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辣文 > 都市小说 > 云中歌小说 > 正文 第三部:17.只应碧落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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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只应碧落重相见

    同样的月儿,同样的星星,甚至同样的宁静,可未央宫的夜晚和寻常人家屋檐下的夜晚很不一样。

    黑暗可以掩盖太多丑陋,阴谋诡计似乎也偏爱黑暗,所以在这个恢弘庄严的宫殿里,夜晚常常是好戏连台。皇上与妃子在柔情蜜意中不动声色地阴招频频,妃子与妃子在衣香鬓影中杀机重重,皇子与皇子在交杯推盏中磨刀霍霍

    在这里,微笑很近,欢乐却很遥远;身体很近,心灵却很遥远;美丽很近,善良却很遥远,而看似最遥远的丑陋,在这里却是最近。丑陋在每一个如花的容颜下,在每一个明艳的微笑里,在每一袭精致的华衣下,在每一声温柔的私语中,在每一扇辉煌的殿门里。

    不过,阴暗中偶尔也会开出正常的花。

    椒房殿的夜晚,除了少了一个男主人外,常常和普通人家没什么两样。慈母手中的针线,儿子案头的书籍。

    在温暖的灯下,刘奭趴在案头,温习功课。许平君一边做针线,一边督促着刘奭用功。

    刘夷做了一会儿功课后,看许平君仍在缝衣,问:娘,你累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许平君摇头笑:等把这片袖子缝好,就休息。

    娘,你怎么给我做衣服,不给妹妹或弟弟做衣衫刘奭倒了杯水,端给母亲,忍不住地摸了下母亲高鼓着的肚子,总是难相信这里面会住着个小人。

    你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娘都还留着,到时候可以直接给她用。你却不行,现在个子一天一个蹿,不赶在这个小家伙出来前,我手还能腾得出来时给你做几件衣袍,到时候你就要没衣服穿了。

    刘奭呵呵笑了:师傅也说我最近个子长得很快,其实,官里都给我备衣袍了。

    许平君瞪了他一眼:你下次去娘长大的村子里打听打听,谁家小子不是穿娘亲手缝制的衣服长大的

    刘夷笑着不说话。

    许平君完成了手里的袖子,伸了个懒腰,刘奭刚想站起,帮她去捶下腰,外面突然响起了人语声,刘夷皱了下眉头,向外走去:娘,我去看看什么事情。

    刘夷是走着出去的,一瞬后,却大步跑着回来:母后,富裕说他接到消息,有人夜闯帝陵,隽不疑已经命五百精兵去护卫帝陵。

    许平君笑道:那很好呀忽而一愣,不对哪座帝陵

    平陵听说是一个女子,富裕他很着急,说他担心是姑姑。

    许平君一下就跳了起来,腹内的小人好像不满了,一阵乱踢,她身子晃了下,一旁的宫女忙扶住了她。许平君深吸了几口气,一边向外走,一边说:我得赶去看一下,不是你姑姑就算了,如果是

    刘奭笑着没说话,母亲和姑姑姐妹感情非比寻常的深厚,他已经料到母亲肯定会出宫,所以刚才就吩咐了富裕去备车,果然被他猜对。

    母后,一般人想接近帝陵都很难,可姑姑若想拜谒帝陵有无数种方法,为什么要深夜去硬闯儿臣觉得不会是姑姑。不过母后不去一趟不会放心,那我们就走一趟吧

    许平君张了好几次嘴,却都没说出话来,最后说道:等你再大些时,我再和你说你姑姑的事情。正因为有那么多方法,她都一直不肯去拜谒帝陵,所以今天晚上若是她,肯定是出了大事,命马车快一点。

