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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初冬时节,日短夜长,片刻间已是傍晚,西下的夕阳似是过于留恋这人间美景,恋恋不舍的,不肯落下去。昏黄的余晖下,杜府的护院首领杜林驾着马车在门口等着,看到两个人缓缓走来,连忙迎上去说:“少夫人,一切准备妥当。”“礼物可曾齐了?韦家是大族,与我们时代交好,不能有任何怠慢。”温婳上了车,神色郑重地说。“嗯,都已准备妥当,少夫人放心。”杜林应道,扶着后面的那位少爷上了马车,驾车扬长而去。
马车中,两人相对而坐,杜柯忍不住心中疑问,询道:“嫂嫂,这韦家有什么事么?怎的就宴请我们呢?”听得此言,温婳一脸轻松地说:“这是士族之间最寻常不过的应酬罢了,以后多了去了,这次去你要好好适应适应。记得祸从口出,要谨言慎行,别像在家里那样说不完借古讽今的胡言乱语。”“嗯,小弟记下了,我尽量不说话就是,只管给别人行李便是。”杜柯连忙应道。“少夫人言之有理,当朝皇帝虽宣称言论自由,可各中厉害是说不清楚的,二少爷你才从禅林归来,很多东西你不知道。”说话的是那个驾着车的杜林。杜柯连连点头,心中却隐隐有些郁结,很是不快。
没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韦府到了,两人施施然下了车,向着对面的高墙朱户走去。杜林安置好马车,拿着礼物找韦家的管家去了。“温姐姐,你来啦!”一声悦耳的女音传入耳中,温婳笑容满面地向着不远处的人群走去,欢愉地说:“姐姐来晚了,妹妹勿要见怪。”人群中走出一个穿着一身缁衣的明丽少女走了出来,蹦蹦跳跳地拉着温婳的手,言笑晏晏,忽地,脸色一变,对着温婳身旁的杜柯不悦地说:“这里是私人的宴会场所,闲杂人等不欢迎。”杜柯听得一愣,不知该说些什么。
听到这里,向来温婉淑仪涵养极好的温婳也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姐姐,你笑什么?小妹说错了么?这里哪是他一个纨绔子弟来的地方?”
“哎,柯弟弟,这回你认栽了吧。”温婳笑完,转身对着杜柯幸灾乐祸地说,脸上还带着适才的笑意,接着又对穿着那个缁衣的妙龄少女道:“欣妹妹啊,你何时能耐心一点啊?他是你们请来的客人,你真不懂礼数啊!你听好了,他姓杜名柯,京兆杜家的少主人,平靖侯爷的孙子。”
“啊!”那名唤韦蕙的女子一声轻喝,满是歉意地对杜柯行礼道歉道:“对不起,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杜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抱歉。”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小姐莫要记在心上。”杜柯一脸真诚,作揖回礼道。一旁聚在一起交谈的众人听得此处,都纷纷过来跟杜柯交谈,都想借此机会认识一下杜家未来的当家人。杜柯一脸微笑地跟众人回礼寒暄,面对世族阶层应有的应酬,轻车熟路地一一排解掉了。
一群人谈笑风生了好一会儿,看天色已晚,宴席将至,便都进了府去。杜柯也随着众人走进府中,走在开阔的青石板路上,看着两边映着晚霞闪着金光的炫彩琉璃瓦,不由感叹即便皇宫内院也不过如此而已,真是侯门深似海,话一点不错。
渐渐地走过韦家大院,便已到了主会客厅。杜柯走进这偌大的厅堂,随便在角落里找了一张椅子就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众人欢声笑语,在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间,酒未饮竟已有些陶然醉意。他自小身在侯府,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只是十岁以后,便是暮鼓晨钟黄卷青灯的清修,何来这般富丽堂皇的景象?车如流水马如龙,豪门盛宴原是如此的,杜柯心中百感交集。
忽地,听到一声富有磁性的男音道:“今晚我韦家大宴宾朋,大伙儿都尽兴些,莫要有所拘谨才是。好了,韦福,上菜吧!”
