清谈又有何用处?能保妻子乎?能保父母乎?能存社稷乎?”
张韬的一番话如炮连珠,说的卞粱哑口无言。良久之后,他方才回过神来,看向张韬道:“阿韬你口如利剑,话如机锋,虽未拜入阮师门下,将来亦必会成为清谈高手。只是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更何况羊尚在圈中。你这番话,跟伯父说起过么?”
“我会说的。”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