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
衣袍堆在膝上,赵静晨低头细细缝补着,赵家公子着里衣坐在一边,看着少女手里针线在衣料间熟练进出,丫头小柔坐在桌另一头,手肘支着桌面,眯缝着眼,百无聊赖的看着这边,又一阵哈欠过后,喃喃:
“静晨姐,让我来吧。”
“你会的么?”
赵静晨停了手,轻问,小柔脸色一窘,瞅了眼少年,皱眉道:“静晨姐,我就是想说说话,客套客套一下的么,你只说不用不就行了么?非得让人家难堪!”撅嘴又说:“也真是的,这是夫人刚给少爷作的衣服,料子可贵的呢,穿了还没几天,那个刁蛮公主也不知谁教养的…好没道理,给人家割坏了,也不知赔一件!”
“是给墙角划破的。”
“又来!”小柔瞪着少年:“少爷你看你,撒谎脸一点也不红的呢!差点让你骗了…在夫人那边都听到了,什么只是小孩子胡闹,胡闹能把人家袍子割这么大个口子?!…别生气了好么少爷?”起了身:“弹曲子你听吧,保准就不生气了。”少年摇摇头:“不用了,我不生气的。”小柔拧了眉:“想不想听的嘛?!”赵家公子闭了嘴。
小柔蹦跳着去取了琵琶,坐在窗前,套了假指甲。
抱琴酝酿着,表情慢慢肃穆,终于,滑若无骨的小手在琴弦上长长一掠,和着余音,指甲轻轻挑拨起来。
琴声时而铿锵,如金石相击,寒风萧瑟金戈铁马,时而漓漓作响,细若不闻,如雨珠轻敲河塘,恋人耳边细语…呛啷两声,云过天淡,伴着斜阳,悠然行在古道边,渐行渐远,已是别离时…
一曲弹罢,小柔呆呆坐在原处,任风拂着额边发丝,小牙一咬,放了琵琶,走上前,一脸的小得意:“少爷你看,我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吧!…怎么哭了啊!这么难听的么?”
“刚触起了我爷爷。”
小柔瘪了嘴,坐回椅上,久不言语。
赵静晨放了针线,起身上前,呆了呆:“好好的怎么哭了小柔?”
“静晨姐,弹琴那会…”小柔扑到少女怀里,放声呜咽:“想到了我爹我娘…他们看不到我过的有多好…”
赵静晨正细声安慰着,一青年进屋,正是萧管家长子萧瀚,皱眉轻问:“怎么啦小柔?”
“都怪少爷!”小柔指着赵家公子:“…想爷爷就想呗,男人家的,干嘛要哭的呀,人家明明忍了好久的!”
“瀚哥,有事么?”赵静晨看向青年。
萧瀚犹豫片刻:“夫人说小姐呆会儿要去东市场。”赵静晨点点头:“要给弟弟寻个趁手的笔,也要买些纸墨。”萧瀚说:“将军说那边无事,让我陪小姐一同过去。”少女笑笑:“瀚哥,不麻烦了,有我弟陪着就可以了。”萧瀚话语微结:“也不是将军…我自己也想能陪你…陪你们四处逛逛的。”少女再笑:“瀚哥,真不麻烦了。”
萧瀚呆立片刻,从衣袋掏出对金耳饰,递向少女:“那边榷场寻到的,说是西边大陆工匠所作,觉的小姐应该会喜欢。”赵静晨不接,萧瀚又说:“静晨,这只是作哥哥的给妹妹的礼物,还望收下。”赵静晨仍不接,萧瀚正待缩手,小柔起身抢过耳饰,强塞到少女手里:“不就个小玩意么,看你们这推来让去的!”
……
东市场。
踞开封内城东侧,故得其称。
说是市场,其实只是开封城一条普通街道而已,两边居民屋与各类店铺混杂在一起,另有小摊贩支架于街两侧,货架上摆放着各类日用商品,小贩们神色不一,或沉默或高声吆喝,不求兴旺发达,只盼能维持着生计,借以养家糊口,安享太平盛世。
姐弟二人拿着笔墨纸砚,从文坊走出,身后一护卫上前:“小姐,我来吧。”
赵静晨笑笑说:“陈大哥,你们不是杂役的。”陈护卫坚持:“我自己愿意的。”少女摇头:“还是别了,拿了东西,分了心神总是不好的。”陈护卫脸微微一红,退了回去:“小姐教训的是,在下鲁莽了。”少女笑笑:“是小女多嘴了,还请陈大哥见谅才是。”
虽说人来人往,好在街道够宽敞,并不显拥挤,姐弟二人悠闲走着,四下看着,几个护卫脸上也难得露出些轻松安逸。
一处挂饰摊前,赵静晨止了脚,视线停在一对物件上,取到手里,摊贩脸上盈着笑:“还是小姐有眼光,这是德昌坊新出的款式,虽说是仿品,也是不差的。”赵静晨并不应声,扭头看向一边弟弟,少年问:“很贵的么?”摊贩忙说:“不贵的,只是五十文。”见少女仍不作声,又说:“小姐如此国色,小的收四十文好了。”赵静晨又看少年,少年问:“不喜欢么?”
