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辣文 > > 莫言丰乳肥臀 重见天日 > 正文 第 2 部分
    敖凶牛骸  跋缜酌牵毡救说穆矶右丫隽顺牵 薄 ∷戮奂乓蝗喝耍佳鲎帕惩フ磐kサ娜瞬皇蓖湎卵棺磐罚址鲎爬父耍坪踉诨卮鹚氯说难省;卮鹜瓯希种鹧湃Γ终衷谧毂叱衫茸矗蜃潘拿姘朔剑ニ腿毡救思唇宓木a! 峁岽遄拇蠼稚希蝗患渤劾匆涣韭沓怠2恢缆沓道醋院畏剑路鸫犹焐系粝吕吹模孟翊拥叵鹿俺隼吹摹hタヂ砝乓涣窘浩ら镪ご蟪担宦硖愎牡惆惴硖闵似送ㄍa就练裳铮倘缫还晒苫蒲獭r黄ヂ硇踊啤r黄ヂ碓婧臁r黄ヂ泶新獭hヂ砼粥洁降模窭艿囊谎b砩砩嫌凸馍辽粒噬匀恕r桓龊谏男∧腥耍婵日驹谠砗蟮某蹈松希对兜乜慈ニ路鹱谠淼耐紊稀p∧腥嘶游枳藕煊t蟊拮樱彀屠锛菁菁荩奚劝劝取m蝗患渌屠章礴郑磉赃越凶胖绷2鹄础3瞪纷。谟康幕蒲坛彼阃俺澹崖沓怠18怼3捣蛉空诿涣恕4蒲滔10螅吹礁i玫幕锛泼前岩宦u木坪鸵焕Φ墓炔莅岬铰沓瞪稀r桓龃蟾鲎幽腥苏驹诟i么竺趴诘氖咨希呱笊さ剡汉茸攀裁础r桓雎ㄗ拥粼诘厣希撩埔簧欤饴n诘闹砟螂闫扑椋髁恋木埔河苛鳌<父龌锛破松先シ雎a4蟾鲎幽腥舜邮咨咸吕矗游枳攀种幸桓辽练9獾谋拮樱榇蜃拍羌父龌锛啤d羌父龌锛朴檬治孀磐范自诘厣希惺茏疟薮颉1拮邮婢碜匀纭h缤惶醴晌柙谘艄饫锏纳撸葡闼撤缙础t疤沟矗罄朔觯黄缙鸪庇康慕鸹啤kド系哪腥撕敖校骸  芭馨桑馨桑芡砹司兔幻病薄 枚嗳俗叱黾颐牛衩γβ德涤窒裎匏率碌穆煲稀s械淖撸械呐埽械恼咀挪欢s械耐械耐鳎械脑刈Γ盼魍u馐保锛以耗诘南阄陡耍涣卑咨恼羝铀颐趴诜砩侠础q瓢兔窍浼#鹤永锞睬那牡摹v挥小榭榘咨墓峭反游堇锓沙隼矗鹞逄鹾诠返姆杩裾帷g赖焦峭返墓放艿角奖撸返肿徘浇牵赂锣脏缘鼐捉雷拧g啦坏焦峭返墓泛熳叛鄱19盼菽冢统恋匚亟凶拧! n瞎倭斓艹冻渡瞎倮吹埽溃骸敖憬悖颐腔丶野伞!薄 n瞎倮吹芤∫⊥罚担骸安唬颐窍潞用喝ィ锷炅说艿埽任颐堑南禾馈!薄 ∷腔ハ嗖蠓鲎畔铝撕拥蹋蛔侄趴娑宰藕铀k嫔嫌吵隽松瞎偌遗堑那逍忝嫒荩嵌忌鸥咄Φ某け橇汉徒喟追崧拇蠖洌庖彩撬堑哪盖咨瞎俾呈献钕拭鞯奶卣鳌i瞎倮吹艽踊忱锾统隽恕烟夷臼嶙樱鸶龅厥崂碜琶妹妹堑耐贩3蠼坌级突彝练追茁湎隆k潜皇崂硎倍歼肿熘迕悸医谢健k詈笫崂砹俗约旱耐贩3喑梢惶醮肿车拇蟊枳樱Φ奖澈螅枭移胱潘唐鸬钠u伞k春媚臼幔炱鹂阃龋冻隽税尊摹11咛趿鞒┑男⊥取h缓笏蚜四撬遄藕旎u睦抖凶有l熳愕拿妹妹强醋潘陌氩蟹系慕拧k蝗环17似2鸬溃骸  翱词裁矗靠词裁矗棵坏较鹤樱隙魅牟涣四忝牵 薄 ∶妹妹茄杆偻研炜悖钚〉纳瞎偾蟮芡蚜烁龉馄u伞k驹诿勺乓徊阌倌嗟暮犹采希醋呕夯毫魈实暮铀退浊崛帷10滤车匕诙诺乃荨s愣诓菁滏蚁贰q嘧咏籼潘娣上琛k铝撕樱笊担骸  扒蟮茉谏媳呒裣海鹑硕枷吕础!