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铭国,禹城,向北。
现在被称为,恶魔之城。
恶魔之城向北,是一条宽大却铺满了枯枝败叶的官道,官道一路向北,行至尽头,撇过长满杂草,灌木丛生的道路尽头,选择左边那条还算宽裕平整的土路,继续向北,走不久,路就有些蜿蜒了,四周的树木都变得高大不少,接着就是一座大山横在眼前,山路泥泞,艰难险阻,翻过山,就是一条小路,沿路出现了一些人家和村落。
再往北,就是一片葱郁茂密的森林。
过路的人说,它叫昨日森林。
据说是一个吟游诗人起的名字。
问他名字的来由,则是一个憨厚的回答,谁知道呢,不过这名字挺好记的,就一直叫着了。
进到昨日森林中,可以看到地上一条条曲折的小路,错综复杂。
看来周围的村民,经常出入昨日森林。
他如是想着。
只是,腹中一阵索命似得咕噜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骤然间,他感到四肢沉重,头脑昏沉,一阵恶心。
他有些站不稳,只好扶着粗糙的树干缓了一会。
他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
如果不算上三天前,布兜里的一点残余的烧饼渣。
就已经是三天半,寸粒未进。
他身披黑色短披风,披风后面还斜背着一把木剑,一把做工惨不忍睹的木剑。
他又走了一会,然后找了一个树皮相对光滑的大树,缓缓坐下,靠了上去。
他扭脸侧过刺眼的阳光,眼睛微闭,口中无意识的说着什么,表情却略显挣扎。
树林里一阵阵清风,倒也惬意。
他慢慢放松了意识,快要睡去。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他的心骤然一紧,睁大稚眼看向那边,犹豫挣扎的神色又渐渐浮现。
他猛地站起身,走进了一片阴影之中。
来的是两个人,一个人高马大,一个稍显瘦弱。
看着两人渐渐走近,他缓缓走了出去,面目狰狞。
“打……打劫!”
话刚说完,他就在心里狠狠的骂了自己一句,明明都想好了,要凶神恶煞,凶神恶煞!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连……连个字都说不顺溜。
那狰狞的表情,也一瞬间就没了,就剩下一脸的尴尬。
李二看着突然冒出的一个人,还龇牙咧嘴的,心中一阵古怪。
他有些想笑,这是第几波了?第十波了吧!
不过这次好像有些不一样,前几次都是二话不说,上来就要碾死他们,好像他们是蚂蚁一般。
但这次,却是打劫。
还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
手里提着一把拙劣的木剑。
他要打劫他们俩。
他脸上忍不住扯起一丝笑容。
“你,真的要……打劫?”
披风少年被这么一问,气势顿时又矮了一截。
“你……你要是不愿意打劫,那就不打了。”
他把木剑缩回身后。
“那,你借我点钱,那个,山高路远,有缘再见,我再还你,怎么样?”
李二正要说话,可是他旁边的王翦却笑的有些过分,引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
李二赶紧转身扶住,已经笑弯了腰的王翦。
王翦边咳嗽,边还说着。
“这小子,哈哈,太搞笑了,他,他还要打劫,哈哈哈。”
李二轻轻拍着王叔的背,看着他有些勉强的笑容,却是有些心疼。
咳嗽的这么厉害,脸上还是没有一丝血色!
自从离开禹城后,王叔的脸就好像被漆过了一样,惨白惨白的。
“好了好了,别笑了,我去把他撵走,你休息一下吧。”
他把王叔扶到一旁的树下,示了个安心的眼神。
王叔还是不停的笑着,好像要一次笑个够一样。
披风少年听着那人肆无忌惮的笑声,心中被激起了一丝怒火。
“喂!我在打劫!有什么话不能打完劫再说!”
李二回过身,嘴角勾起。
他站直了身子,拍了拍衣服上的浮尘,与披风少年遥遥相对。
“好,那你打吧。”
披风少年刚张开的嘴又合上了。
我打吧?
我怎么打?
他翻着眼,想了一下,道:“你,你有五钱,嗯……十钱,十钱你有么?”