    刘夷不再多言,等母亲上了车后,对驾车的富裕说:平稳中尽快

    富裕驾着马车,飞速地出了未央宫,驰进了漫天大雨中。

    当他们赶到时,没有看到云歌,只看到一堆密密麻麻的士兵,挤在平陵的台阶上,而台阶上全是流淌着的血水。

    刘夷掀帘看了一眼,头有些昏,忙又缩了回去,拉住要下车的母亲,脸色苍白地说:母后,不要下去,外面有血

    许平君推开了他的手:你的母后经历过的事情比你想象的多得多。说着话,她跳下了车,富裕忙撑起了伞。

    看到台阶上的血,许平君眼中有担心恐惧,面色却还镇定,一面沿着台阶向上急走,一面对富裕说:命所有人跪迎

    富裕立即扯足了嗓子开始吼:皇后、太子在此,所有人等下跪接驾

    在他一遍遍的吼声中,一圈圈的人回头,一边看,一边都跪了下去。皇后加太子的威慑力十分大,不过一小会儿工夫,所有的兵士都跪在了地上。

    青灰色的陵墓上空,几道金色的闪电如狂蛇乱舞,扭动着划过天空,映照得陵墓惨白的刺亮。

    许平君也终于借着光亮看到了于安,可是云歌

    浑身是血的于安,在看到她的瞬间,身子直挺挺地向前倒下,被他护在身后的云歌露了出来。

    闪电消失,一切又隐入了黑暗。

    隐隐约约中,许平君觉得云歌身上也有血,慌得立即跑起来,富裕忙抓住了她:娘娘,您有身孕,奴才上去看。说完,把伞递到一旁的宦官手中,身子几跃,踩着士兵的脑袋,就跳到了墓碑旁。

    摸了把于安的鼻息,发觉微弱无比,心中伤痛,对一旁跪着的官兵吼叫: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你们挥手想打,却又匆匆收回,赶去探看云歌,一面对军官吩咐,你把他背下去,立即送去长安郊外的张氏医馆,他若活不过来,你也就赶紧准备后事吧

    惊慌中军官立即背起于安,赶去找人救命。

    富裕刚扶起昏迷的云歌时,还心里一松,觉得她没受伤,只是神志不清,可紧接着,就觉得不对,云歌的脸通红,而他扶在云歌后背的手黏糊糊的湿,和雨水的湿截然不同,他立即去细看,发现云歌后背上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本来不会有性命之碍,可她受伤后,一直任由它在流血,人又一直浸在冷雨中,现在恐怕

    富裕不敢再往下想,抱起云歌就往下跑:娘娘,姑娘受伤了,要赶紧看大夫。

    许平君看到云歌的样子,伤怒攻心,气得身子都在颤,指着台阶上跪着的士兵:你们竟然在平陵伤她

    刘奭听闻姑姑受伤,也慌起来,几步赶了过来,但毕竟不像母亲般心痛神乱:母后,他们只是尽守卫职责,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救姑姑,不是惩罚他们,我们赶紧回城内去找太医。

    许平君立即醒悟,母子二人跟在富裕身后,匆匆上了马车。

    许平君眼睛一直眨都不眨地盯着云歌,一会儿就去探一下云歌的鼻息。刘爽看母亲脸色也不好看,担心起来,想着话题来消解母亲的焦虑。

    娘,你刚才看到血怎么点都不害怕

    在车轱辘碾着雨地的声音中,许平君的思绪悠悠地飞了回去。

    有一次,娘看到的血比这次还多,娘还亲眼看到人头飞起那次也下着很大的雨,当时娘正怀着你,被一个坏人捉了去,你姑姑为了救娘和你就

    在哗哗的雨声中,在许平君含泪的讲述中,马车奔驰在过去与现在。

    因为有人夜闯帝陵,所以刘询一直在昭阳殿静等消息。在许平君的马车刚驶出未央宫时,刘询就已经知道了皇后和太子深夜出宫,在太医接到皇后传召的同时,云歌重伤的消息也被飞速送到了昭阳殿。

    刘询听闻,淡淡地嗯了一声,就上榻休息了,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一旁的霍成君却怎么都睡不着,想起身,又不敢,只能闭着眼睛装睡,还不敢翻身,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刘询上朝去了,她才能赶紧命人去打听消息。

    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时,给她带来了她最希望听到的消息。

    三位太医守护了一个晚上,云歌仍然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奴婢问过一个老太医,他说人若老这么烧下去,不死也会被烧成个傻子。