薄 ∶妹妹俏铝撕印! ∷械揭蛭鸥裢夥4锪说慕藕蟾本6倌嘀邢荩宓乃菀蹲忧岱髯潘耐龋顾男睦锏囱稹帜岩匝源淖涛丁k湎卵斐鏊郑⌒囊硪淼孛髯潘莸母俊19挥倨降慕盼眩舛际窍鹤酉不镀苌碇亍r桓鲂《魍蝗槐奶谒乃种小k闹幸徽罂裣病!  煌该鞯摹9淝摹18竿钒愠さ暮酉耗笤谒种讣洹o鹤由耍恳桓胱佣际敲览龅摹k阉拥胶犹采稀i瞎偾蟮芑犊斓亟凶牌松先ゼ裣骸!  敖阊剑乙裁搅艘恢唬 薄  敖阊剑颐搅耍 薄  拔颐搅耍 薄   x剿甑纳瞎偾蟮艹械2涣朔敝氐募裣喝挝瘛k沽耍诤犹采峡蕖<钢幌鹤拥辛Γ毓楹恿鳎婕次抻拔拮佟! n瞎倮吹苌先ィ銎鹦∶茫阉系胶颖撸檬终屏米潘此u缮系挠倌唷k苛靡幌滤蟮艿纳碜颖阃纤室幌拢炖锓3鲆簧饨校饨猩锘辜性幼乓恍┤蓖飞傥驳穆钊嗽嗷啊@吹茉谇蟮芷u缮仙攘艘话驼疲闼煽怂g蟮芊煽斓嘏驳降贪肫律希肿プ殴嗄局μ酰褚桓鋈銎玫睦吓艘谎弊叛郏笊钭旁嗷埃吹苋滩蛔⌒a恕! ∶妹妹且丫胶拥纳嫌稳チ恕c鞴夤獾奶餐可霞甘幌鹤颖奶拧r桓雒妹煤八骸按蠼悖旒裱剑 保凰嶙畔郝a郧蟮芩担骸靶斓埃丶以俑闼阏剩 保缓螅阌淇斓丶裣海欢系氖栈袷顾袅艘磺蟹衬眨恢r约阂膊恢来幽睦镅w岬男n芽诤叱觯骸  澳锇∧铮菪某Γ盐壹薷粲屠伞薄 ±吹芎芸毂阕飞狭嗣妹妹恰k茄刈藕铀谋咴担19偶绨颍渥叛吒叩鼐镒牌u桑掳图负醮プ潘妫鄯挚下#挚下#阉髯徘敖k巧砗螅铀涞没胱牵幸恍┒旎粕乃菀蹲颖话矶希≡谒嫔稀c康彼侵鹧保阋欢ㄊ敲较鹤恿恕r换岫斓埽换岫蔚埽换岫氲堋甯雒妹眉负跏遣患涠系匕严鹤又赖胶犹采稀@吹芘芾磁苋ゼ裣海蟮芤参菜嫔侠础! ∷窃诓恢痪踔校拷四亲峥缥昧拥墓靶问拧i瞎倮吹苷泻裘妹妹牵骸  吧侠窗桑忌侠矗郝耍没丶伊恕!薄 ∶妹妹橇盗挡簧岬厣狭税叮驹诤犹采稀k堑氖侄寂莸梅17税祝⊥壬险绰仙挠倌唷4蠼悖裉旌永锵鹤诱嵴饷炊啵看蠼悖锇研〉艿芨颐巧隼戳税桑看蠼悖毡竟碜邮歉錾堆克钦娴某孕18穑看蠼悖瓢图椅裁窗鸭i绷耍看蠼悖棠涛裁蠢鲜锹钗颐牵看蠼悖颐蔚侥锒亲永镉幸惶醮竽圉妹妹窍蚶吹苈址嵛剩桓鑫侍庖裁挥谢卮稹k难劬x19攀拧j派了缸徘嘧仙墓饣浴d橇救ヂ砝诺慕浩ら镪ご蟪荡哟遄永锍鄢觯t谇磐飞稀! ⌒鲎映捣蚵w÷怼b矸吃瓴话驳赜们疤闱没髯徘攀闾宕啵攀辖t龌鹦恰<父瞿腥硕汲嘧挪玻寡趴砝呐fぱ耐房巯窠鹱印邸i瞎倮吹苋鲜端恰k鞘歉i没ぴ旱募叶 <叶∶翘铣担劝殉瞪系墓炔萑酉吕矗幼虐丫坡ㄗ影嵯吕础r还舶嵯率n啤3捣蚶孔怕硗罚迷砗笞勾蟪档雇耍说角磐放员叩目盏厣稀u馐保吹剑i玫亩乒袼韭砜猓镒乓涣酒岷诘淖孕谐荡哟逯写诔隼础u馐歉呙芏毕缈毂俚刂蟮牡谝涣咀孕谐担鹿圃欤澜缬忻睦鋈伺啤r瞎俑b皇旨萌瞬蛔14狻19艘幌鲁蛋眩鞘侨ツ甏禾斓氖拢堑枚乒窕蒲壑樽用袄豆狻k泶┳醪纤砍癯づ郏籽蟛伎阕樱挪弊由显藕谒肜d樱糯┌椎捉浩ばk牧礁龇蚀蟮目阃扰蛘妥牛孟窭锉叱渎似濉k呐劢橇闷穑丛谘铩q前姿肯咧桑棺乓怀ひ欢塘剿肓魉铡w蠹缬倚币惶跽淖厣ごご嶙牌ず凶樱ず凶涌谏希冻鲆唤腔鹈缫谎暮斐瘛5鹿鋈伺谱孕谐盗迳绫梗韭砜夥缫谎劾础k鲁底樱路懿菝鄙茸欧纾成系暮祓牒孟瘛槌嗵俊k笊罴叶。骸  翱斓悖压炔荻言谇派希股暇啤5慊鹕照庑┕啡盏模 薄 叶∶敲γ奔保Ч炔莸角派稀r换岫し蚯派瞎炔荻蚜税肴烁摺<纳诠炔葜械男“锥曜悠似死憷愕胤沙隼矗械牡湓诤铀校擞愀梗械慕搜嘧拥目凇!  巴萆系咕疲 彼韭砜獯笊白拧! 叶∶翘e啪坡a仆嶙派硖迳锨拧k前慰砟螂悖丫坡ㄌ鹄辞愕梗辶姑谰乒距洁搅鞒觯闫砹艘惶鹾印9炔萼oy叵熳拧:芏嗑埔涸谇派狭鳎鞯角攀哐兀慵鹄矗庇臧懵湓诤铀小g畔禄├怖惨黄臁jn平酵辏畔裼镁葡戳恕椤?莼频墓炔荼淞搜丈g诺谋哐厣希易乓坏谰频耐该髁蹦弧!坦し颍永锉闫鹨徊惆谆ɑu淖碛恪i瞎倮吹艿拿妹妹且潞永逃恪i瞎倮吹艿蜕瘸馑牵骸  氨鹣拢一丶遥 薄 n派系钠婢拔琶妹妹牵钦咀挪欢f涫登派系钠婢耙参派瞎倮吹埽侠琶妹妹峭刈撸劬θ词贾彰焕肟拧! ∷韭砜獾靡庋笱蟮卦谇派险咀牛芭九尽钡嘏淖虐驼疲鄯沤鸸猓扯际切θ荨k宰偶叶∶庆乓骸  罢馓跚杉疲挥形也拍芟氤隼矗÷璧模挥形也拍芟氲贸隼础pu毡荆炜炖矗媚忝浅310业睦骱Α!薄 叶∶撬嫔妥拧r桓黾叶〈笊剩骸岸衷诰偷慊鹇穑俊薄 ∷韭砜獾溃骸安唬人抢戳嗽俚恪!薄 叶〈赜底潘韭砜馔磐纷呷ァ! i玫穆沓狄不亓舜濉! n派匣指戳四玻挥芯埔郝渌纳簟! n瞎倮吹芴嶙畔郝a琶妹妹牵植拥搪律仙ぷ诺拿9嗄荆〉潭ヅ廊ァm蝗唬吹揭徽藕谑莸牧常谟吃诠嗄局μ跫洹k幸簧种械南郝湓诘苑岣坏闹μ跎希牛龅胶铀摺o鹤恿鞒雎a  恋阍谔餐可咸尽i瞎倭斓苋プ犯舷郝a父雒妹萌ゲ蹲较鹤印kㄇ拥赝颖叩雇耍劬Σ桓依肟钦藕诹场:诹成险揽欢浔傅男θ荩脚帕辆by难莱荩了缸胖楸窗愕墓饷1k侥侨说蜕担骸  按竺米樱鸷Σ颐鞘怯位鞫印1鸪錾斓憷肟舛!薄 ≌馐保趴辞宄拥坦嗄敬灾校鬃偶甘龃┞桃碌娜恕k嵌及遄帕常勺叛郏械穆e懦で梗械呐踝耪u牡闹糇藕煨獍甙叩拇蟮丁c媲罢飧雒娲θ荨10诹嘲籽赖哪腥耍沂治兆乓恢焕渡男n梗笫滞凶乓桓鲟栲枳飨斓牧辆by亩鳌:罄此胖溃鞘且豢橛美炊攘渴奔涞幕潮怼6飧龊诹衬腥耍钪兆杲怂谋晃选?nbsp&nbsp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六章