“有啊。”
“那你把它给我吧。”
李二差点笑出声来。
“不给!”
“你……你不是叫我打么?”
“对啊,你来打啊,我又没说,我要给你。”
披风少年感觉自己被耍了,怒道:“你会后悔的!”
李二点点头,这还像个打劫的样子。
突然,林间扬起了一阵长风。
风卷如龙!
李二的瞳孔骤然放大。
披风少年的木剑剑尖已然来到了他的眼前。
王翦瞬间出现在了旁边,他一脸凝重,认真的审视着这个披风少年。
他不敢妄动,怕这少年还有什么出其不意的杀招,只好大喝道:“你杀了他,你一定会死的很惨!”
披风少年被吓了一跳,他的手开始颤抖,眩晕感又一阵阵袭来。
他微弱的说,“我又不要杀人,我只想打劫。”
王翦又看了一会,才算放下心来,这个少年脚步虚浮,手脚颤抖,明显是强弩之末,刚刚那一剑应该是他全部的力气了。
不过刚才,如果他真的要取小二性命,那也是做到了,看来自己还是太大意了!
王翦从怀里掏出钱袋,递过去。
披风少年摇摇头,“我只要十钱!”
王翦一愣,“十钱?”
“嗯!”
王翦只好摸出了十钱,放到他手里。
披风少年咧嘴笑了一下,收起了木剑,还说了声谢谢。
然后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李二无语的看着倒在地上的少年。
“王叔,他怎么了?”
王翦上前查看一番。
“气血不足,好像是……饿昏过去了。”
“……”
李二蹲过去,仔细看了一下少年的相貌。
眉毛很浅,睫毛很短,小巧的鼻子上还带点灰尘,嘴巴紧紧抿着,薄薄的两片,有些干裂。
他摘下身侧的葫芦,抬起披风少年,喂了他两口水。
“王叔,这……”
“你自己看着办,反正我不背。”
王翦说完,拄着他不知何时做的一个简陋拐杖,背上包袱,拎起前几天在路边捡的一块黑木头,转身就走,怕惹上什么似的。
李二看着双眼紧闭不省人事的少年,不再犹豫,将他背到背上,颠了颠,向王翦追去。
阳光穿过浓密的树叶,映在地上,映在王翦和披风少年的身上,浮光曳影,像是披了一层带有碎花的毯子缓缓前行。
王翦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摇摇头。
“这小子修为不高,甚至还没有进入元境,只不过身法极为高明,你要是认真一点,也不会连一招都接不住的。
李二背着少年,与王翦并肩走着。
他颠了颠身子,看向王翦的脸,依旧是白的吓人。
“嗯,你的身体不要紧吧?”
“放心吧,暂时死不了。”
李二拧着眉毛,不满他的回答,“胡说什么!什么死不死的!”
王翦轻笑了一下,随脚踢飞了一个枯枝。
枯枝在空中断裂坠落。
出了昨日森林,就看见前方不远处,一个帷幔轻轻的在空中飘荡。
走近些,才能看清,上面写着四个字。
“十钱一碗”
这是一家简陋的面馆,木屋竹竿,木屋不大,可能显得不够亮堂,客人吃饭用的两张八仙桌,全都放到了门口,上面撑着一个灰色的雨棚,避光挡雨,简单却也让人心安,竹竿也不是很高,竿上全都是岁月的痕迹,顶部的那个招客旗在风里轻轻摇摆,不张扬也不含蓄,就好像一位柔情似水的姑娘,问你要不要吃碗面再走。
李二扭头看了一眼,小嘴不停吧唧的少年,苦笑了一下。
“王叔,我们吃碗面再走吧。”
王翦不置可否,他不停的打量着这家面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李二将背后的少年放到桌旁的长凳上,唤醒了他,他艰难的醒来,一脸茫然,气息微弱,连说话的声音都细若蚊鸣。
李二解释了好半天,他才听懂,最后说了一声谢谢,又欲睡去。
旁边的一个八仙桌,坐着一个汉子,他翘着二郎腿,吃着一碗面,吃的极香,他看到王翦他们三人坐下,头也不回的喊了一声。
“婶子,来客人啦。”
“好。”
木屋里传来了一个淡漠的声音。
声音刚落,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走了出来。
“葱油面,十钱一碗,要几碗?”