    霍成君很想控制住自己的笑,却怎么也忍不住,索性大大方方地笑了,这边还没笑够,又有人给她带来了另一个好消息。

    娘娘,听闻孟太傅突然感了恶疾,今日没能来上朝,皇上很担心,下朝后亲自去孟府探病。

    霍成君紧张地问:他真的病了

    宫女点头:真的病了,霍大将军也要求同去看望孟大人,皇上只能命霍大将军同行。孟太傅的确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说他脸色白得像雪,整个人精神特别不济,后来皇上告诉他孟夫人夜闯帝陵被士兵误伤,如今生死难料,听闻他差点晕厥。

    霍成君咬牙切齿地笑着,云歌呀云歌你这次倒是真的做到了你说过的话两个互相折磨的人

    小姐

    宫女突然改了口,霍成君会意,笑扫了一圈四周,所有服侍的宫女都退了出去,立在她面前的宫女才再次开口:小姐,奴婢只是代夫人传话。夫人夫人说:你人宫这么多年,怎么肚子还没有消息张良人已有身孕,那边更是眼见着第二个儿子都要有了,你究竟在做什么宫里的太医全是一群废物你这两天找个时间出宫来,我听说终南山那边有个老婆子祈子十分灵验,我陪你去一趟。

    霍成君的好心情一刹那无影无踪,一把将案上的食物全部扫到地上,宫女吓得跪倒在地,不停磕头:奴婢只是依言传话。

    滚出去

    宫女立即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大殿。

    霍成君气得拿起什么砸什么,一件件价值连城的东西被砸坏,她的气却一点没少,反而越重。这么多年间,什么办法没有想过使尽浑身解数地缠刘询;私下里见太医;哪里的神灵验就去哪里拜神;去喝神泉;听闻哪个村里的哪块石头灵验,只要摸一摸就能有孕,她也跑去摸,实际那块所谓的神石,就是一块长得像男人那里的石头;她甚至还喝过童子尿求子

    什么办法没有想过、做过很多事情,不敢泄露身份,只能乔装改扮后去,中间所受的羞辱和屈辱是她一辈子从未想过的。现在又要一个愚昧无知的妇人来给她跳神,询问她最私密羞耻的事情,然后再在她面前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不她受够了她受够了

    作为一个女人,却连女人最基本的怀孕生子都做不到。父亲的冷漠、母亲的跋扈、整个家族的压力、其他妃子的窃笑,还有宫女们古怪的眼光

    许平君她凭什么可以一个又一个儿子

    霍成君觉得自己就要被他们逼疯

    我肯定会有孩子的,肯定会有她一面喃喃地对自己说,一面却见到什么就撕裂什么,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讥讽她,她只想毁灭一切。

    许平君隐隐明白云歌和孟珏之间出事了,否则云歌不会深夜突闯帝陵,所以她不打算送云歌回孟府,可也不方便带云歌去未央宫,正无奈时,突然想到她和云歌以前住过的房子还空着,略微收拾一下,正好可用来暂住。她命刘夷先回未央宫,自己带着云歌回了她们的旧宅,又传了太医来给云歌看病。

    三个太医一直守在云歌榻前,未曾合眼,而她就命人在外间的屋子放了张软榻,守着云歌。每一次起身探看,都看到太医摇头,她只能又黯然地坐回去。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从哗哗啦啦变成了淅淅沥沥。静谧的深夜,恍恍惚惚中听去,觉得那淅淅沥沥声像是一个老人讲着一个古老的故事,可真凝神去听时,却又什么都听不清楚,只觉得曲调无限苍凉。

    许平君细看着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一切都似乎和以前一模一样,书架上摞着的竹简,角落上的一副围棋,案上的琴,还有那边的一面竹叶屏