    醉醺醺的樊三不满地嘟哝着走进上官家大门。  “日本人就要来了,你家的驴,真会挑时辰!怎么说呢,你家的驴,是我的种马日的,解铃还得系铃人。上官寿喜,你的面子不小哇,p,你有什么面子?我全看着你娘的面子。你娘跟我……哈哈……她给我打过切马蹄的铲子……”  上官寿喜一脸汗水,跟在满嘴胡言乱语的樊三身后。  “樊三!”上官吕氏吼一声,“你个杂种,尊神难请啊!”  樊三抖抖精神说:“樊三到!”  看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产驴,他的酒意便去了—半。“啊呀,都成这模样了!为什么早不叫我?”他扔下肩上的牛皮兜子,弯下腰去,摸摸驴耳朵,拍拍驴肚皮,又转到驴后,拽拽那条从产道里伸出来的骡腿。他直起腰,沮丧地摇着头,说:“晚了,完了。去年你儿子牵驴来配种时,我就对他说,你家这头蚂蚱驴,最好用驴配,他不听我劝,非要用马配。我那匹大种马,十足纯种东洋马,一个马蹄,大过你家驴头。我家的种马—跨上去。你家的驴就瘫了,简直是大公j踩麻雀。也就是我的种马,调教得好,闭着眼日你家的蚂蚱驴,要是换了别人家的马,哼,怎么着?难产了吧?生骡子的驴不是你家这驴,你家的驴只能生驴,生蚂蚱驴……”  “樊三!”上官吕氏打断他的话,恼怒地说,“你还有完没有?”  “完了,说完了。”他抓起牛皮兜子,抡上肩头,恢复醉态,歪歪斜斜,欲往外走。  上官吕氏扯住他的胳膊,说:“老三,就这样走了?”  樊三冷笑道:“老嫂子,没听到福生堂大掌柜的吆喝?村里人都快跑光了,驴要紧还是我要紧?”  上官吕氏道:“老三,怕我亏了你是不是?两壶好酒一个肥猪头,亏不了你,这个家,我做主。”  樊三看看上官父子,笑道:“这我知道,你是铁匠家掌钳的,光着脊梁抡大锤的老娘们,全中国就你一个,那劲头儿……”他怪模怪样地笑起来。  上官吕氏拍他一掌,道:“放你娘的臊,三,别走,怎么说也是两条性命,种马是你的儿,这驴就是你的儿媳妇,肚里的小骡,就是你孙子。拿出你的真本事来,活了,谢你,赏你;死了,不怨你;怨我福薄担不上。”  樊三为难地说:“你都给我认了驴马亲家了,还叫我说啥?试试吧,死驴当成活驴医。”  “这就对了。三,别听司马家大疯子胡吣,日本人来干啥?再说,你这是积德行善。鬼都绕着善人走。”上官吕氏说。  樊三解开牛皮兜子,摸出一瓶绿油油的东西,道:“这是我家祖传秘方配成的神药,专治牲畜横生竖产,灌上这药,再生不下来,孙悟空来了也没治了。