披风少年一听葱油面,立马醒了几分,他转头朝老婆婆努力的喊道:“我要一碗!”
李二笑道:“一共要三碗就可以了。”
老婆婆转身离去。
王翦看着老婆婆的背影若有所思。
那个汉子咽下了一口面,又喝了一口汤,露出了极为享受的表情,他抹抹嘴,朝王翦他们说道:“别看这是个小店,嘿,婶子做的面,那真是没的说,我从小就在这吃,到现在也没吃腻!”
王翦听他说这话,这才露出一丝微笑,朝他点点头。
不一会,三碗葱油面就做好了。
面香味顿时扑鼻而来,让人食指大动。
披风少年等不及面凉,就吃了起来,吸吸呼呼的,烫的他直吐舌头。
老婆婆送来了面,转身就要回去。
那汉子站起身打了个饱嗝,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他笑嘻嘻的看向老婆婆。
“婶子,叔呢?怎么这几回都没见着?”
老婆婆身子一顿,停下脚步,面向着有些阴暗的木屋,看不清表情。
“走了,七天前就走了。”
那汉子的笑容猛地僵住。
半晌,才叹道:“叔,叔他多好的一个人啊,说没就没了,这真是,真是……哎,婶,你也别难过,那个,要节哀顺变。”
老婆婆沉默了一会,突然笑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还顺变,有什么顺变的,臭小子,吃完了就赶紧滚蛋,在这学人家掉什么书袋子。”
汉子也笑了,“嘿,那你保重身体,要是有什么用的着我的地方,你叫我一声,我走啦。”
说着,扛起两端系着两大捆柴火的扁担,一摇一晃的走了。
老婆婆过去收拾碗筷,她看到桌子上的饭钱有些多。
她大概数了一下,一共二十多钱。
老婆婆抬头看向已经被树丛遮住了身影的汉子。
叹了一声。
她想找个人,叙叙这事。
可是这个人,已经不在。
夏天里,太阳的威力虽大,却也奈何不了一张小小的灰色雨棚。
雨棚下,众人安静的吃着面。
披风少年也渐渐不再狼吞虎咽,变成小口的嚼咽。
忽然,他想到什么,他从怀里掏出那十钱,放到李二那边。
他不好意思的说道:“这个就算面钱吧,以后有机会,我再还你。”
李二笑笑,说没事,然后就问他,怎么身无分文的一个人在外边?家人呢?
他则低着头,边吃面,边小声的说着。
他是要去找他娘。
他家是做生意的,家境还不错,他爹娘很恩爱,也很疼他,他那套功夫,就是他娘教他的,但是就在半年前,他娘被两个人带走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爹开始没日没夜的酗起酒来,不再管他,他犹豫了好久,还是决定去找他娘,他经常听他娘说起黎山那边的事,于是他从家里拿了不少钱,准备去黎山,可是路上只要碰见乞丐他就施舍一些,再加上他并不习惯省吃俭用,不到两月,钱就花的一干二净。
披风少年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他说,他想他娘了。
李二在一旁,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最后看他好了一些,就问他,还要去黎山么?
他点点头,说,要去。
李二从口袋里拿出一些银钱,递给他,笑着说,反正你也借了我十钱了,再多借一些,我下次遇到你,也好向你讨要。
少年呆了一下,说不行,他不能再要李二的钱了。
李二又说,那你怎么去黎山呢?
少年顿时哑口无言。
最后,他将钱收了起来,又十分认真的谢过李二,说,以后遇到了一定会还他的,并将身上的黑色短披风解下,递给了李二。
李二笑着说,这算利息,回头本金可一分不能少啊。
少年点点头。
少年把面吃完,把汤喝的一滴不剩,他站起身,说要走了。
李二还没说话,王翦接道:“嗯,你先走吧。”
“再见。”
少年转身离去。
李二问王翦,“我们不走么?”