    还记得孟珏坐在那边的案前,一身白袍,月下弹琴。

    也记得病已刚做好竹叶屏时大笑着说:这面屏风做得最好,都舍不得让你们拿到七里香去了。云歌从厨房里探了个脑袋出来:那就不送了,我自己留着,赶明儿我们自己喝酒题诗。

    还有院子中的槐树,夏天的晚上,他们四个常在下面铺一层竹席,摆一个方案,然后坐在树下吃饭、乘凉。有时候,病已和孟珏说到兴头,常让她去隔壁家中舀酒。

    平君,回家再拿壶酒来。

    她蹙眉:还喝这次统共没酿多少,还要卖

    他微醉中推她,凶巴巴地说:我是一家之主,让你去,你就去去,去姿势却带着几分孩子的撒娇,扳着她的肩膀,不停地晃。

    云歌在一旁掩着嘴笑。

    孟珏伸手人怀去摸钱,一摸却摸了空,随手从云歌的鬓上拔下珠钗,扔给她,慷他人之慨:换你壶酒

    这次换了她抿着唇,对着云歌乐。

    细碎的说话声、欢愉的笑声就在许平君耳旁响着,许平君似真看到了他们,她不禁站了起来,满面笑容地走向他们。就在她想笑坐在他们中间时,一个眨眼,槐树下已空空如也,只有初升的太阳在一片片槐叶间跳跃、闪耀,略微刺眼的光芒让她眼睛酸痛,直想落泪。

    她怔怔地站在槐树下,茫然不解。

    雨,不知道何时停了,天,不知道何时亮了,云歌,她却仍未醒,而一切,都回不去了

    三个太医满脸疲惫地向她请罪:臣等已经尽力,不是臣等的医术低微,而是孟夫人的身体不受药石。

    许平君没有责怪他们,谢过他们后,命他们告退。叫了个小宦官过来,命他去请孟珏,一则想着孟珏的医术好,二则想着总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看样子,云歌的病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伤,唯有清楚了缘由,才好对症下药。

    当许平君看到坐在轮椅上的孟珏时,不能置信地摇了摇头,风度翩翩的孟珏竟然一夕之间,憔悴虚弱至此本来存了一肚子的质问,可此时全都变成了无奈。

    孟大哥,你和云歌不是已经关系缓和了吗我还听她说在跟你学医,怎么现在又好像唉你得了什么病怎么连路都走不了了

    孟珏没有说话,推着轮椅的八月忍不住说道:公子不是病,是身上的余毒未清,自己又内火攻心,不肯静心调理,所以身体虚弱无力。

    许平君惊讶地问:毒谁敢给你下毒谁又能让你中毒

    八月却不敢再开口,只是满脸气愤地低着头。

    孟珏淡淡说:你先下去。

    八月静静退了出去。

    许平君琢磨了一会儿,心中似有所悟,却怎么都没有办法相信。孟珏谨慎多智,又精通医术,能下毒害他的人少之又少,而能下毒害了他,又让他一声不吭,八月他们敢怒不敢言的却只有云歌。

    云歌,她她不会做这样的事,也许她被人利用了。

    富裕尖锐的声音突然在屋子门口响起:云姑娘当然不会随意害人,但如果是害了皇上的人则另当别论。富裕去探望于安,已经从醒来的于安处得知一点前因后果,此时义愤填膺,根本顾不上尊贵卑贱,皇后娘娘,请命孟大人尽快离开,更不用请他给云姑娘看病,云姑娘宁死也不会让他给自己治病他在这里多待一刻,云姑娘的病只会更重

    许平君愣了一刻,才明白富裕口中的皇上该是指先帝刘弗陵,而非刘询,反应过来的一刹那,她突然打了一个寒战,心里是莫名的恐惧,刘弗陵被害刘弗陵被被害

    她迅速瞟了眼四周,看所有人都在院子外守着,一个留下来的太医正在厨房里煎药,才稍微放心,厉声说:富裕,你在胡说什么

    富裕跪了下去,头却没有低,满眼恨意地盯着孟珏:我没有胡说,于师傅亲口告诉我,孟珏设计毒杀了先帝,他还利用云姑娘的病,将毒药藏在云姑娘的药里,他的心太狠毒了,云姑娘肯定伤心自责得恨不得死了富裕声音哽咽,再说不下去。

    许平君看孟珏面色灰败,一语不发,从不能相信慢慢地变成了相信。这么大的事情,如果孟珏没做过,他怎么不分辩何况,孟珏杀人本就从来不手软,欧侯的死、黑子他们的死

    许平君想着孟

    珏的狠辣无情,想着云歌的生死未卜,强抑着发抖的声音对富裕说:你休要再胡言乱语,孟太傅是社稷栋梁,岂会做这等乱臣贼子的勾当先帝明明是病逝的,所有的太医都可作证,以后再让本宫听到这样的胡话,本宫一定立即治你的罪训斥完富裕后,许平君客气有礼地对孟珏说,烦劳孟大人白跑一趟了,本宫的妹妹病中,实在不宜见客,孟大人请回富裕,送客

