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找到了去病,他在一个高高的陡岸上,面对着流水坐着,一动不动。
“哥!”霍光轻喊。
去病没有动,在月光水影的衬托下,那俊美的轮廓如刀刻的一样清晰。他似乎在想着什么,沉浸在什么里面。
“哥!”霍光的声音大了点。
去病才茫然地:“什么!”转过头来看看他,有些恍惚地应道:“小光,你来了?”
“嗯!”
去病仍然呆呆的,又去看着面前的看不清的流水了。
霍光忍不住道:“哥,你在想些什么?”
“没有,”去病一惊,连忙道,“没想什么!”
见霍光疑虑地看着自己,他连忙掩饰:“那个,你到长史那里去过了么?他找你有事。”
“去过了!你下午就跟我说过了。”
“哦……什么事呢?”
“两件事。”霍光以他沉稳的个x不紧不慢地向哥哥汇报着,“一件是长安长公主的信,长史说他按你的意思已经写好了折子,要你回去看看再呈递。还有一件,是原来军中的厨娘儿子死了去奔丧,所以另外找了一个。”
去病无语地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霍光忍不住问道:“哥哥,长公主为什么写信来。”
去病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茫然答道:“……是叫我上书替皇子请封的。”
“替皇子请封?为什么?”
“不为什么,皇子大了,都要封国的。”去病淡淡地说。
“那为什么要你请封呢?”
“哦,长公主说,太子是舅舅的亲外甥,请封其他皇子不好开口。所以让我来说。”
“舅舅也这样说么?”
“舅舅没说,不过,长公主说他想做,只是不能做。所以,我来做吧……”去病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酸涩翻滚的心,他把来信翻过去覆过来看了几十遍,贪婪地找着他的消息,但是,除了一般x地提到‘尚好’‘安泰’之类,没有任何可以供他咀嚼的东西。
去病又陷入了茫然的沉思里,不再说话了。
霍光也找不到什么话来说,于是,两人一起看着流水,静静的。
月亮被云层遮住了,河流的轮廓变得不清晰起来。但是,淙淙的水声却更清晰了。
过了几天。离平口三天的荒野。
一行长长的队伍在炽热的y光下艰难地行进着,这是平口的驻军在长距离行军演练。
对于汉军士兵来说,在骠骑将军手下当兵是件荣耀的事情,也是件离功劳封赏最近的事情,但却一点都不容易。
骠骑将军严厉,骠骑将军冷漠,骠骑将军从来不把自己的生死当回事,也就不认为别人有生死的权利。
在战场上,他冲杀在前,他的士兵后退就斩;在平r里,他军令严苛,违令者几乎都被打得皮开r绽,有的小命都不保。
所以哪怕是这样炎热的天,哪怕是这样长距离的急行军,也没人敢怨!
霍去病骑在马上,看着眼前无声行进的军队,r光很毒天气很热,但是他的眼睛仍然冷冷的,像是他的内心,已经被冰封了起来。
忽然一骑烟尘滚滚驰来。
到得近旁,那小校气喘吁吁地禀报:“禀骠骑将军,大将军奉旨收民间马匹,已经到了平口了。”
只一楞,什么也来不及说,来不及j待,什么也不管!他便拨马疾驰,只向着平口狂奔而去。
三天的路,一天一夜的狂奔。
只有一个信念:他在!
……
天蒙蒙亮雾气还飘荡在小河上,平口驻军的营地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警卫的军士惊讶地发现,骠骑将军一身征尘,疲惫地策马进来。
霍光和留守的两名将领连忙迎出。
不及说别的,去病开口就问:“大将军呢?”他声音嘶哑,几乎听不清楚。霍光惊讶地看着他,长距离策马奔驰,他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口唇开裂脸s苍白。
霍光一怔,旁边的校尉已经道:“大将军已经离开了。”
正是盛夏,但是忽然天地冻结了。吸进去的空气都是冰冷的。他愣愣地问:“为什么?……怎么会……?”
霍光小心地说:“舅舅是去督促征马的,只是路过,昨天就走了……”
他仍然愣愣地看着霍光,眼睛看着他,又像是什么也没看,脑海里,耳边就只重复着一句话:他走了,已经离开!
走了?
走了!
就走了么?
连见一见,也不肯么?