“走不了了。”
王翦声音淡淡的,像是说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情。
李二没听懂王叔说的什么意思,他把最后一口汤底喝完,说道:“太热了,在这歇息一会也好。”
“是啊,这么热的天,这么着急走干嘛。”
突然冒来的声音吓了李二一跳,他转头看向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这人看上去像个樵夫,五大三粗的,宽大的裤腿袖管都撸了起来,腰间别着一把柴刀,没穿鞋子,赤着脚站在地上。
他嘿嘿一笑,坐到了刚刚少年的那个位置,和王翦对面。
王翦直直的盯着他。
“就你一个?”
这人轻笑了一下,“现在的你,我一个就够了不是么?”
“之前也是你的人?”
他摇摇头,“不是我,是我们,我们一共死了四个人,现在也该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其实,我们的目标不是你,你知道,你现在这副样子,已经足够了,没必要把命也搭进去。”
王翦看了他一眼,声音骤然冷下来,“你们来之前也应该了解过我,所以少说这些无用的话吧!”
那人哂笑了一下,又劝说道:“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呢,何必为了一些……”
“够了!我王翦虽说不是什么道德高尚之人,但也不是什么事都能够拿来谈判的!”
王翦说完,就剧烈咳嗽起来。
李二眼睛微红,口中喊道:“王叔!”
王翦朝他摆摆手,示意没事。
突然,一道刺耳的破空声响起,一条灰影闪电般刺向李二的脖颈。
“铮!”
一声金石碰撞的之音,顿时火星四溅。
“小二,快走!”
王翦全身泛起黄光,手掌的肌肤更是直接变成金色,他一手抓住伸向李二的柴刀,另一手屈似鹰爪向着那人咽喉锁去。
那人不慌不忙,单手拧动柴刀,从王翦手中抽出,在空中划出一片灰色的阴影,一刀斩向王翦袭来的手爪。
“铿!”
又是一声金石交错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密集的“咔嚓”声,八仙桌登时坍塌碎裂开来。
李二被震的倒飞出去,摔倒在木屋的墙根,直磕的李二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虽是足以劈山断石的一刀,但却也没能让王翦的手爪移动半分,他的手直直的插入那人的喉中。
却只是一道残影。
那人不知何时绕到了王翦的背后,一刀劈向王翦的肩膀,接着是后脑、脖颈、腰肋、大腿、腿弯、脚面,一刀接着一刀,一刀快过一刀,反复的砍向这几处,残影片片,最后舞成了一团灰色的刀影光幕。
王翦却浑然不知般,任由那人挥刀如雨点般落下,只是每一次刀尖在触碰到身体的一瞬间,那一处皮肤就泛起金光点点。
犹如冶炼打铁一般,每一刀下去,就是铿锵一声,火星一片。
王翦身后好像荡起了阵阵金色的涟漪,一波接着一波,密集的金石交错声此起彼伏,越响越烈。
王翦收回手,突然长啸一声。
登时原地炸雷一般,桌凳碎木全都倒飞着激射而出,木屋更像是豆腐垒成,瞬间散碎成一根根残木,四散而飞,头顶的那个雨棚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李二在气浪冲击之前,在阵阵的轰鸣碰撞声中,被那个老婆婆拽向了远处,才算躲过一劫。
四周腾起的烟尘,稍稍停歇。
但见那人站在王翦身侧的不远处,一脸的可惜。
他手里那把柴刀,已经秃了,刀尖碎了,刀刃上坑坑洼洼的崩开了几十个大小不一的缺口。
可惜了一把上品宝器!
他丢掉破烂不堪的柴刀,扭了扭脖子,阴阳怪气道,“不愧是岩宗的第一代长老,一身金甲功已至化境,可惜你还能撑得多久!”
王翦现在通体金黄,仿佛披上一层金色战甲,金芒流转,暗蕴其中。
他看清那人位置,蓄足了力气,怒吼一声,如上古巨兽般冲了过去,每一步都含有万钧之势,让大地震颤。
那人看到王翦冲将了过来,眼中露出一丝残忍的光芒。
他狞笑一声,全身的肌肉开始颤抖,从腿部开始,小腿,大腿,胸部,双臂,最后到手掌,每一处的肌肉依次爆炸膨胀,青筋虬结,最后全身的肌肉几欲破体而出,狰狞恐怖,衣物艰涩的贴在身上,好像下一瞬就要裂成碎片。
顷刻间,那人已然变成了一个人形野兽!
