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副将大口的喝着酒,心里升起一个念头,没有白老板的酒好喝,特别是那种五花酿,辛辣爽口,浑身痛快。
战场上浓郁的血腥味,迟迟不散。
烈风依旧呼啸,乌云依旧密布,只是云隙间偶尔射下的几道金光,才让这里有了几分人间的味道。
他带着满身的鲜血,背对城墙,坐于禹城北门之下,旁边有一个美妇人正强忍着哭意,为他包扎伤口。
伤口在背后,从右肩延伸到左腰处,皮肉都争先恐后的翻了出来,血与肉的界限模糊,其中隐约可见森森白骨,靠肩处的伤口已经泛白龟裂,血迹在腰间溅开,殷红一片。
美妇人含着泪,一层一层,小心翼翼的将纱布围裹上去。
柳副将苦笑一声,“婕妤,再绑下去,我就变成粽子了。”
婕妤没有理他,把手里的纱布用完才是停手。
只是这一刻,眼中突然下起了暴雨。
柳副将将眼前的泪人拉至身旁坐下,低声道:“出去了两百兄弟,回来了不过几十人,我还活着,已经很好啦。”
婕妤猛地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柳副将难得柔情的虎目中,也蒙上了一层水雾,他环住婕妤的手微微颤抖,继续说道:“婕妤,如果有以后,我还想再看你跳一次舞。”
婕妤早已泣不成声,悲痛欲绝。
丁玉已经死了,他拼尽全力才斩了那个手拿狼牙棒壮如野兽的胖子,代价是他身后的那道伤口,还有一个面相斯文的领头人,丁玉就是折在他的手中,他需要拼了性命,才能和他战成平手,要想杀了他,他只能以命换命。
他知道,他会杀了他。
他叹了一口气。
落地无声。
在他身后,厚重的城墙那面,李二闭着眼,双腿拄着地面,靠在墙上,与他以背相对。
一道金色的阳光骤然洒下,他和李二的侧身,都铺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粉。
此刻,城里一片安宁。
李二缓缓睁开眼,只是眼角处一丝没有洗去的血红,还在努力证明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他伸手去抱红衣,但是忽然,又缓缓放下了手。
王翦抱着像是睡着了的红衣,望着李二的侧脸,低声说道:“我现在可以带你和红衣走,离开这里。”
李二抬起头,仰望着天空的远方,沉默不语。
半响。
李二喉结微动。
“我是谁?”
王翦张了张嘴,犹豫片刻,摇头道:“我现在还不能说,到了京城之后你自会知道。”
李二没有说话,这不是他要的答案。
王翦恍似明白,又道:“第一次上战场都会这样,休息几天就会好,没事的。”
是吗?
残忍。嗜血。怪物。
在罪恶的深渊中游走,还如此的享受!!
还是人么?
李二盯着自己的双手。
王翦继续说道:“战场上,不分善良和丑恶,活下去是唯一的目的,不论中间发生了什么,能活着就好,你不用难过。”
李二似乎松了一口气。
他伸开手掌,感受着阳光的温度。
他轻轻的握了握手心,想要将这阳光留在手里。
王翦转过来,将红衣放到他怀里,笑道:“抱会吧,我有些累了。”
李二的手臂忽然变得僵硬,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缓缓地抱住了红衣。
他抬起头。
泪如雨下。
禹城南门那边,气氛一片融洽。
不二肩膀上带着一片干涸的血迹,正穿梭于一群伤员当中,他的手每一次金光闪烁,伤员的痛苦便会消减几分。
那群伤员啧啧称奇。
有人说,他这条命就是小师傅救得,小师傅往他身前一站,金光闪闪的,任凭那些贼王八蛋刀砍斧劈,就是纹丝不动,哈哈,那群王八羔子还以为是老天爷派人来惩罚他们了,登时就尿了一地,眼珠子瞪的比驴蛋还大,跟见了鬼似的,哈哈哈。
众人都纷纷说,对对对。
有人接着说,小师傅还救了他。
他说,你不知道,当时是有多惊险,那刀尖都到脖子这儿了,啊,你看看,你看看,现在还有一道印呢,小师傅用手那么一抓,空手接什么来着,哦对,白刃,空手接白刃,哈哈,这么厚的刀尖,“叮”的一声,一下崩断了,老子反手就是一刀,那个畜生,就是到死了,他都没想明白,这人的手怎么可以抓住刀尖呢,啊,哈哈哈,小师傅是真的厉害。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不二伸出手,轻轻的覆在一个年轻士兵胸口上的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上,一道道微弱的金光缓缓从指缝中溢出,时隐时现。
靠在城墙上的年轻士兵没有右臂,他脸上冒出奇异的光芒,惊喜的喊道:“不疼了!真的不疼了!小师傅真是神仙,太厉害了!”
