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光看了看表,时间指向上午十点。
他和旁边的秘书商量了一下,便清了清嗓子,用小锤敲了敲桌面。
咚咚咚。
“好,接下来,有请原告、被告双方出场!闲杂人等请后退!”
后边帘子掀起来,唐宁率先登场。
她身穿天青色的旗袍,长发挽起来,利利落落的,肩背挺直往前走,清瘦的身材如同一杆青竹,让饱受夏日闷热的人们看到第一眼,只觉得一片清爽。
如同饮了一口深井水一般,沁人心脾。
众人还在看,记者已经抢先对着唐宁拍照,这可是要上头版的,他们从上海专门跑来,可不是单纯的看热闹。
更何况这个传闻中大逆不道的妇人长得居然很秀美,同样是新闻,同样是女性,长得美就更有新闻价值。
等到唐宁坐定,被告那边才出来,张老爷带着张为民走了进来。
至于同样身为被告的张太太为什么不来,张老爷提交的原因是生病,实则张太太要脸,在她的观念里女人要是上了公堂,那就没有资格做个好女人了,就是有道德瑕疵的,所以她死都不会来。
一共两件案子,先审理的是唐宁和张家的,结束了之后再审理唐家人状告程家的。
“哎呦,那小妇人还挺好看的。”
“不好看张家怎么会娶回家呢,人家张家可是高门大户的……”
“得了吧,这张唐氏也不凡呐,当初唐家不比张家差。”
“大户人家吃饱了撑的,要我说,有吃有喝不就得了,做什么非要弄到公堂上来,就是和离了又怎么样,没了名声以后谁还敢娶。”
“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有钱,听说呀光嫁妆都好多着呢,有了钱还怕找不到男人上门,她爹原来不就是上门的。”
“别说了别说了,大人要说话了,快看。”
李世光请示的看了看齐长官,接受到齐长官的示意才扬声道。
“好,现在双方到齐,张唐氏状告夫家一案审理正式开始!首先,请原告唐宁女士发言。”
唐宁从座位上起身,微笑着冲李世光点点头。
“审判长、陪审团、还有各位津南的父老乡亲们,大家好,我叫唐宁,也就是大家口中的张唐氏。”
人类见面的第一眼会起到先入为主的作用,大家对唐宁的第一眼就觉得她秀美、干净、清爽,然后听她开口便产生了第二感觉,从容不迫、落落大方、口齿清晰。
这就导致了哪怕是那些居高临下的大老爷们,也从心底里生不出恶感来。
反倒生出一种好奇,倒要看看这个小妇人玩出些什么花样来。
“首先我想说,如果我有选择,如果任何一个女子有选择,恐怕都不会将自己的夫家告上公堂,也有人觉得女人一旦上了公堂就完了,她的名声、她的一切,都完了。她会成为一个被人唾弃的女人,不守妇道四个大字压下来,轻则凄苦一生,重则身死魂消。
好,那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状告我的夫家呢?
因为我无路可退,别无选择。要么拼着一条命和张家鱼死网破,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张家的真面目,要么我闭上嘴乖乖做张家的少奶奶,那么等待我的,将会是无声无息的死在张家后院。”
“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
张老爷拍桌而起,指着唐宁大骂。
“肃静!”
李世光猛地一敲,打断张老爷。
“唐宁女士可以继续发言,简要概括即可,其余人等不许破坏公堂纪律。”
张老爷满脸的不可置信,他看向齐长官,不料齐长官根本就不和他对视,明显是在躲避他。
“谢谢审判长。”
唐宁再次开口,“闲话少叙,既然张老爷情绪不稳定,那我就长话短说。”
张老爷嘴巴张了张,又被身旁的儿子扯了一下,最终还是憋住了。只是气的面孔紫涨,难道这些人都是瞎子不成,任由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胡说八道!