王翦的铁拳已至眼前,他咆哮一声,已经变成砂锅大小的拳头,从身后猛地挥至身前,一拳对轰过去。
“砰!”
空间好像都晃了一下,一声沉闷的轰鸣声响起,像是撞在了心房之上,久久不散。
地面陡然间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两人四周方圆数丈的尘土无风自起,卷起漫天烟尘。
此刻,尘土弥漫中,王翦原地不动,金芒流转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只是右臂上倾覆的黄金战甲,出现了一丝裂纹。
而那人却倒退了一丈左右,双脚在地面犁出了两道深深的沟痕,现已地面平膝!
他面带狞恶,跳出沟壑,怒吼一声。
“再来!”
王翦和那人同时冲向对方。
沉重的脚步声像是是来自地狱的号角。
“砰!!”
又是一拳,两人同时倒退了几步。
那人的袖子再也承受不住剧烈的冲击,爆成了一团碎屑。
王翦那条手臂上的金色护臂则又多了几道粗大的裂纹。
两人止住退势,又是一拳轰向对方。
沉闷的声响中,两人再次分开。
又是一拳,又被轰退。
两人像是斗兽场上的两头蛮兽,为了观众的喝彩和最终的奖励,不停地冲撞角劲,周而复始,不知怠倦。
只是这场战斗,没有喝彩,也没有奖励,而失败的代价却是再也无法进入到梦中与那心爱的人相聚。
王翦后退的距离越来越远,金甲上的裂纹已经布满手臂,蔓延至胸口。
那人的手臂上数条血管已然爆裂开来,鲜血淋淋,看不清手臂的模样,只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双眼充血,面目狰狞,咆哮着再一次冲向王翦。
在两人碰撞的前一刻,他挪开了手臂,将自己的胸口露给了王翦的拳头。
而他的另一只手,也悄无声息的砸了上来。
他的双拳猛地锤向王翦的脑袋!
双拳贯耳!!
这一刻,画面开始变得模糊。
声音也消失了,声音像是闷在了哪里?
所有的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一场无声的哑剧,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金黄,开始褪色,剥落。
带着一切美好的,苦恼的,甜蜜的,无奈的,像一阵青烟,消散于天地之间。
王翦转头看向远处李二那边。
他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了一阵微弱的“嗬嗬”声。
但李二听到了,他听到了。
他挣扎着挣脱了老婆婆的拉扯,冲了过来。
他扑到已经倒在地上的王翦身上,撕心裂肺的哭喊着。
“王叔,你醒醒啊!”
“醒醒啊!”
“王叔,对不起!!”
他不知道怎么哭的,糊了一脸的眼泪鼻涕,哭成了一个傻孩子。
痛苦的哭声,成了这一刻唯一的声音,只是不时出现的干呕声,稍稍打断片刻。
那人站在一旁,全身的肌肉已经萎缩下去,原本麦色的皮肤隐隐浮现一层黑气,他吐了一口鲜血,其中夹杂着不少内脏碎块。
他擦了擦嘴角,身体有些颤抖,仿佛一瞬间老了几十岁。
他此刻的声音,像是两块砂布艰难的摩擦,“何必呢!”
他转眼看向李二,面无表情,还在滴血的手臂,慢慢的伸向了依旧痛哭欲绝的李二的头颅。
突然间,他猛地将血手握成拳头,砸向身后。
老婆婆灵巧的向后一跃,躲开了这一拳。
她手中握着一把鱼骨匕,站的笔直,一身凛冽的气势,却显得她脸上老态龙钟的样貌有些怪异。
那人脸上浮现一丝怒意,他的声音变得嘈杂,还带些碎音,嘶哑的像是一块漏风的破布。
“老太婆,别多管闲事!”