不二收回手,憨憨的笑着。
独臂的年轻士兵似乎对不二十分好奇,他问道:“小师傅,你这么厉害,你从哪来的啊?你叫什么名字?”
不二伸手指向北面,笑着说,“就是那边山里,离罗汉山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叫‘雨田寺’的寺庙,就是从那里来的,嘿嘿,我叫不二。”
年轻的士兵不知道罗汉山在哪,但是听到小师傅叫不二,立马笑起来了,“不二,哈哈,这名字真好玩。”
旁边一个脸带刀疤的老兵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怒道:“什么好玩,小师傅的法号,是你能乱说的,赶快给小师傅道歉。”
年轻士兵用仅有的一条手臂挠了挠头,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师傅别生气哈。”
不二也挠了挠头,笑道:“没关系,一个名字而已,我不生气的。”
众人看到他们两个对着挠头,一阵哄笑。
这时又有一个老兵笑道:“小师傅慈悲善良,怎么会和你一般见识。”
年轻士兵也笑道:“那是那是,我要能活着离开,一定要去那个‘雨田寺’好好的上两柱香,感谢佛祖他老人家,把这么好的小师傅送给我们。”
士兵们忽然一阵沉默。
活着离开禹城,可能么?
城里有恶魔要出来,城外又有这群遭雷劈的畜生堵着,他们能活着离开吗?
突然,那个脸带刀疤的老兵声音沙哑的说道:“小师傅,你先走吧,那群贼孙子,拦不住你的。”
是啊。
是啊。
众士兵都轻声附和着。
你赶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大不了,我们和那群王八犊子拼了。
我们不走了,你赶快走吧。
不二沐浴在一片阳光之中,环顾着众人关切的脸庞。
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一股温热,从眼中滑出。
师父!这就是慈、悲吗?
为什么我明明笑着,却哭了出来?
禹城北门的城墙之上。
罡风阵阵。
林剑心看见一个人从城墙一头慢慢走来。
这人一身黑袍,容颜凄美,如绝世之巅的一株冰水芙蓉,凛冽、倔强。
她轻轻的抚摸着眼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深蓝色冰雕,口中喃喃地喊着,“阿志”,“阿志”,泪流不止。
她转头看着林剑心,抹去了泪水,轻声问道:“阿志,他没事吧?”
“没事。”
她打量了一眼林剑心,缓缓说道:“你就是林剑心,阿志的……哥哥?”
“不错。你是?”
她深深的望了一眼冰雕,“我是阿志的妻子,黎之妍。”
林剑心浑身一震,说不出话来。
片刻,说了一句,“对不起”,随后又解释了一句,“修志他没事,以他的修为,应该很快就破冰而出。”
“谢谢。”
城墙上的光阴,这一瞬间,仿佛被拉的无比漫长。
他们两人立在墙头,迎风而立,林剑心的一袭白衣,还有黎之妍的宽大黑袍,被狂风舞的游弋摇摆,簌簌发响。
林剑心似乎想到什么,轻声问道:“你是南疆人?”
“嗯,南疆邱明人。”黎之妍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你们……有孩子了么?”
“没有。”
林剑心闭上双眼,无声的叹了一声,“可以给我说说,修志这几十年是怎么过的吗?”