“扑通”一声,摇摇欲坠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如山一样的疲累,失望和痛苦。
心被掏空了,天地一片黑暗。
……
那个顽皮的孩子紧紧地抓他的袖子,他嘴上生气地呵斥着:“放手,放手,去病,你真是个小无赖!”而他的眼睛,那双明亮狭长的眼睛里却满满是宠溺和关爱。
……
“别哭了。”他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劝慰着,把那个在夜里哭成泪人的孩子楼进怀里,“怕什么,不是还有姥姥么?不是还有舅舅么?他们不管你又怕什么!去病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哭了。”
孩子在他怀里小声啜泣着,渐渐止住了哭声。他的胸膛很坚实,很温暖。
……
那双细小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孩子固执地说道:“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舅舅!”
……
他纵马奔驰,放声大笑,英姿焕发,无限风流,无限神采!
……
皎洁的月光下,那个偷偷摸进舅舅书房的孩子,好奇地想看看那个锦盒,——皇帝赐的婚礼锦盒里到底是什么东西,没想到中途却有人进来。他大气都不敢喘地躲在书橱背后,偷偷地从缝隙中往外看。
皎洁的月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脸犹如白玉,长长的眼睫下半阖着的眼睛眼波流转如水一般。他微启的嘴唇红润如同花瓣,急促的呼吸和低低的呻吟间,他的身体在那人的狂暴冲撞下婉转承合……
那个孩子紧紧握住口不敢出声,而那两个狂乱的人根本想不到会有人。
在孩子晶莹的泪光里,他的身子在一阵痉挛后象一根坚韧的鞭子一样倒下来……
在月光下,他的身体修长洁白……
……
就因为那根遗失了的腰带,他重返的时候,远远看见皇帝离开。鬼使神差地,他没有走正门,从园墙上跳了进去。然后,就看见:
他的眼被蒙住,他的双手被紧缚,胡乱遮盖的衣物下他的身体□。刚刚经历的疯狂已将他发髻弄乱,几缕黑s长发散落,留在优美的脖颈上。光滑的胸膛上还有粉红的欢爱的痕迹。他双腿颀长,腰肢狭窄……
……
生命原来有那么美好的时候!
所有眷恋的,渴望的,向往的,迷惑的……都可以在身下律动呻吟着。
他的罪恶从此开始……
罪恶!罪恶!
甜蜜的,兴奋的,纠缠的,痛苦的,煎熬的,恐惧的,惭愧的,诱惑的——罪恶啊!!!
星陨
平口汉军驻地大营。
霍光慢慢地走着,一路小心着他手上那个药碗。军医说,骠骑将军体力透支,要好好休息一二。可是,处理起军务来就什么也不顾的去病,根本没有时间好好休息。
无奈之下,军医只有开了个方子,让他慢慢调理。
霍光小心地端着这碗浓黑的苦汁走着。穿过中军行辕的院子,再拐过一个回廊,就是去病起居的地方了。
推开门,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案上垒满了各种简牍公文,一只蘸了墨的笔还放在砚台旁。书案旁边的榻上,去病面朝里和衣而卧。看样子是审批公文累了去歇歇。霍光进来,他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霍光愣了愣,将手中的药碗放在案上,走近榻边,扯了旁边的被褥替他盖好。看了看药碗,悄悄地离开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那边不久,悄悄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闪进了去病的屋子。只一会儿,人影又闪出,很快就消失了。
过了两r。
“霍郎官,霍郎官!”焦急的叫声在门外响起来。
正在里面和长史整理着那些永远整理不完的花名册的霍光惊讶地应道:“我在这里,谁找我?”
一个亲兵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霍郎官,刚才将军在c演中从马上摔下来了。”
霍光大惊,连忙冲出去。
去病已经被扶回中军行辕里,脸s蜡黄,嘴唇泛青,正斜靠在案上休息。
“哥,你怎么样了?摔伤了么?”一进门霍光就焦急地问。
“没事,没伤着!”去病说。
不放心地检查一番,见他果然没有什么伤,霍光略略松了口气,但是奇怪地问道:“怎么会摔下来?”是啊,以去病身手,怎么会好端端地从马上摔下来呢?
看见霍光担心的样子,去病勉强笑道。:“可能是昨天没有休息好吧,头有点晕就晃下来了,没事的。歇歇就好了。”
“我请军医来?”
“没事的,不用了,歇歇就行了。”去病说。
霍光说:“那你好好歇歇,这些天军务那么多,你太累了!”