老婆婆没有理他,她把手中的鱼骨匕,拿到眼前端详、抚摸,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甚是怀念。
那人目露凶光,一转身,一脚朝李二踹去。
可是脖间的一丝寒意,让他不得不跃向一旁。
他怒道:“你可知……”
话未说完,他又是向右一闪。
老婆婆像是鬼魅一般,不时出现在他的身前,身后,左右。
他咬着牙,不停闪躲,心中却已是将这老婆子的八辈祖宗都问候了一遍。
这个疯婆子!
要在之前,他可以轻轻松松的锤死这个疯婆子。
但是现在,他伤的太重了!
他已经累了!
此刻,他只想快点回到家里,和可爱的女儿说说话,然后洗洗脚睡觉。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坚持不住,身形稍稍慢了一瞬。
他感觉脖子一凉。
这一凉,似乎凉到了秋天,丝丝寒气,瞬间涌进了他的身体。
隐约中,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何必呢。”
他想笑,但是已经笑不出来了。
只是在心中想着,这报应来的可真快啊。
太阳不知冷暖。
夏日炎炎。
但有些人心里却是秋意绵绵。
冰凉像是雪山下的一缕小溪。
盘旋在心底。
蔓延在心间。
老婆婆看了一会已经趴在王翦尸体上睡着的李二,转头又看向四周,一片狼藉。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
天空下起了小雨。
李二缓缓醒来。
他跪坐在王翦尸体的旁边,愣愣发呆。
雨越下越大。
老婆婆不知从哪里找到了那块雨棚,在散了一地的残碎木头中,找了三根细长的木头,支了个三脚架,然后用雨棚围住了两面。
她和李二,就这样静静的坐在雨中,棚下,一起发呆。
到了晚上,雨还是没有停,空气中,竟有了丝丝凉意。
老婆婆燃起了一个小火堆,还煮了一锅粥。
她盛一碗给李二,李二摇摇头。
她只好自己喝了起来。
一夜无话。
亦无眠。
第二天,天亮,天晴。
稠密的蝉鸣声骤然刺进耳腔……
这人间还是那个人间,生活还是需要继续。
“有铁锹么?”
嘶哑的声音蕴含着巨大的悲痛,让人忍不住心尖都颤了一颤。
老婆婆点点头,“我出去找找。”
不一会,老婆婆手里拎着一把铁锹回来。
“走吧,我知道有个地方,也可以让他们做个伴。”
李二把王翦背在身上,跟在老婆婆身后。
走不远,就在一个山坡的背面,那里已经有了一座矮坟。
老婆婆把铁锹递给李二,李二接过铁锹开始挖。
老婆婆就坐在那座坟前,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
李二把王翦埋了,也把十二年的感情一起埋了。
有人说,只要还被人记得,这个人就不算真正的死去。
李二不信,死了就是死了,何必骗自己呢。
何况还是自己害死的。
李二想起,还在禹城的时候,王叔几次催促他离开禹城,但是他不听劝、固执、死心眼,把自己那一点点的私欲无限放大,无视其他人所有的努力。
最后在那场倾城之战中,王叔身受重伤。
为了保护他。
李二想不通,他不就是他捡来的一个小孩么,有什么值得拼了性命去保护的。
他这样一个人,死了算了,不值得保护。
他的手紧紧地攥住,指甲入了手心,却觉不到痛。
他有些后悔,如果他能听一次劝,如果,他能提前走几天,哪怕只有一天,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可惜后悔没用,但他就是后悔。
他不介意后悔,他只想让这后悔刻骨铭心。
刻骨,铭心。
风起风落,云卷云舒。
时间不知又走过了几回。
这时,一个清丽的声音传来。
“每个人都会死去,所以要珍惜还活着的日子,那是死去的人,唯一的挂念。”
李二转头。
老婆婆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位年轻妇人,中人之姿,却有种绝尘的气质。
她眯起丹凤眼看向远方,显得眼睛又细且长。
李二站起身,向她鞠了一躬。
“谢谢。”
老婆婆朝他点点头,转身离去。
李二拍拍身上的泥土,深吸一口气,也大步离开。
她向南。
他向北。
而他和他,永远长眠于此。
心挂他方。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