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欢迎光临 , ]
第一章
“故事的起因原本就甚是荒唐……”
荒郊,月圆之夜。经久不见人烟的古庙中传出一声喟叹。
一阵秋风自墙缝窗棂中钻过,短短的半截白烛摇曳了几下,堪堪照出庙堂中残破不堪的瘸腿供桌和灰白纱帘般布满檐下梁间的层层蛛网。连此地最长寿的老者都说不清被废弃了多少年的小小神庙里,今夜多出了重重黑影。
投射在墙上的影子被明灭的烛火拉长,尖嘴、长耳、粗尾、幽亮得不似常人的诡异瞳孔、紫黑色的尚带着血渍的尖利指甲……被积年尘灰模糊了面容的山神怒目圆睁,一瞬间,在一张张狰狞面孔的环绕下,连清冷的月色也带上了几分阴森森的煞气,彼此分不清是鬼是神。
“这还要从凌霄殿中的那位天帝陛下说起……”说话声来自半躺于神像下的白衣男子。不停跃动的烛光里,他微微仰头,灰色的眼瞳里映出天边飘来的一片阴云,红唇勾起,露出一个嘲弄似的笑。众鬼环肆之下,这张如女子般艳丽妩媚的脸叫人自心底泛起一丝寒意。
风起,月隐,荒芜的破庙里擅画一副好皮囊的艳鬼说起一段鲜为人知的传说:
说是许久许久之前,彼时,今日皇家的开国天子尚不知在何处,前朝的真龙国君不过是个奔波山间的猎户。多情的天帝与嫦娥私会在广寒宫。情热交缠之时,耳听得鼓乐齐鸣,人声鼎沸,正是天后气势汹汹而来。天帝大惊,慌忙中,眼看天后就要破门而入,顾不得天子威仪,旋身变作玉兔模样,钻出了窗户就一跃落下凡间。
这合该是天注定要那位猎户发迹,天帝变作的玉兔恰好落在他设的陷阱里,仓促间还叫竹片扎伤了腿。想要施法脱身,却又恐被天后察觉,进退两难。
半世困于莽莽林间的猎户眼见兔血过处即生出一片琼花仙草,惊得目瞪口呆。
此后的发展曾经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天帝报答猎户相救之恩;有人说,是天帝感念猎户善良。
神像前的白衣艳鬼眯起眼睛,嘲讽的神色越发明显:“是猎户胁迫了天帝。”
僵持间,天帝眼见天边气涌云翻,不消一刻,天后便会寻来,无奈之下只得开口讨饶:“你若放我,来日必有重答。”
猎户一生过得贫寒,识得这兔子绝非凡物,又想起民间种种仙怪传言,不禁心生贪念,该向这神仙要什么好?满屋金银?娇妻美眷?长生不老?世上什么人坐享富贵又权势惊天?
皇帝。
天帝料不到这小小猎户竟有这般贪欲,一口回绝。
此时,猎户不慌不忙:“那……我就不放你。”长年与山中野兽争斗,他也有他的狡诈。
“啧,要不怎么说龙游浅滩,被逮进了兽笼里,天帝亦不过是猎户刀下的一只兔子。”白衣鬼道。座下“桀桀”一阵鬼笑。
贪念横生的猎户精明得完全不似他憨厚的外表:“我不但要做皇帝,还要子子孙孙都做皇帝。”
他说,他要做太平盛世的安乐天子,外无诸邻之眈眈虎视,内无奸险之营营算计,南无洪涝,北无旱饥,风调雨顺,四海归一。他要子孙兴旺,香火久长,楚氏皇位代代兴替,百年不衰。
好个贪得无厌的无名猎户,直把天帝惊得哑口无言。
“后来怎么样了呢?”鬼众中爬出一只小鬼,歪着大如斗的脑袋好奇地问。
“后来……”艳鬼看了他一眼,复又望向沉沉的夜空,轻笑一声道,“前朝不就是以楚为号的吗?”
被天后震得无处躲藏的天帝终究还是忍辱答应。其后,天下大乱,楚氏如有神助般连战连捷,以一介平民之姿自各路诸侯中一跃而出,最终君临天下。
“呵……居然有这种事……”众鬼议论纷纷,“桑陌,你编故事哄我们吧?”