黎之妍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忧伤,她的脸上仿佛永远就只有三种颜色,漆黑如墨的眼睛,白皙如雪的脸颊,妖冶如焰的红唇,满头的秀发在风中飞扬,浓郁如扇的睫毛微微颤抖,似无力面对这巨大的悲凉,她朱唇轻启。
“我不清楚,我只是一直在等他,这次,我怕再也等不到他了,就跟来了。”
“四十年前,我父亲在河里捞起他,他在那里陪了我两年就走了,三年后,他又回来,满身的伤,骂自己是废物,我求我爹将我的手臂换给他,但我爹要他娶我,他答应了,换好手臂,他如约娶了我,第二天就又消失了,这一等就是二十年,他回来那天,天降暴雨,我们寨子正被人围攻,那些人逼我父亲交出‘乌葵’,他杀了所有来犯的人,整合了邱明几大势力,然后带着大量的钱财又匆匆离去,直到两年前,他回来跟我说一声对不起,又要离去,我以死相逼,要和他一起,就来到了这里。”
黎之妍说到最后,声音都没有一丝波动,冷若冰霜,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林剑心沉默半响,才道:“造孽啊!”
“修志……他对不起你!”
“他没有对不起我,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林剑心还要说什么,可是背后一丝微弱的冰裂声,惊醒了两人。
两人同时转身,只见冰雕的正中间,出现一条细小的裂纹,裂纹逐渐蔓延扩大,然后龟裂,带着密密麻麻的“咔嚓”声,陡然间,爆炸开来,漫天的冰屑,四处飞溅。
林剑心上前一步,挡在黎之妍身前,蓝色的菱形屏障悄然出现,激射而来的冰雨,带着朵朵涟漪,无声无息地消融其间。
“铿锵”
林修志以剑拄地,稳住了有些摇晃的身子,突然明亮的视线,让他难以适应。
“阿志!”
黎之妍快步跑到林修志身边扶住了他。
“之妍?你怎么在这?”
“我放心不下你!”
黎之妍冰霜般的声音,只有在林修志面前才变得柔情似水。
林修志使劲的眨着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视线中顿时出现一个白色身影,这个身影是如此的扎眼,仿佛刺破了地狱之门,汹涌而出的愤怒、仇恨、不甘,一瞬间充斥于全身。
林修志怒喝一声,黑焰爆出,一剑劈向那个刺眼的白影。
“阿志!”
林修志看到挡在身前的黎之妍,咆哮道:“让开!”
“阿志!”黎之妍凄婉的望着他,“我们放手好不好,你打不过他的!”
林修志眼中怒意更胜,“你给我让开!我还没输!”
“输了!已经输了!”
“你就算杀了他,又能怎么样?”
黎之妍撕心裂肺的喊着,“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啊!”
凄惨的声音像是撕裂天际的雷霆,每一个字都轰在林修志的脑海。
这时,忽然一道白光一闪而至。
一位倾世佳人赫然出现在三人眼前。
她一身淡绿色长裙,腰系一块紫色剑形玉佩,手拎一把灰色古朴的短剑。
她蹙着眉头,看着林修志手中冒着滚滚黑焰的阔剑,一挥手,阔剑登时断为两截,坠落地面。
她正要转头,忽然又猛地看向林修志,如刀锋般的目光又转向他的右臂,疑声问道:“你是修志?”
林修志顿时如遭雷击,他痴痴的望着她,口不能言。
林剑心轻声说道:“雨薇,他就是修志。”
雨薇!
林修志此时如疯似癫,一下哭一下笑,他口中反复的念叨着,“是她”,“不是她”。
黎之妍无声的哭着,却没有眼泪,她漆黑的眼底仿佛凝聚着无穷无尽的痛苦,形成一把灭世之斧,将她那原本就残破不堪的世界,劈出一道道巨大的伤痕,鲜血淋淋。
秦雨薇一脸肃杀,不再理会眼前二人,她转头质问林剑心,“为什么?”
林剑心苦笑一声,“我也没有想到会这样!”
“你差点毁了我们几十年的心血!!”
秦雨薇平静一下怒气,走到城墙边缘,扫视着城下不远处的山贼,冷笑一声,“他们倒选了个好时机。”
林剑心突然想到,“你怎么现在出来了?不是还有两天吗?”