“津南的父老乡亲比我年长的想必都还记得,我嫁到张家的时候,嫁妆从城南走到城北。这个事情,全津南县的人都可以作证。这里是我的嫁妆单子,请审判长和各位陪审团过目。”
她话音刚落,门外被她点到名的父老乡亲们就激动了。
“说这个我可精神了啊,当初我可是亲眼见的,好家伙,真真是戏文里的十里红妆啊!”
“我亲舅舅家的邻居就是抬嫁妆的,那叫一个沉,前面的进了张家后面的还没出唐家大门呢!当初给了三倍赏钱,咱们全津南头一份儿!”
“我倒是没亲眼见,听我娘说的,没见过这么疼闺女的。”
“不过唐家就她一个闺女,多点陪嫁也是应当的,谁让她爹是上门的呢。”
“要我说这事儿后来她爹也不地道,乱了规矩……”
厚厚一叠嫁妆单子,在李世光和各路陪审团手中都过了一边,最终来到了齐长官和他身边的上级官员手里。
“这么疼女儿的可不多见。”
那官员略略翻了一下,有点感慨。
齐长官连忙陪笑,“您不知道,唐女士家啊,是这么个情况……”
简单的把唐家的情况给官员科普了一下,那官员点点头,表示理解。
唐宁给了大家一个消化的时间,继续说道。
“其实,当初我娘给我的陪嫁,折算成现在的大洋来说,大约有十万。”
刚刚才议论完的民众哄的一声,像是油锅里倒了一瓢水似的,那叫一个火花四溅,十万大洋啊,津南的财政现在一共才多少钱?
更不用提那些围观的百姓了,一两块大洋就能过一个月,十万是多少,直接丧失思考能力。
而刚才看过嫁妆单子的陪审团,虽然心底有数,但听到具体数额还是忍不住唏嘘。
不要小看女子,小看女子往往会遭到反噬,这不,要不是有这大笔嫁妆,张唐氏能腰杆子这么硬?
“律法规定,女子的嫁妆归自己所有,哪怕和离了也能带走。我的嫁妆,不怕大家笑话,都被公婆私自挪用了,我的张府张为民去国外留学三年,花费了约四万,我的公婆花费了约四五万,到现在我的嫁妆还剩下大约一成。”
她说到此处,稍稍停顿了一下。
至于为什么停顿,肯定是为了给围观群众一个讨论的空间啊,果然外面的声音一浪高上一浪。
“我的老天爷呀,张家居然吃了儿媳妇的嫁妆!”
“张家少爷一表人才的,当初从码头坐船走还是我亲眼见的,没想到花的是媳妇的嫁妆啊,可真能花……”
“你知道什么,不是自己的不心疼,我还以为张家多富贵呢,呸。”
“别提了,张家太太平时摆的谱不知道有多大,以后呀,看她怎么好意思见人!”
“肃静!肃静!”
李世光见大家讨论的差不多了,连忙敲锤。
唐宁也冲他点点头,“我刚刚得知的时候,心里也很愤怒,嫁妆是一个女子的立身之本,是被夫家抛弃之后唯一的依仗。可我想着都是一家人,只要这个家呵呵顺顺的,钱用了也就用了,没想到我丈夫张为民留学归家,带着他的女朋友,当着全家人的面扬言要娶这个女朋友要休了我。”
她说着,脸上显露出一丝哀伤,这一切都被记者忠实的记录了下来。
那些新闻嗅觉敏锐的记者们,大概已经明白是什么故事了。
“君既无情我便休,只是我自认并无过错,为何要被休弃,我在和他商议之后,两人达成共识,双方和离。”
唐宁又拿出和离书,交给秘书,让秘书转呈。
“这里是我的丈夫张为民亲自写下、并且签名盖章的和离书。上面也有我的签名和手印,请诸位大人过目。”
李世光看了看,点点头,又给陪审团挨个看。
“什么,不可能。”张为民有些迷茫,他写过吗。
“你怎么能给她写这个?”张老爷更是咬牙切齿的问儿子,不能咆哮公堂,只能压低声音。
“我没有啊!”