叫做桑陌的艳鬼并不反驳,微侧过头,精心勾画的脸静静地隐在烛火之后。待议论声止住后,方才续道:“猎户确实享尽荣华,可惜死得凄惨。”
缓缓飘来的阴云将圆月完全遮去,天边不见半点星辰。艳鬼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阴恻恻的笑容绽开在嘴边:“他是暴心而死。”
贪欲太大,终于连心都包容不下,于是只能仍由欲念将心撑破。
“你道天帝会甘心忍下这口气?”扫了众鬼一眼,桑陌正要开口。
猛然间,庙外刮起一阵阴风,屋内的烛火立时熄灭。风声呼啸不去,如厉鬼号哭,将破旧的庙门吹得“啪啪”作响。庙外,飞沙走石,天空暗黑仿佛泼墨,伸手不见五指。有什么声响自风中隐约传来,非锣非鼓,忘川之水的冰冷寒意自耳际直灌心底,明明早已没有了心跳,胸膛却剧烈起伏,越来越喘不过气,喉头里有什么东西要跃出来,方才眼含煞气的众鬼禁不住颤抖。
突然降临的黑暗里,有什么裹挟着风绽开在眼前,红的,银刃方刺入肉体时所迸溅出的鲜红。直到贴上脸颊,才发现,原来是花瓣,来自彼岸。
“呀——”有人分辨出这花意味着什么,背脊蹿升起阵阵寒意,如梦初醒一般,惊叫一声,迅速消失在了黑暗里。
叫声此起彼伏,众鬼纷纷逃逸,不一会儿,庙中就只剩下了艳鬼桑陌一人:“居然是你。”
灰色的眼瞳中有什么一闪而逝,桑陌摇了摇头,对着无际的黑暗,徐徐将故事说完:“天帝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最终,天降魔星,亡了楚氏。”
风势渐小,遮挡住明月的阴云终于散去,熄灭的烛火又开始摇曳,浓墨般的黑暗如同那阵突如其来的怪风一般莫名地淡去了,一切仿佛不曾发生。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桑陌站起身,掸了掸衣摆上的尘土,渐渐消失在了破庙外。
城北有处大宅,据说曾是前朝某位王爷的居所。只是不知为何,自从前朝亡国之后,这里就再无人居住修葺,年消日久就荒废了下来。人们私底下流传,这里闹鬼,夜间曾有人亲眼瞧见一只脸色青白的白衣鬼在此地游荡,血红的口中还叼着半根淌血的手指头。于是,一到日落,这附近的街巷中就散得不见半个人影。这倒更方便了桑陌的出行。
昔日铆钉朱漆的大门早已腐朽,就找来几块旁人家丢弃的木板钉到一起,勉强弄了两扇门扉。早没有什么王爷亲王了,还那么穷
讲究干什么?
里面的人似乎习惯了桑陌的昼伏夜出,门半掩着,隐隐约约地,能听到里头的谈话声。
桑陌推开门,惊动了堂上正交谈亲密的两人。其中一人见是桑陌,忙奔了出来:“你可算回来了!”
却是一个做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样貌并不见得出色,眉目之间反显出一些憨实呆楞:“刚才刮了好大一阵风,我正担心你路上出事呢。”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围着桑陌查看。
桑陌由得他转悠,瞥了一眼堂上的另一个人,问道:“南风,家里有客?”
由得书生将他拉进门,转身时带起长长的衣袖,悄悄地将门槛上的红色花瓣拂去。
“哦,是啊,是个来这里游学的读书人呢!”南风言罢,两人已进了屋,“这位是空华兄,京城人氏。城中的客栈都满了,刚巧路过这里时刮起了大风,就想在这里借宿一宿。表哥,你说巧不巧,他跟我一样,也姓楚呢!”