见他脸s实在不太好,精神也很疲累,霍光连忙扶他去歇着。
去病躺下来,霍光连忙去端药。
等他端了药来,去病已经睡着了。霍光知道哥哥很久以来睡眠都不好,难得这时睡得似乎安稳,便没有叫醒他。看看他熟睡的没有恢复血s的脸,霍光想了想,便仍旧将药放在案上,自己带上门去找医生了。
这里去病昏昏沉沉地似睡非睡,只觉得全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梦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和姥姥搬家,不见了舅舅……;一会儿战阵中厮杀不已,全是杀不尽的匈奴……;又梦见卫青只在前面走,无论如何不理他……心中疲累惨然,只一身冷汗出了又出。
就这样醒一会梦一会,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见门吱呀一声,他以为是霍光,便微微睁开眼,想要叫他倒点水来。
不料双目才张,却楞了。
那蹑手蹑脚背对他站在案边的人,不是霍光,却是一个女人!
是的,女人。虽然她如同其他军营里的杂工一样青布缠头,黑布衣服,但是,从去病这个角度看去,在窗影的映衬下,她个子娇小的腰肢纤细。确实,是个女人。
那女人完全没有想到他已经醒来,只是小心而熟稔地从怀里掏出点东西,——似乎是些黑s的药末,她小心地放在药碗里。然后,用羹匙轻轻地搅了搅。
“你在下药么?”
忽如其来的声音骇得女人手一抖,药碗被带得一晃,半碗药打翻在案上。女人霍然回过头来。刚才还闭目躺着的人已经站在她身后,刚刚疲累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威严高大中带着无形的肃杀和威压。一柄冰冷的长剑直直地指着她的咽喉。
片刻之间女人的脸由白到青,由青到红几次,她的身子在颤抖,嘴唇也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去病冷冷地看着这个脸s惊惶的女人,脑海中一闪,似乎隐隐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想不出,只压住心中的诧异和怒气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害我?”
“谁指使你来的?”去病厉声喝道。“说!”
女人哆嗦着定定地看着他,面容扭曲,眼光又是痛苦又是怨毒:
“谁……指使我,指使我的人,已经被你杀了,是鬼,索命的鬼指使我!”
去病的瞳孔微微收缩,手中的剑往女人的脖子上靠了一靠:“你是匈奴人?”
“不是!”
“你丈夫”去病看看她的年龄,顿了顿道,“在军中服役?”
“……”
去病看看她的脸s,冷笑道:“是逃兵还是降卒?”
“你胡说!”女人暴怒了,不顾尖利的剑锋大声道,“他是个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将军?”去病脸s一变。良久才道:“你是李敢的什么人?”
“呵呵,你还记得他?你这个杀人的恶魔!”
去病的眼神变得异常森冷,忽然间恍然大悟:“你是那个蛮夷女子?”他想起当年他看到的一幕。
女人没有回答,眼光无比怨毒。
去病冷冷道:“你要为他报仇?不怕我杀了你?”
女人惨然道:“你要杀就杀好了,反正我早就不活了。‘她眼光一转,怨毒地s在去病脸上,狠狠地,似乎要在他脸上s出个大d。
“要不是为了杀你,我早就随他去了。”女人惨笑着说,“你杀我,杀我啊!反正你早就吃了我的毒药,活不了几天了!”
去病一怔:“你早就在我药碗里下了毒了?”
“哈哈哈,没错!”女人裂开嘴笑了,十分疯狂十分欢畅,“你喝了我三天毒药,就是这一次不喝,也活不了几天了!”
去病定定地看着她,良久才道:“为什么?你不过是他买去的人……”
女人打断他的话,狠狠地:“是,他救了我,我爱了他!如果不是你,他会丢下我一个孤零零的么?你这个杀人犯,这个恶魔!”
她呼吸越来越急促,嘴角抽搐,终于开始嚎啕大哭:“……你让他丢下了我,呜呜,我怎么活……?怎么活……?”
“你杀了我,杀了我!“她疯狂地向着剑锋扑过去,去病将剑一侧避开。她一头栽在地上,疯狂地用头撞击着地下:“杀了我……杀了我,……我见不到你嘞!不如死了……我的良人噢……!”兀自嘶声嚎啕。
霍去病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从心底发出来的哭声,撕心裂肺损肝伤胆。连带整个人都在地上痉挛扭曲。去病被惊呆了。
长久以来,他也目睹人的死亡,却从来没有这样直接地看到死亡给人带来的悲痛是这样的惨烈。一时间不由得心中别别乱跳,几疑是噩梦中。
忽然听得外面脚步声响,那些侍卫亲兵被惊动,纷纷跑来。去病一声大喝:“出去,不奉令不准进来!”那些人刚涌进来就唬了一跳,连忙退了出去。
此时女人还在嘶声痛哭;“我跟了你去吧!我的良人啊……见不到你嘞,……我活着做什么……!”