“抗议!我儿子没写过,是她搞出来的假的!”
张老爷自以为占了理,连忙起身说话。
“被告声称是假的,那好,我且问你张为民,你有没有给你的妻子写过这样一封文书?”
张为民起身,“倒是写过一封,但——”
不是和离书,是保证书啊。
不等他说完,唐宁起身接话,“我说是真的,他说是假的,那就请提供证据,看看签名字迹和盖章印记究竟是真是假,看看究竟是谁在说谎!”
张为民又要开口辩解。
“好,就这么办。张为民,写几个字来,拿出你的私人印章,我们有专人比对。”
李世光貌似公正,对双方丝毫不偏袒,但实际上他在维护唐宁的节奏,打乱张家的节奏。
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也分辨不出节奏的重要性,一个人的发言如果节奏一再被打断,那么会给他的自信心造成很大的损害,不自信便会潜移默化的影响着语气和举止。
一方从容不迫镇定自若,一方手忙脚乱不连贯,哪方更加能加分一目了然。
唐宁自然发现了,这个李世光真是个妙人,办事滴水不漏又深谙心理学的一些招数,早晚要升官吧。
“为民,你真的写了?”张老爷有一种事情大大脱离掌控的恐慌感。
张为民一面上交证物,一面低声说到,“爹,我没写过和离书,只写过一张保证书,她再怎么能耐也不能凭空辨别出来吧,放心。”
没想到很快就出了结果,唐宁提交的和离书是真的,字迹、印鉴全都符合!
“不可能,不可能!”
这下轮到张为民拍桌而起了,他大声抗议道,“我没写过和离书,我没写过,一定是她造了假,要么就是她买通了你们!”
“大胆!”李世光哐哐哐的敲锤,“被告冷静一下,请问原告唐宁女士,既然你丈夫张为民写了和离书,那为何你还要商汤告状啊,这里面也有说不通的地方吧,请你一一解答清楚。”
“是。”
唐宁回答完叹了口气,深感无奈。
“我开头就说过,要是有出了活命之外的选择,我怎么会状告他们呢。实在是……我的丈夫让我签了和离书,说明嫁妆我带走,从此两人婚丧嫁娶互不相干,可我公婆不同意,因为……因为我的嫁妆已经被他们挪用了十之八九。
如果要我走,他们不想要拿出那么一大笔钱来补我的嫁妆,但这么做他们又不占理,于是他们打算把我困死在后院,对外就说我疯了,要派老嬷嬷把我捆起来看守着我。这样,既不用赔嫁妆钱,又可以让我丈夫去上海娶新的妻子,还有,那最后一两成的嫁妆,也尽归他们张家所有了。”
唐宁脸色略显苍白,但脊背挺得更直。
“我的婆婆是当着全家人的面要下人捆拿我,骂我疯子,要让我永远出不去家门。这些,张府的下人都能作证,我这里有证人小芳和吴妈。”
证人提交证言时间。
门外的看客都被这一波三折的剧情给刺激大发了,高门大户里面腌臜事真是不少,正儿八经娶进来的儿媳妇都能这么迫害。
什么豪门大户,做人的境界连他们这些泥腿子都不如!
呸!
“请问原告,既然你婆婆要绑你,你又是怎么平安离开张家的呢?”李世光问了个有些苛刻的问题,在外人看来,是在唐宁的身上扎刀子。
是啊,要是张家这么恶毒,她根本就跑不出来吧。
“我用了一把剪子,他们要敢动我,我就拼了命和他们同归于尽。当时我就知道了,再沉默下去,等待我的只有不明不白的被张家人折磨死。后来我趁他们不注意就跑出来了。”
唐宁语气有些颤抖,但能看的出来她用尽全部的力气来给自己勇气。
“我的诉求,就是按照张为民当初签好的和离书与之和离,张家归还我原有的嫁妆,从此各不相干。审判长、各位陪审团的成员,还有门外的父老乡亲们,我的要求过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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