来人着一袭黑衣,眉目细长,黑眸,黑发,连冠饰也是墨黑。长长的发丝落在肩头,就和衣料上的暗色花纹纠缠到了一起。行动间,鬼气森然。桑陌沉默地看着他缓缓走到自己身前。
“路过贵宝地,偏巧遇上大风,打扰了。”
嗓音微沉,好似话语间藏着只有彼此能懂的秘密。他抬起脸来对他笑,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搽敷在脸上的重重白粉,看到他真正的青白脸色。
“这是我表兄桑陌,不瞒兄台,在下自幼由表哥照顾长大。”南风热情地站在两人中间化解尴尬。
黑衣的来客配合地又微微弯腰揖了一揖,俊美的脸上半分阴郁半分怜悯。
“南风,去为客人倒茶。”桑陌低声道,垂下眼睛错开了来客冰冷的视线。
热情好客的书生匆匆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传来翻箱倒柜时茶碗碰撞的叮当声响。
还是这么莽撞。桑陌的嘴边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来意不善的客人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回了原位。
而后——
“拜见吾主。”一阵难堪的静默,慢慢地折下了腰,双膝跪地,额头点上冰凉的地面,在早已失却往昔繁丽的雕梁画栋之下,破庙中始终面带讥色的艳鬼驯服地跪倒在男人面前。
空华,明明是鬼气森森的冥府之主却偏偏有个仿佛不食烟火的名字,殷红如血的彼岸花就是他的标记。冥主过处,百鬼惊惶。
“艳鬼?”鬼界中最放浪无耻的艳鬼同木讷老实的书生共处一室,倒是有些意思。空华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玩味。
“是。”桑陌温顺地点头。他听到对方的脚步声渐渐向堂后走去,然后,“啪——”地一声,大概是茶碗掉到了地上。南风忙不迭地道歉,男人低低地笑……
一点一点地,始终跪在地上的艳鬼抬起头,细致勾画的脸上绽开一个露骨的嘲讽笑容。
远处,响起悠悠的箫声。
第二章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南风低着头边走边吟,旋即一个转身,哈哈地对他面前的空华笑开,“小弟愚钝,实在才疏学浅,只能拿前人的东西来糊弄空华兄了。”
房里的两人好似有说不完的话,整天凑在一起谈诗论道读书习字。南风个性憨直,又跟着桑陌住在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鬼宅里,鲜少能和同龄人结交为友。这位京城来的空华公子不但学识广博,而且言辞亲切。他的出现让南风有些相逢恨晚的兴奋。
桑陌手里攒着几颗核桃,懒懒地倚在窗户旁,自屋外将两人的情态尽收眼底。
两天前,南风跑来结结巴巴地跟他提要把客人留下长住。
呆子,嘴上说着“请表哥拿个主意”,那双怯生生的眼里分明写满了千般万般的舍不得。桑陌眼皮子不抬一下,自顾自地修他一手长长的指甲:“随你。”
看着南风兴高采烈的背影,心中暗暗冷笑,你不留他,他自己也会寻借口留下。
果然,身份尊崇的客人把脸上的残毒冷酷收得干干净净,眉开眼笑地同凡间的小书生做起了朋友。
“贤弟是本地人氏?”
“是啊,我自出生就住在这里。”
“同表哥一起?”
“啊,嗯!”
空华扭头看了看窗外的人影,那只艳鬼同时别开了眼,“啪——”地一下捏开手里的核桃。
南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窗外的桑陌,忙解释道:“当年为供我读书,表兄曾入戏班做过伶人,言行举止怕有些与旁人不同……其实他心地仁善,待我……是再好不过了。”
空华闻言点头,便另起了话头:“愚兄在来此地的路上听说了一件稀奇事,甚是好奇,不知贤弟知否?”
南风奇道:“是什么事?”
“啊……愚兄也是道听途说。”空华停住笔,皱眉思索片刻,道,“听一位卖茶老翁言,五天前的夜里,城中有一道红光冲天,大概是有宝物现世吧?”
“哦?”南风不禁瞪大眼睛。
空华却将视线转向窗边,微微一笑:“据说,发出红光的地方就在贵府附近。”
窗外的人剥完最后一颗核桃,拍拍手,把碎壳撒了一地:“呵,原来空华公子不是来读书的,别有居心啊。”
空华但笑不语,低头继续将一幅字写完。他握笔时将笔杆捏得甚高,三指微拢,手腕悬空,笔走龙蛇,姿态从容随意,开阖之间自有一派威仪风范。
倚在窗边的桑陌看了一会儿,无声离去。空华的笑容还挂在嘴边,眼中精光闪烁,已然成竹在胸。
只有迷糊的南风还在绞尽脑汁思索:“五天前?没有啊,哪儿来什么红光?兴许是我睡得太沉了?等等去问问表哥吧。”
暗夜,人们呼呼睡去,四下鸦雀无声。
被废弃的王府里悄无声息地飘出一道影子,须臾,又一道黑影跟在了他的身后。前方的人似乎急着赶路,斑驳的树影里,他穿梭腾跃,一袭宽大的白袍在风里飘摇,长长的黑色发丝漫天飞舞。
目的地是一座破庙,些微火光伴着浓浓的酒气从窗缝间流泻而出。随后而来的黑影贴在门边,看到里头坐着一个年约二十上下的男子。
那人的生</d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