“好的,老爷。”说话的是杜柯刚刚才认识的韦府总管。
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被丫鬟们端上桌来,杜柯也难免看得食欲大动,只是拘于礼数,迟迟未动筷子。杜柯环顾四周,见众人都在有事没事地交谈着,突然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属于这里,一种自怜自艾的孤独和寥落涌上心来,竟似有些痴了。真正的寂寞,并不是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中漫无目的地徒步行走,而是在富丽堂皇的夜宴上锦衣夜行,直至现在,杜柯才明白这句话背后真正落寞的含义。这样令人窒息的压抑如潮水般奔涌而来,让杜柯无所适从。
上菜结束,宴桌上各色菜肴玲琅满目,山珍海味比比皆是,可是自从有了那莫名的萧索之意,杜柯先前大动的食欲早消失得无影无踪,看着一盘盘耗费很多精力和金钱的美味佳肴,就像是对着寻常百姓家的残羹冷炙,没有一点感觉。茫然间抬头看见宴席的主位上坐着两个一身读书人打扮的中年文士,想起其中一个便该是韦家的当代家主韦明,却未曾听得嫂嫂在来之前提及另一个人,杜柯虽心生好奇,却也无意向旁人打听,免得有些无赖之辈以此大做文章,那样可就得不偿失了。
百无聊赖之际,杜柯拿起身前的酒杯自斟自饮起来。美酒入口,甚是清冽醇厚,真真是漱齿留香,杜柯忍不住说:“好酒,当浮三大白。”话音未落,恍惚间听的有人接了句:“想不到杜公子久居佛门清净之地,竟也深谙此道,卢某真是相见恨晚啊!来,干了这一杯。”杜柯酒到就干,仰头便是一阵豪饮,也不说什么言语。
“兄台好酒量,好性子,真是人不可貌相,跟娇生惯养的豪门贵公子大相径庭。”只见那人也干了酒,抹了抹嘴说。
“听闻范阳卢氏累世儒学,门中子弟出将入相者多如沙砾,三公九卿位高权重,千年不断,是公认文化底蕴最深的书香门第,不也生了你这么个嗜酒如命的草莽之士,世间事无奇不有,尚我并非是需严守清规戒律的佛门子弟,兄台自当担待,无需如此惊诧。”杜柯娓娓而言,吐出满口的酒气。
“哈哈,正是,正是,你我皆是离经叛道之徒,是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日卢某人定要与兄台一醉方休,来,干!”那青年公子说得兴起,举起酒杯又是一杯下肚。
“有酒无诗怎么行?李太白斗酒诗千,你我虽不及谪仙,亦当效仿先贤,且歌且饮。”杜柯断断续续地说完,已有了八分醉意。
“兄台此议深得我心,来,我先来”,说罢,便唱了起来,只引得周旁无数眼睛聚拢而来。杜柯已在晕晕乎乎之间,只隐隐听他用极富磁性的嗓音唱到:“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杜柯听得极妙,拍手赞道:“好诗,好诗,我也来”,语音未落,歌声已起,只听他用另一种雄浑的嗓音唱到:“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歌调才起,却又被那人接上:“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杜柯听得心
中热血沸腾,大声赞好,凛然吟道:“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语调雄浑开阔,更胜先前。
两人且唱且饮,正是人生一大快事,忽听得旁边有人高声嚷道:“这般畅快的事怎可少了我这山野酒徒?来来来,这位兄台且听我这句好妙?”杜柯听得仔细,放眼看去,竟又是一个锦袍佳公子,只是此时红光满面酒气熏天,哪里还有平日里半点翩翩风度?只听他豪声唱到:“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众人听来,原是太白的《少年行》,此情此景下,却是比前两端唱词更加贴切。
“好一句‘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老六妙句,妙句啊!”那先前的青年语罢,朗声大笑。
“李太白是酒中魁首诗中之仙,他的诗用来助兴最是合适不过。只可惜太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此时我们三人对饮,当比太白更加快意才是。”说话的是那位吟诵《少年行》的青年,语气中满是喜悦,是有与杜柯两人相知恨晚之意。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今晚饮的这酒便是家父特酿的‘夜无烟’,三位公子好高的兴致,小女子看得很是眼热,也想来搭上一份。”这次却是换成了女音,三个醉醺醺的酒徒心下诧异,举目望去,只见不远出两个靓影款款而来,左边一个适才说话的是一个缁衣长裙的明丽少女,左手拿着一壶酒,右手却挽着另个人穿着红色仕女服的端庄少妇,两人长相相近,一看便知是姐妹,仪态也是一般的秀丽无双。三人看着目眩神迷,竟似阅尽天下秀色,一时便是痴了。
片刻间,阵阵幽香已至身前,那个姓卢的公子哥最先回过神来,悻悻道:“表姐,表妹,今日家里高朋满座,怎么有空理我们这些个酒鬼?”
“你是最好被黄汤灌死,整日家醉生梦死,谁来睬你?另两位可是贵客,我们韦家怎可怠慢?”右首那位年稍长的少妇用薄怒的语气微嗔道,脸上却还是满面春风,阵阵香风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是啊,卢表哥,三年未见,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那先前误会杜柯的少女也跟着她姐姐说道,语气里透着隐隐的失望。
只见那白衣卢姓男子仰头又是一杯酒下肚,咧着嘴说道“表妹此言差矣,我卢云向来如此,不过一介乡野村夫贩夫走卒,何足道哉?”