    富裕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即跳起来,弯着身子,好似很卑贱有礼地说:孟大人,请

    孟珏不肯走:平君语气中有浓重的请求。

    许平君不理他,只对富裕吩咐:你加派人手,看护此院,不许任何闲人进入,若有违旨,本宫严惩不怠。

    富裕响亮地应了声是,过来推盂珏的轮椅,把他向外推去。孟珏回头盯着许平君:太医现在束手无策,你让我去看看云歌。她高烧不退,耽搁不得,你不顾她生死了吗

    许平君咬牙切齿地一字字说:我若再让你靠近她一步,才是想要她的命。从此后,孟大人是孟大人,云歌是云歌

    眼见着就要被推出门,孟珏忍住内腹的疼痛,掌间强提了股力,使了个虚招,挥向富裕,将富裕逼退了一步后,借机对许平君说:你先问清楚我用的是什么药害的人,再发怒。已经看到屋外的人,孟珏也不敢多言,只能仓促间扔给了许平君这么一句话。

    富裕将孟珏推出院门,重重关上了门,几步跪到许平君面前说:娘娘,张大夫,就是以前救过太子殿下的那个张太医,医术很好,可以命他来探看一下。

    许平君点了点头,却又叹了口气:云歌的病不在身体,她背上的伤口,你也看见了,不是重伤,她是自己她是自己不想活了,许平君没有办法说出口,心里却无比清楚,一个女人先失去了丈夫,紧接着失去了孩子,当好不容易稍微平静一些时,却发现丈夫是被人害死,她还在无意中被卷入了整个阴谋,间接地帮了凶手许平君自问,如果是自己,自己可还能有勇气睁开眼睛

    许平君只觉得心沉如铅,问道:孟珏究竟是如何利用了云歌

    云姑娘不是有咳嗽的宿疾吗孟珏当年制了一种很好闻的香屑给云姑娘治病,后来云姑娘发现,这个香正好可以做毒引,激发先帝身上的毒娘娘娘娘

    突然之间,许平君无声无息地向后倒去,富裕吓得大叫,发现许平君双眼紧闭,呼吸紊乱,立即大叫太医,太医忙过来探看许平君,气得直说富裕:你是怎么照顾皇后的怎么惊动了胎气你你搞不好,会母子凶险忙烧了些艾草,稳住许平君心神,再立即开了药方子,让人去煎药。

    许平君悠悠醒转时,眼神虚无,没有任何神采,富裕哭起来:娘娘,你不要再想那些事情,云姑娘会好好的,您也会好好的,你们都是好人,老天不会不开眼。

    许平君无力地说:你去孟府叫孟珏,我想见他。

    富裕呆住,许平君小声说:快去不要对他无礼。

    富裕只得擦干净眼泪,向外跑去,不想出了院子,看见孟珏就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坐着。他面容蜡白,身子歪靠在轮椅上,闭着眼睛似休息又似聆听。

    富裕刚走了几步,他已经昕到声响,似早猜到富裕的意思,睁眼对身后的八月说:你在外面等着,我一个人进去。

    富裕很是吃惊,却顾不上多问,推着轮椅,进了院子。将院门关好后,又推着他进了许平君所在的堂屋。

    许平君对富裕说:你在屋子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屋子。

    富裕应了声是,退出去,关上了门。

    孟珏推着轮椅,行到许平君身旁,想要把她的脉息,许平君手猛地一挥,躲开了他。她脸色苍白,声音冰冷地问:你既害刘弗陵,后来又为什么装模作样地救他

    孟珏的脸上也没什么血色,他疲惫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没有对刘弗陵动过杀机,但我要杀他,多的是手段,犯不着把云歌拉进来。孟珏的语气中有自负不屑,还有自伤骄傲,我给云歌配的药全是为了治她的病,我当时压根儿不知道刘弗陵身上有毒,他的毒被我的药引发,是个意外的巧合。