“杀了我吧~!啊……杀了我……!”
去病怔怔地看着这个已经半疯狂的女人,听着她的声音。不知为何心中一痛。
忽然万念俱灰,只想和她一起放声大哭。
“有解药吗?”过了一会儿,在她声音小下来的时候他淡淡地开口说。
女人怨毒地笑了:“没有,这是我们南疆最厉害的毒,没有解药的!哈哈哈,你怕了么?”
“你走吧!”他说。
兰姐愣住了,几乎停止了哭泣:“什么?”
“你走吧!”去病呆呆地再重复了一遍。
被这个意外惊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兰姐半晌愣愣地道:“你不杀我?那药是没有解的。”
“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以前,你走!”他暴怒地吼。一把抓住这个张皇失措的女人,往外面拖。
外面的亲兵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不明白一样冷漠自持的骠骑将军为什么会这样失态地对付一个女人。
去病一口气地把兰姐一路踉踉跄跄地拖出军营,扔了出去。转身就走。那兰姐兀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在喃喃地道:“你不杀我?不杀我?”
“真的是没有解药的!”她最后茫然地说。
去病大踏步地离开,连头都没回过。
霍光发急地冲上去,抓住他,大叫道:“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说话啊!”
去病没有回答,伸手推开他,急促地,自顾自地备着马。
他脸s苍白,没有血s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什么话也不说。
霍光又急又怕,抓了两个亲兵来问,却问不出什么原因,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匆忙间,去病已经备好马,腾身上去。
霍光惊骇地一把拉住他的缰绳,使劲地拉住:“你要到哪里去?到哪里去,你说啊,哥——!“
去病的动作忽然停了,看着这个十来岁的孩子,穿着不合身的大大的军服,满面的惶恐。
他是自己唯一的弟弟呵!一瞬间去病的眼底有一些水雾。
“我到长安去,小光,你……以后,自己照顾自己!”
猛地,他一扯缰绳,缰绳从霍光手中脱出,霍光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大声惊喊着:“哥!哥!——”去病双腿一夹马腹,马斜刺里窜出,须臾去得远了。
霍光爬起来,看着远远的尘影,放声大哭。
…
秋雨连天连地,绵绵的湿湿的。似乎老天有什么巨大的冤屈,说不出道不明,就将它全部化作了满天的雨。像是眼泪,不停地流,不停地滴。老天的呜咽,化作了呼啸的北风,尖利撕破耳膜,然后卷起雨雾,忽而东,忽而西。
看不清的地平线上,远远地传来沉重的马蹄声,像是敲在人的心上,又闷又急。
谁,在这冰冷的天地里,穿过茫茫的旷野,驰过苍苍的天际。那个孤独高傲的人,他要去哪里?
是穿过希望去寻找绝望,还是穿过绝望寻找希望?
雨早就打湿了他的黑s头发和年青的身体,眼前早已什么都看不清,那紧紧抿着的嘴唇,闭合着一个永远不能出口的秘密!而炽热的眼睛,却流露着一个自始至终的决心!
如果可以,想停住千年前那旷野上呼啸的北风,让你滚烫的青春的身体不被冰冷掠过;
如果可以,想遮住千年前那天空中灰s的雨,让你明亮的黑s眼睛不要有层层涟漪;
如果可以,托起你心的翅膀,令你光耀的生命继续辉煌下去;
如果可以……看着你年轻英俊的脸,慢慢浮起那被遗忘的笑意……
我们的眼泪里,颤动着你的生命……!
……
长安城在透明的光晕中渐渐显露它威
严的轮廓。
天猛然地亮起来了,又好像,完全黑了!
……
“舅舅,……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那个青年微笑着,明亮的眼睛满满的都是喜悦和依恋,就像,他小的时候。
他说,低声的希翼的说:“抱抱我!……请……抱抱我吧!”