杜柯在一旁若无其事地自斟自饮,静静的听他们讲着话,不知觉地打着拍子,又是一首诗吟了出来:“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杨边。”声音不是很高,韵律到时抑扬顿挫的,很有乐感,众人听着,也被感染了,纷纷击节称赞。
一边被称为老六的锦袍公子也被勾起了性子,琅琅上口的却是一首风格别样的诗,歌调也变得低婉哀怨,只听他唱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众人听得仔细,便知是清河崔氏的少主人崔护的《题都城南庄》,想到诗中故事,真是令人无端神伤,嘘唏不已。
“哎,老六啊,老五的那首诗你就别唱了,幸好他不在,不然又要大醉一场了。”杜柯听得心惊,原来这两人非但是旧知,更与这首诗的作者大才子崔护是结义兄弟,不免很是好奇。
“哼!郑煌,你以为就你懂诗么?少在这里跟我炫耀,本大小姐也会。”语音未落,只听那缁衣少女放下酒壶,举起纤纤素手,施施然唱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语调不高,只是低吟浅唱,却如黄莺初啼,婉转清越,余音绕梁。
直到此时,熏熏然的杜柯竟一下子清醒过来,很无脑地说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白乐天诚不欺我。”众人很奇怪地看着他,只听先前那名唤郑煋的锦袍少年充满惊喜地问道:“杜兄识得白乐天?”杜柯一脸平静,很自然地说:“他是先师至交好友,我曾跟着先师去过他建在洛阳香山的白园,有幸得见这位名动天下的大诗人。”
“我没见过乐天,倒是见过元微之。虽已年过四十,风采依旧啊!”说话的却是那个卢姓的白衣公子,此时注意力也被吸引到这边了。
“哼!沽名钓誉的登徒浪子而已,不值一提。”那缁衣少女愤愤地说,语气里流露出强烈的讥讽和不屑来。
“小妹休要胡言,元姑丈是今世文坛泰斗,怎会是沽名钓誉之辈?他对小姑的哀悼思念纯出自真心,那般情真意切的诗句岂是沽名钓誉之辈所能写得出来的?”那红衣少妇脸色凝重地叱道。
“哼!北魏亡国已近三百年,他以为自己还是皇帝么?见一个便爱一个,真是风流成性。”说着那缁衣少女环顾四周,又愤愤然说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全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主。”周围众人被她说得尴尬,竟无一人出声辩驳,身旁的姐姐素知她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此时也只能不可奈何地摇摇头。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吟诗的是郑煋,语气中满是深沉情谊,如泣如诉如怨如慕,闻者伤心听者断肠。
“哈!哈!哈!”,只听那缁衣少女毫无顾忌地大笑三声,朗声说道:“好不要脸的伪君子做派。姑姑尸骨未寒之际,他便戴孝再娶新人入怀,还令人作呕地写这些个虚情假意的诗词,姑姑若泉下有知,真不知作何感想。”言语未毕,隐隐眼中已有泪光闪现。
众人听得心中愕然,一下子气氛变得沉寂起来,不过是初冬时节,却让人冷得浑身发抖,直如寒天腊月一般。沉默良久,杜柯三人却只是不停歇地喝酒,不再长咏叹调。
“小欣休要胡闹,今日是大好日子,我不想多说什么,回房给我思过去。”杜柯抬头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身着一声紫袍的陌生中年人推门而入,语气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哼!”那缁衣少女满口怒气地清嗔一句,一阵旋风似的跑了出去,杜柯却注意到郑煋呆呆地望着一闪而过的黑色身影,脸色神色非常复杂。
“各位好友,韦某适才公务缠身,少陪了,告罪。”那紫袍中年人朗声说道,说完深深做了一揖。
“韦大人客气了。韦大人为天下苍生鞠躬尽瘁,如此小事何须介怀。”一个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手捋着花白的胡须道。及至此时,杜柯才意识到那紫袍男子便是今夜晚宴真正的主人,京兆韦家当代族长,当朝宰相韦贯之。
“大家继续,莫要被我那娇生惯养的女儿坏了气氛。”韦贯之用平易近人的声音说道。席间觥筹交错醉生梦死,杜柯酒越喝越多,渐渐忘了身在何处。
恍惚间,月已中天,杜柯隐隐听到有人唤道:“少爷,走了,回府吧!”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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