    许平君眼睛盯着别处,声音如蚊呐一般:先帝的毒究竟是谁下的

    我推测是霍光,至于还有没有其他人牵涉在内,恐怕永远不可能知道了,那些人应该早已经被霍光送去见刘彻了。

    怎么可能以前我不懂,现在可是很明白,给皇上下毒谈何容易皇上的饮食、衣物都由专人负责,就是每口水都会有宦官先试毒,于安忠心无比,霍光如何下的毒

    霍光的下毒方法,我也是平生仅见,不知道是哪位高人给他出的主意,布了这么个天衣无缝的局。霍光在一座荒山中种植了一种叫狐套的植物,它开的花剧毒,可令人心痛而死,这座山中还有一种野生的植物,叫钩吻,可令人呼吸停止,窒息而亡。这些植物就随意地长在山上,任何人看到都不会多想,世间哪一座山上没有些有毒的花和草呢此山多泉水,狐套和钩吻的点滴毒素融入泉水,流到了山下,山下的湖水就有了毒,其实,这些湖水也不能算有毒,因为我们即使连喝几个月,都不会有任何中毒迹象,因为这些毒太少了,少得我们的身体可以自然排泄化解掉,但是,如果我们常年喝这些湖水,十年、二十年后,随着年龄增长,体质衰老,却会于某一天突然暴发疾病,比不饮用湖水的人早亡。这种事情在民间也不少见,比如某个村子出生的人大部分是瘸子,某个村子的人容易眼睛瞎,某个村子的人寿命比别的地方短,人们往往归咎于他们得罪了神灵,或者受到了诅咒,我义父却曾说过一方水土,一方人,人有异,水土因。我能发现霍光的这个绝不可能被人发现的秘密,就是突然想起了这些事情。

    许平君不解:可是皇上和皇后、后宫诸妃喝的是一样的泉水,霍光如果用这种方法下毒,其他人不是也会得怪病

    孟珏解释道:所以我才说霍光的这个局布得天衣无缝。他的下毒还多绕了一个圈子。我查过刘弗陵的起居注,刘弗陵喜用鱼肉,而这个湖内就有很多鱼,这些鱼看上去健康活泼,和其他的鱼没有两样,实际上体内却积蕴了微量病因,如我前面所说,一般人吃几条,一点事都不会有,但刘弗陵从八岁起就开始食用这些有病的鱼,身体会慢慢地变差,如果没有我的香,也许还要五年左右才会病发,但是我的香,恰好激发了他体内深藏的病。如果五年后他身体开始虚弱得病,没有任何人会怀疑是毒,因为试毒的宦官没有一点事情。

    许平君喃喃说:因为试毒的宦官不只一人,而且这些试毒的人吃的量也和刘弗陵不一样。

    孟珏点头:可以说,即使我们今日站在霍光面前指责他下毒,我们也没有任何证据。水有毒霍光可以立即喝给你看鱼有毒霍光也可以立即吃给你看哪里都没有毒。

    许平君寒意侵体,声音发颤:霍光他究竟想要什么他难道不明白吗这个天下终究是刘家的天下,即使杀了刘弗陵,他想篡位登基也根本不可能,他谋反的那天,就是天下藩王起兵讨伐他的一天。

    我推测,霍光从没有想过自己登基,他只想做实际上的皇帝。如果刘弗陵好控制,听他的话,那么他可以随时中断养鱼,如果不好控制,那么刘弗陵会在二十五岁左右就身体变差,生怪病而亡,这个时候,刘弗陵应该已有儿子,还恰好是幼子,而且按照霍光的计划,还应该是有霍家血脉的孩子,霍光自然可以挟幼帝以令天下,天下藩王没有任何理由声讨他。

    刘询他他知道霍光的事情许平君身子簌簌发抖,她一直知道霍光权势遮天,是个很可怕的人物,可是她怎么都想不到,他已经可怕到了如此地步给一个八岁的孩子下毒,预谋二十年后的天下,这是怎样的谋划和心思难怪上官桀和桑弘羊会死,他们怎么可能斗得过这样一个深谋远虑、狠毒无情的人难怪刘询明知危机重重,仍急着要立虎儿为太子。