他那双原本那么明亮的眼睛痴痴地凝望着,好像夜空里的星星在闪烁。
那修长的显得有些冰凉颤抖的手指轻轻地、慢慢地在眼前这张魂牵梦萦的脸上移动着,刻画着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唇……好像要把那一切的一切,都牢牢地记着,哪怕到灰飞烟灭的时候。
他说:“舅舅!人死了会去哪里?”
“死了还会记得从前么?”
他说:“舅舅!我不想死!”
他还想说,努力的嗫嚅了很久,眼中那炽热的光芒闪烁,终于,光芒渐渐地晦暗,最重要的还是没有说出。
他微笑着,那眼睛里却氤氲着蒙蒙的雾气,他说:“舅舅呵,我不想叫你舅舅,可是不知道叫你什么?”
“我能叫你什么?可以叫你什么?”
他的眼睛渐渐闭上,他的头渐渐低垂,他喃喃地说:“我累了,舅舅!真的,很累了!”
他的呼吸渐渐停止,胸膛不再起伏……
……
卫青紧紧地搂着怀里的人,想要嘶声痛哭,却无论如何哭不出。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在心中越挖越深越挖越深。
他轻声地呼喊着:“醒来,不要吓我!醒来,去病,我要生气了!”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那紧紧闭着的眼睫浓黑。
卫青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这是他的孩子,他的骄傲,他一直以为他会是他梦想和生命的延续。
有很多人在大哭,有很多人在拉扯,卫青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人不放,刚才,这个人对他说,抱紧我,舅舅,请你抱紧我!
有人在使劲拍着他的肩背,模糊听见有人再喊:“仲卿!你哭出来,哭出来啊!”
他哭不出,他怎么能哭?他的孩子还在他臂弯里,他的孩子睡着了!
是的,睡着了。
他轻轻放下他的孩子,那年青俊美的脸平静而安详。刚才,他的孩子说累了。
替他理好枕头,替他盖好被子,累了,就好好休息吧!他温和地说。
他轻轻拿起他的手,要放回被子里。
忽然,他楞住了,那只完美修长却冰凉的手上,手背靠近内侧的地方,有一个奇怪的伤痕。
就像,被咬的牙印。
是的,是牙印!虽然因为时间过长而变得几乎看不出来,但是,那确实是一个牙印!
清楚的牙印!
那些东西,被忽略被疑虑的东西忽然像闪电一样从眼前掠过:
那葡萄架下的被缚住被蒙住的激情……;那冲动中的缠绵,……异样的激情;……口腔里的血腥味……;刘彻摸摸光滑的手背,笑着说:“你记错了。”
再次看看那只一动不动显得有些扭曲的修长的手,手背上陈旧的印迹。
那手的主人,紧紧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呼吸,那张年青的俊美的脸,冰冷僵硬的身体,……刚才他说:“我不想叫你舅舅!……”
不是舅舅,是什么?
是什么?
我到底是什么?
卫青脸s煞白,喉头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呻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茫然地向四处看看,满屋里都是人,都是眼睛。审视的,探寻的,锐利的,迷惑的,……各种各样的眼睛!
哇地一声,一口血直喷出来。人也仰面倒下。
满屋惊喊!
那殷红的热血,斑斑点点,溅到了地上、榻上,溅到了衣服,被子,溅到了那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的苍白的脸。
天地塌陷了!
问仙
元狩六年,骠骑将军霍去病死,亡年二十四岁。谥号景桓侯。
……
元鼎二年。
瑰丽庄严的未央宫,永远都是大汉王朝最神圣最庄严的地方,在这里出出进进的人们,都是大汉王朝权力中心的人。于是,他们仪态庄重,随时随地衣冠严整。
皇帝刘彻早在多年以前,便统一制定了各级官员的品级和冠服,以绛,紫,青,蓝各s为官员品级,文武官员也各不相同。每每一上朝,官员们依品级而站,各s整齐而缤纷。因此,大汉王朝的朝堂,恐怕是有史以来最规整最雅致的朝堂了。
但是,现在,这个规整肃穆的地方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庄严的宫门里,忽然走出三五个穿着怪异的衣饰的人,有的披发散襟,有的麻衣履鞋,有的着红袍,有的着黑赏,有的仙风道骨,有的容颜怪异。他们和这庄严的朝堂格格不入,十分的刺眼。
看到他们,聚集在宫门口的那些庄严的官员们,象是风吹动了涟漪一般,微微的s动。有的装作没看见,有的开始窃窃私语,j头接耳。
一个似乎刚从郡国回来的中层官员,几乎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几个怪异的人从他面前经过,愤然道:“这是些什么人,怎么……?”