“姐带的银两有些不够。”赵静晨面露难色。
“我这…”那陈护卫忙道,给一边年长护卫狠狠拽了下衣襟,“还有呢”三字便塞了牙缝。
赵家公子正掏着衣袋,少女止了他:“还是贵了,二十文吧。”摊贩皱眉:“小姐也是识货之人,二十文买不去的。”见少女作势要放下,忙说:“三十文好了。”少女坚持:“就二十文,这位小哥,我弟只有二十文的。”摊贩商量:“要不再添五文?”见少女摇头,面露割肉状:“好!成交!”
离了小摊,赵静晨边走边端详着手里耳钉:“还是买贵了…小弟,回去姐再还你钱。”
赵家公子摇摇头:“当我买的好了。”
……
城外。
云似剑痕,残阳如血。
路边麦田已过膝,翻着麦浪,长势喜人,应该会是个难得的丰收年。
在京城呆了短短五天后,靖边侯赵起踏上归程,三十余骑消失在路尽头,留下一团黄烟,待最后一粒归于尘土,凉风起,已是送人还家时。
夏。
天再热,转眼又半月。
静心阁前一广场,不大也不算小。
最初所铺砖石已大多给周遭居民拿去铺了院子、垫了桌子,裸着黄土,经年雪打雨淋人踩,布着大大小小的坑,积着污水,远看去,似人脸上生了些脓疮。
赵家公子提着食篮来到静心阁,广场边一群人正围着滩血,高谈轻笑,街边民房窗沿趴着一只只丑俊不一的脑袋,红脸热脖子彼此问候着对方母亲,似在争辩谁是第一个看到的,谁猜到的当事人身份是对的。又有好奇人围上前,添了分热闹,说的似是谁家狗挡了路给人打死了。赵家公子绕过人群,没走几步,对面两个公差过来,发着牢骚,擦身而过。
赵家公子住了脚,回头扫了眼那堆人,呆了片刻,扔了饭篮,向前冲去。
小屋里众乞儿或坐或站,呆呆不语,一傻乞儿裸着膀子仰躺在地,白着脸,见赵家公子进屋,嘴唇一裂,现出一丝笑,喃喃:“爹爹来送饭了…”傻乞儿胸前腹下已染红,身边一乞儿正捂着他胸口,血混着泥浆从指缝间涌出,那乞儿冲一瘦小乞儿连声吼:“再加些泥巴!”瘦小乞儿抖着手把食碗递过去,里面装着和好的泥巴,喃喃:“绍维哥,没用的…”
韩绍维从碗里抓了一把,按到傻乞儿伤处。
“你在干什么!快送去找大夫!”赵家公子上前抄起傻乞儿,傻乞儿冲他喃喃:“爹,干嘛要捅我…疼…”赵家公子柔声道:“绍宗,乖乖的啊,别说胡话了,一会儿就不…”
话止,停了身。
“你快走啊!”韩绍维吼。
赵家公子不语,韩绍维看向傻乞儿,见已闭了眼,手也耷拉了下去,冲赵家公子又吼:“你快走!我哥没死!”赵家公子仍是不动,韩绍维再吼:“他们说傻人有傻福的!”
“绍维,怎么回事。”赵家公子轻问。
韩绍维盯着傻乞儿不语,手仍捂着伤处,指间血终于止了,凝成紫黑色。
“绍维,怎么回事?”
韩绍维仍是不语,瘦小乞儿说:“当时绍宗哥在街边玩泥巴,过来群小子…绍宗哥扑上去抱领头一个…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那小子已经连捅了绍宗哥两刀…等过去,他们已经走远了。”
“你们就让他走了?”
“那小子的穿戴…我们不敢惹的,他们还跟着好几个护卫,都带着刀…”
一边一壮乞儿大吼:“你们这些没胆的东西!你们没胆,干嘛又要按着我!”又冲韩绍维吼:“这是你亲哥!他杀了你哥,你就让他跑了?干嘛让他们按着我!”
“大牛,你闭嘴!”
赵家公子轻斥,轻声又问:
“小易,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了么?”
“志祥和伟成哥跟上去了。”
“那两个差人跟你们怎么说的,这都死人了,他们不管的么?”
“他们说是我们不好,说要是敢再惹事的话,就不让在这里呆了。”
“咱们不好?”赵家公子喃喃,身后护卫说:“少爷,傻子在那些人眼里其实跟猫狗没区别的…这种事,按惯例最多也就赔点银两。”赵家公子盯着他喃喃问:
“猫?狗?”
那护卫看他脸色,不再答话,少年又问:
“猫?狗?”
赵家公子正喃喃着,进来一乞儿,弯腰大口喘着粗气,赵家公子问:“志祥,又出事了?伟成呢?”罗志祥看着他怀里傻乞儿:“绍宗哥死了?”赵家公子瞪了眼:“我问你伟成哪去了?!”
“伟成哥说你应该过来了,让我回来报信…沐风哥,那帮小子在前面聚德酒楼喝酒吃菜,好不热闹,楼下都能听着他们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