    孟珏淡淡应了声:嗯。

    许平君的面颊抖动得几次想说话,都话语破碎,不能成声,最后才勉强吐出了句:我送给云歌的香囊可可有问题

    孟珏身子靠坐到了轮椅上,声音不大地说:不仅仅是有问题,还是很大的问题刘弗陵的毒虽然被我的香引发,实际上是因祸得福,因为再晚两三年,即使扁鹊再世,恐怕也没有办法替他治好这非病非毒的怪病。这次病发,却机缘巧合地让我发现了他病的源头,然后想出了救治的法子。其实他的毒大部分已经被我清除,但他中毒的年头太久,所以身虚体弱不说,有些余毒还要慢慢地靠调理去拔,不过只要方法得当,两到三年就应该可以完全恢复健康。他当时身体内的状况正是新旧交替时,刘询送的香囊,压制了新气生,引动了体内残存的余毒,所以所以我也再无能为力。

    随着孟珏的话语,许平君大睁的眼睛内,一颗颗泪珠顺着眼角滚落,再无声无息地渗入盖着她的毯子里。

    你为什么不向云歌解释

    我没有信心她会相信,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解释,就会牵扯出刘询,这事太过重大,我怕云歌会有生命危险。再说了,让她知道她曾无数次亲手做过鱼给刘弗陵吃,也许在刘弗陵吃不下饭时,她还特意夹过鱼片给他,劝他多吃一点,她又是什么感觉难道就会比现在好过一点吗很多事情,如果能不知道,还是一辈子不知道的好,所以若不是被你逼得没有办法,我绝不会告诉你这些。

    许平君心中对孟珏感情复杂,恨叹道:孟珏,如果你能告诉先帝或云歌,他的病是因为你的香无意引发的,也许先帝根本不会死。我即使送出了香囊,也害不到他们呀

    孟珏呆住,怔怔不能说话。

    许平君的眼泪仍在不断地滑落,可她的声音却已听不出任何异常,只是异样的冷。

    我把云歌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救活她我回宫了。说着就掀开毯子,要起来,孟珏想伸手扶她,她躲开了他,叫富裕进来。

    平君,你不如让富裕先陪你去别处住几天,或者回娘家

    家她曾有过家吗许平君笑起来,一面扶着富裕的手向外走,一面说,我不回未央宫,还能去哪里

    夏末的阳光正是最明媚绚烂时,她却是连骨头缝子里面都在发冷,眼里所看见的只有黑灰色,没有任何光亮温暖。原来这就是被最亲的人利用的感觉,原来这就是伤害到自己最亲的人的感觉,原来这就是绝望的感觉。生不如死,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小时候,没有家和亲人,她以为只要她很努力,讨得母亲喜欢,她就会有家,可是无论她如何勤劳能干,母亲都看不到她;大一点时,她以为她的刘大哥能给她一个家,在他爽朗的笑下,她能拥有温暖,她费尽心思地抓住了他,以为在他的身边,她就有了家,可是她错了。未央宫当然不是家,可至少她拥有过曾经的温暖,她可以守在椒房殿内回忆那些逝去的美好,可是她又错了,原来曾经的温暖都只是她的一相情愿。

    她不愿再见刘询,无颜再见云歌。一瞬间,她失去了她的所有,或者说,她本就一无所有。

    她能去哪里哪里又能给她栖身之所

    皇后和富裕走后,太医和守护在屋子四周的人也被皇后带走。八月见状,上前敲了敲院门,屋里没有人回应,他就走了进去。厢房里,孟珏坐在云歌榻边发呆,许是因为还在病中,孟珏看上去异常的疲惫,显得眉目间无限萧索。

    八月心中本来对云歌有很多气,可这会儿看到她脸被烧得通红,嘴唇灰白,全是爆裂的伤口,被子外面的手瘦得更是让人觉得一碰就会断,他心中的气忽然就全消了,上前小声问:公子,要去抓什么药吗我找九妹去抓。

    她只是背上受了点轻伤,流了些血,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太医院最好的三个太医会诊开出的药石方子已经是最好。