他话未说完,旁边的人连忙轻轻地碰了他一下,他乖觉地住了口。小声地问旁边的同僚:“怎么,这是些什么人?”
那同僚小声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些,是陛下新近召来的方士们!”
“方士!?”那官员目瞪口呆。方士可以自由出入宫廷么,还如此昂然自得。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同僚,不相信地道:“真的是陛下召来的?”
“唉!……”
那些方士得意洋洋,所过之处,众人皆侧目。
只有那个小小的霍光,身穿青s官服,手捧几卷竹简,稳重地从他们身边走过,经过那些方士身边时连头都不侧一下。
原来骠骑将军去世后,皇帝吁嘘不已。
尽管他和去病之间,因为某种原因而有过某种困扰。但是,去病的猝然死亡,将所有的嫉妒怨愤和不甘,一切都匆忙带走。还原给皇帝的是一个出s的将军和一个他曾经喜欢过的小孩。
因为去病的赫赫战功,因为卫青深沉的悲哀,也因为当这个年青的将军在小的时候也曾经得到他真心的喜爱。在最后的时候,生命已经终结的时候,皇帝刘彻选择了谅解。
他用刘彻以从来没有过的隆重安葬了去病。
《史记 卫将军骠骑列传》中记载:
“(骠骑将军)元狩六年而卒。天子悼之,发属国玄甲军,陈自长安至茂陵,为冢象祁连山。谥之,并武与广地曰景桓侯。子嬗代侯。嬗少,字子侯,上爱之,幸其壮而将之。”
不仅如此,皇帝还将特别他唯一的弟弟升了官,随侍在自己的身边。
因此如今的霍光,已经是皇帝的奉车都尉,小小年纪就佩紫绶银印,享光禄大夫俸禄。
尽管他太年轻了,身量都还没有长成,脸庞还如此稚嫩,但是他的举动却十分老成。或许,没有了哥哥的荫庇,霍光在一夜之间长成了。
那些官员们窃窃私语着,但霍光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不动声s的样子。不过他不说,并不表示他不知道。
作为常侍在皇帝身边的奉车都尉,他比他们知道得更清楚。
他知道那个白发苍苍童颜鹤发穿着诡异的龟背长袍的,是个叫李少君的人,据他自己说他已经有七八百岁了;他知道那个穿大红袍的面s黧黑一双眼睛骨碌碌乱转的是会招魂的李少翁;还有那个三缕长须像个白面儒生的人叫公孙卿,……他们都是皇帝召来的方士!
皇帝召他们的原因很简单,他们据说都是可以和仙人打j道的人,仙人有一种仙丹,不但包治百病,还可以长生。
元狩六年后的皇帝刘彻,异乎寻常地迷恋上了求仙访道寻不死之药。朝堂中的官员们,为之忧叹不已。但是,这个强横跋扈的皇帝,却不是普通人可以劝的。
于是,这些方士们在未央宫进进出出,洋洋得意。
霍光没有理这些人,捧着竹简径直向地向着宣室殿走去。
“这就是新制的书么?就这几卷?”皇帝刘彻问。
他正在宣室殿里,批阅着那些他似乎永远批不完的奏本。霍光进去的时候,他只是抬眼看了一下,立即问道。
霍光小心地答道:“是!这新制的书,只是其中一部分,因为数量太多,光《尚书》就用了两千片竹简,故而臣命人随后送来。恐陛下要先看,所以先拿了这几卷来。”
皇帝刘彻微微点了点头,命宦监令吴正道:“既然这样,收了吧!”
吴正连忙前来讲书简接过,
这里皇帝刘彻停了笔,认真吩咐吴正:“你去将外面那些书卷一并接了,就送过去吧!就说是朕送去给他解闷的。”
吴正唯唯应了,转身就要走。
刘彻又忽然道:“等等!”
吴正连忙停下。
刘彻低头想想道:“这些劳什子又多又重,拿着恐手酸。你到内府里去,好好领几匹帛缣,叫人把这些东西重新抄了再送!”