“撑不住了,‘刹那芳华’崩溃在即,‘冰心’和‘苍炎’都已破碎,瓶子和阿七也都死了,我把‘雷鸣’带了出来,只有老鬼控制的‘凡木’还在苦苦支撑,怕是撑不了几时了。”
秦雨薇说,她喜欢站在风里说话,只要在风里大声的喊出来,那些弥漫在心底的痛苦与悲伤,一瞬间就消失的干干净净,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
但是此刻,秦雨薇的声音却越说越小,最后像是在口中徘徊,生怕风听见一样。
林剑心嘴里泛起一阵阵苦涩,他来到秦雨薇身边,艰难的说道:“对不起!”
“但我还是狠不下心,一座城数万条生命!我……”
秦雨薇猛地转身。
“那我们呢?”
“这件事的牺牲是注定的,他们不必受痛苦的折磨!”
“我们呢?明知必死的结局,还只能努力的拼尽全力的让自己死的有价值一点有尊严一点!!”
“为什么啊?”
“我们有怨言过一句吗?”
“有退缩过半步吗?”
林剑心张着嘴,像是被抓到岸上曝晒的鱼,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干枯。
“可这种牺牲真的有用么?”
“我们努力了这么久,为什么没用?只要能阻拦她一步,哪怕半步都有用!!”
秦雨薇手中的“雷鸣”突然嗡嗡作响,她脸色一变,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忽然,失去神志的林修志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咆哮道:“你是谁?你不是雨薇!你到底是谁?”
秦雨薇喝道:“让开!”
“你为什么会有她的玉佩!为什么会有她的剑!秦雨薇呢?你把秦雨薇怎么了?”
秦雨薇无心解释,她握住“雷鸣”的手,大拇指轻轻一推,一道无形的剑气破空而去。
林修志看着迎面而来的剑气,癫狂大笑,不躲不避。
“阿志!!”
一旁的黎之妍凄厉一声,一把推开林修志。
剑气不偏不倚,正中黎之妍左肩,瞬间,爆出一朵妖艳的血花。
黎之妍黑袍上的丝带悄无声息的断开,随风而逝。
这一刻,她空荡荡的右臂处,是如此的刺眼。
“之妍!”
林修志冲到黎之妍身后,抱住了缓缓倾倒的她,两行血泪从他的眸中流出。
黎之妍此刻的红唇更盛烈焰,她抬起独臂,抚摸着林修志的脸庞,轻吐幽兰,“阿志,我们回家好么?”
鲜血汩汩的向外流着,无论林修志怎么按,都无法阻止片刻。
黎之妍好像累了,她的手无力的垂下,眼睛轻轻合上,嘴中还在呢喃着,“我们回家好么。”
林修志仰天咆哮!
“为什么!”
“我想要的城,散了!我想要的人,变了!!”
“这是为什么!!”
林修志突然呕出一口黑血,昏死过去。
秦雨薇一脸震惊,看着林修志和黎之妍两人双双倒在了血泊之中,她不明白,她只是轻轻的出了一剑,他躲过去不就好了,为什么会这样?
林剑心此刻立在风中,早已泪流满面。
秦雨薇手中的“雷鸣”,“锵”的一声突然出鞘,在她身前顿了一下,然后化作一道虹光,飞向了百里山。
秦雨薇压下心中的波澜,一跺脚,飘到了禹城的的正上空。
她清冷的声音从天空徐徐落下。
“将禹城大门全部打开!所有人回到城里!快!”
一滴泪从空中滴落,带着世人无法窥探的世界,无声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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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海茫茫,无风起浪。
暗潮汹涌,此消彼长。
春暖秋凉,别来无恙。
明月当空,乘风破浪。
谁心中有泪,挣扎于是非。
还假装无谓,为爱赎罪。
谁青春无悔,敬勇敢一杯。
逆风踏凌霄,以光散黑。
开往白天的夜,有没有终点。
星光凋谢,迫在眉睫。
轰轰烈烈,代价不屑。
谁向谁妥协,谁跟谁告别。
(歌名:白夜,词/曲/唱:尹姝贻)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