    那那就没有办法了吗嘴唇都被烧得全裂开了,再这么烧下去

    孟珏拿着湿棉布轻轻擦云歌的唇:只能试一试非药石的法子了。八月,你立即回府,云歌的屋中应该收着一管紫玉箫,你把它拿来。

    八月忙回府去取箫,心里却怎么都不明白云歌的病和箫有什么关系。

    等八月把箫取来,孟珏接过紫玉箫,拿到眼前仔细看了一瞬,唇边慢慢地抿出了丝苦笑。

    他面对着窗外,将箫凑到唇畔,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箫声响起的一刹那,如皓月初升,春花绽放,整个屋子都被宁静安详笼罩。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洒进,孟珏的五官苍白中流动着点点碎金的细芒;和煦的夏风从窗口吹进,孟珏的几缕黑发在风中飘舞。他细长的手指在紫玉映照下,苍白得仿佛透明,可他墨黑的双瞳中柔情流转,全是温暖。八月退到了院外,轻轻掩上了门。这般的深情和挽留,连不懂音律的他都听懂了,云歌即使睡梦中,也不会一无所觉吧

    八月觉得曲子耳熟,可又从未听公子奏过,坐在门槛上听了半晌后,忽然想起在哪里听过这首曲子。云歌常喜欢在有星星的晚上吹这首曲子,用的好像就是这管紫玉箫,不过,她的曲子中哀音深重,公子所奏却平和宁静,所以一时没有想起来。待想明白了,八月心里又泛出酸楚,这管箫的末端有刻印,是孝昭皇帝刘弗陵的遗物,云歌吹的曲子只怕正是孝昭皇帝当年常奏的曲子。公子这般心高气傲的人竟然为了救云歌,不惜用刘弗陵的物品,揣摩刘弗陵的心思,吹奏刘弗陵常奏的曲子。

    没有人知道云歌究竟有没有听到曲子,孟珏似乎也并不关心,他甚至根本没有回头看过云歌。他只是坐在窗边,面对着他和她曾经共居的院落,一遍遍地吹着箫。

    从午后的金光流溢到夕阳的晚霞溢彩,从薄暮昏暝到朝旭晨曦,他一直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吹着同一首曲子。

    光影在他身上流转,有午后淡金中的孤直,有夕阳斜曛中的落寞,有月从西窗过的傲慢冷淡,有沉沉黑暗中的固执守候,有清冷晨曦中的疲惫孤单。

    天,亮了又暗了,暗了又亮了,光影交替间,似乎交错了孟珏的一生。但不管何种神情,何种姿态,他总是一个人。个人在晨昏交替间,追寻着一点渺茫,踽踽独行于苍茫天地。

    当灿烂的阳光再次洒满庭院时,曲子突然滞了一滞,几丝鲜血从他的嘴角渗出,沿着紫玉箫滑下,滴落在他的白袍上。孟珏没有任何反应,仍然吹着曲子。

    一会儿后,曲子又顿了一下,又再次响起

    在院子外守着的八月听到曲子变得断断续续,猛地推开了门,冲了进来,看到孟珏唇角的鲜血,惊骇之下叫道:公子,不要再吹了想要去夺箫,却被孟珏眼中的光芒所慑,根本不敢无礼,情急间看到榻上的云歌,一下扑了过去。烧退了,夫人烧退了公子带着哭音回头,看见孟珏终于停了下来,正缓缓回头看向云歌。

    他脸色煞白,唇却鲜红,手中的紫玉箫早被鲜血浸透,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而他的表情最是古怪,说是欣慰,却更像悲伤。

    他怔怔看了云歌好一会儿,头无力地靠在了轮椅上,闭上了眼睛,嘴唇动了几动,八月却根本听不清楚他说什么,忙凑到他身旁。

    回府,请张大夫照顾云歌,不要提我,就说就说是太医救的云歌。

    八月不甘心,放下自尊、不顾性命,用心血渡曲救活的人,竟然连见都不见一面吗

    公子,你不等夫人醒来了

    孟珏已没有力气说话,只轻抬了下手指。八月看他面色白中泛青,再不敢哕唆,立即推着他向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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