吴正一愣,连忙道是,刘彻又道:“你过去的时候,问问他今r怎么样了。如精神好一点,便还是照原来的药吃。如果不行,朕又传另外的太医去。”
霍光在旁边听得此话,虽然心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见皇帝如此细致体贴,浑不似朝堂刚毅果敢,威严肃穆的样子,也不由得暗暗咂舌。见皇帝还在细细嘱咐医药等琐事,便不由得偷眼打量皇帝。
那刘彻此时已经年过不惑,依然的身形高大,肩背挺直。只是眉宇之间少了青春帅气,多了成熟稳重,除此之外并不显老,依然的面如冠玉目似朗星。
霍光不由得胡思乱想:
皇帝r理万机政务匆忙,每r五鼓上朝一坐几个时辰,下了朝又要接见大臣,商议专门事务,且那些批读的奏折每r里要用牛车来拉的。不知如何得这一副好身体好气s?且他后宫嫔妃又多,任那一个都是打熬人的……
他年纪渐长已知了些人事,想到这里,又听皇帝刚才的说话,不由得就想起有些隐秘的传说来。
猛然间心中一慌,连忙将念头转了开去。
——皇帝口中的‘他’到底是谁,想都不敢想,更不用说提!
他这里寻思,那边刘彻吩咐完毕。
见无什么事,霍光向皇帝告退离开,不多言不多语。
他素来谨慎,更兼兄长去病已死,唯一可以看顾他的舅舅卫青自兄长去病死后一直病榻缠绵,不但无暇顾及他的事情,连朝堂都没有再去。因此霍光独自一人在朝堂之上,更是越发小心,是不肯妄言一句话,多走一步路的。
……
天还没有全黑,但是屋子里已经点上了巨大的枝形灯。灯下,卫青披着衣服,手里拿着一卷帛缣,却斜倚在两个叠起来的大引枕上闭目歇息。就是在灯下看来,他也是面s苍白形容憔悴。
外面的楼花壁橱上清晰而不大地响了两短一长三声,隐姬连忙打开门,皇帝刘彻从里面出来。隐姬连忙行礼,那刘彻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进去。
卫青听得响动已然睁开了眼睛,见是刘彻,便要坐直起来。
那刘彻连忙近前按住:“好好躺着罢!别起猛了头晕。”
卫青依言躺下道:“陛下怎么又来了?不是说好了,好好在宫里歇息着么?”他声音明显中气不足,不仅低微而且有些喘息吃力。
刘彻温言笑道:“我在宫里反而睡不好,不如到你这里来,我还放松些。”
卫青微微摇头苦笑,抬眼看看他,眼中又是宠溺又是忧伤。
刘彻心中一痛,却强自笑道:“你今天觉得怎么样?这个新太医的药有没有好一点呢?”
“没什么坏也没什么好!慢慢吃着看吧!”
刘彻听见这话,心中更是酸疼,安慰他道:“没关系,朕请了好几个异人呢,都很有本事的。朕已经命他们配药去了,等药配好,仲卿便什么病都好了!”
卫青微微一哂:“陛下怎么可以相信这个了?”
“怎么不可以?”刘彻认真地说,“朕原来也不信的。不过那个李少君,一口就说得出朕上林苑里那头鹿的来历,能在朕面前种谷得金,那是朕亲眼所见。并且,他说起上百年前的事头头是道,确实神异。”
卫青才待开口,他又道:“朕已经跟他说了,不要他的什么点金术回春丹,只要他好好配一副药给你,治了这病就好了。”
卫青心中感动,胸口便热热的。那劝诫阻止的话一时便出不了口。
良久,才艰涩地道:“这二年,累了陛下了!”
说着,心中便隐隐作痛。
——已经两年了呢,好快。那坟墓上的青草也已经黄了又绿了!
见他面s有异,刘彻知道他又想起当年,便忙用话岔开:“今r里你睡眠可好?”
卫青摇摇头:“闭眼就是乱梦。”
“那朕今夜守着你,你好好睡一觉。便是有噩梦,朕叫醒你就是了,可好?。”
卫青微微一怔,刘彻忙道:“你别多心,朕只是想守着你睡一觉,绝不碰你,如何?”
原来卫青自和刘彻有私情,便常常觉得有愧,只是两情相悦,便冒天下之大不违和刘彻缠绵不已,但心中却始终以为是自己行为有亏。
后来知道去病痴恋于他,又有肌肤之亲。这血缘至亲中更是背德丧伦!去病猝死,他惊怒愧悔之下竟然心中有了y影。一有肌体情爱之事便痛苦难忍,几欲昏死。
刘彻又痛又怜,却因爱他到了极处,虽百般的想要他,却舍不得为难他半点。故而虽时时陪伴于他,也不敢逾越。
见他如此,卫青更是愧痛,只觉得天下至污之人,莫过于己,天下至负之人,也莫过于己。因此心中始终放不开,积郁纠缠之下,病势已成。
如今刘彻如此说,他也不好挡,当下唤了隐姬过来,服侍梳洗完毕二人就寝。
那刘彻果然只是和他同榻而眠,不轻举妄动。
卫青心中感念不已。他久病的人,劳碌不得,此时多说了些话便有些倦怠,不久便沉沉睡着了。
那刘彻如何睡得着,怕惊动了他,动都不动。听得他呼吸渐渐平稳,已经熟睡,便悄悄撑起身来,痴痴地看。
卫青静静的睡着,因病得久了,身体纤长单薄,不免有些纤弱之态。在夜的微光下,他脸庞清瘦,面s苍白,薄薄的嘴唇微微下抿着。双眉紧缩,之间隐隐有忧郁之态。
刘彻抬起手来,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又是爱怜又是担心。
元狩六年去病猝死,他又惊又惋惜。紧接着司马相如死。第二年和第三年,即元鼎一年和二年间,不断有朝廷高官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亡:张汤,严清濯,颜异,李文,朱买臣等或死于自杀,或死于疾病。
一时间,令这个强横的君主第一次感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短暂。
而更令他恐慌的,是卫青自去病死后一直病榻缠绵,虽请天下名医却不见好转。作为一个孤独的皇帝,卫青是他唯一想留住并且守护的人,所以,他分外的害怕。
情之所动,不由得他不担心。
担心之下,便没有了理智和冷静!
于是万般无奈下,他将所有的希望寄托给了高高在上的神灵。他企图,通过那些方士,那些自称能和仙人打j道的人,能获得神灵的垂青,从而留住他最爱的人!
这,就是他宠信那些方士的原因!
“放心吧,仲卿,”他喃喃地对着熟睡的卫青说,微笑着,神情宠溺,语气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放心吧,朕已经和那些异人说好了,他们一定会为朕找到真仙,治好你的病的!”
削侯
皇帝刘彻一边在焦急地等待着那些“异人”们和神仙j流的结果,一面处理着他的政事。
元鼎初年,对匈奴的征伐因为马匹不足和骠骑将军霍去病的猝死而没有再提上议事r程。皇帝刘彻的主要精力就用在了他的内政上。
实行告缗;
禁止民间私铸铜钱;
改革了原来的五铢钱(原来通行的“半两”和“三铢”在元狩年间被收拢销毁,推行了五铢钱)为“三官钱”。自此,五铢钱作为中原流通的主要货币流通了几百年。
……
在经济上,他是这样做的。
平心而论,皇帝刘彻在这个时代的决策,虽然没有他在秉政初期的那许多动作那样震撼人心,那样影响深远。但是他的许多做法仍然不失清明。比昏聩的晚年强多了。
在政治上,他致力于削弱诸侯的权力,继续加强中央集权制。
这个生长在承平时代,却意外地有着开拓之君才有的旺盛激情的皇帝,在这个不对外征伐的时候,就将矛头指向了自己的帝国内部……
这时历经父辈的“七国之乱”,又经过他大力推行“推恩令”,汉王朝中央政府的权力,在他在位的时候达到了顶峰。如果郡国国君有罪,朝廷一个命令就可以赐国君自尽。
这时候所有的刘氏封国已经没有一个具有和中央朝廷抗衡的实力了。
但是,刘彻仍然不满足。因为,虽然郡国弱了,但并没有减少。从汉高祖立国开始,历经文帝景帝,多年来分封了很多诸侯。到了他的王朝,也因为各种的文治武功,一封再封。现在,帝国内部大小诸侯林立,数不胜数。
这些诸侯的侯国,虽然在实力上对朝廷不构成威胁,但是在政治上,它们的存在对中央政府而言,仍然是一种潜在的隐患。
于是,“削侯”是皇帝刘彻一直酝酿的事。
如今,对外无大事,那么,对内,该动一动了。
宣室殿里,续任的丞相赵周和几位重臣宰辅眼巴巴地看着刘彻,等着他的示下。皇帝刘彻的手边,那个打开的卷轴中,是第一批要被“削侯”的名单。
“不,不行!”深深吸了一口气,皇帝刘彻断然说。
“陛下!?”
所有在殿内的人都急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