爷们,”他招呼上官寿喜,“过来帮个手。”  上官吕氏道:“我来帮你,他笨手笨脚。”  樊三道:“上官家母j打鸣公j不下蛋。”  上官福禄道:“三弟,要骂就直着骂,别拐弯抹角。”  樊三道:“生气啦?”  上官吕氏道:“别磨牙啦,说,怎么着弄?”  樊三道:“把驴头搬起来,我要给它灌药!”  上官吕氏叉开腿,憋足劲,抱着驴脖子,把驴头抬起来。驴头摆动。驴鼻孔里喷出粗气。  “再抬高点!”樊三大声说。  上官吕氏又用劲,鼻孔里喷出粗气。  樊三不满地说:“你们爷俩,是死人吗?”  上官父子上来帮忙,差点踩着驴腿。吕氏翻白眼。樊三摇头。终于把驴头高高抬起。驴翻着肥厚的唇,龇出长牙。樊三把一只用牛角磨成的漏斗c进驴嘴,将那瓶绿油油的y体灌了进去。  上官吕氏喘粗气。  樊三摸出烟袋,装了一锅烟,蹲下,划着洋火。点烟。深吸一口。两道白烟从他的鼻孔里喷出。他说:  “日本人占了县城,把张唯汉县长杀了,把张唯汉县长的家眷j了。”  上官吕氏问:“又是司马家传出来的消息?”  樊三道:“不是,是我的拜把子兄弟说的,他家住在县城东门外。”  上官吕氏道:“十里路没真信儿。”  上官寿喜道:“司马库带家丁到桥头上布火阵了,看样不会假。”  上官吕氏愤怒地看着儿子,道:“正八经的话你一句也听不到,歪门邪道的话你一句也落不下。亏你还是个男人,是一大群孩子的爹,你脖子上挑着的是颗葫芦还是个脑袋?你们也不想想,日本人不是爹生娘养的?他们跟咱这些老百姓无仇无怨,能怎么样咱?跑得再快能跑过枪子儿?藏,藏到哪天是个头?”  在她的教训下,上官父子低着头不敢吭气。樊三磕掉烟锅里的灰,解嘲地干咳几声,说:“还是老嫂子目光远大,看事透彻。您这么一说,我这心里也踏实了不少。是啊,往哪儿跑?往哪儿藏?人能跑能藏,可我那匹大叫驴、那匹大种马,都像大山一样,如何藏得住?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去它娘的,不管它,咱先把这小骡折腾出来再说。”  上官吕氏欣慰地说:“这就对了!”  樊三脱掉褂子,紧紧腰带,清清嗓子,像即将登台比武的武师一样。上官吕氏满意地频频点头,喂里唠叨着:“三,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老三。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接下骡子,我多给你—瓶酒,敲着锣鼓给你扬名去。”  樊三道:“都是p话,老嫂子,谁让你家的驴怀着我家的种呢?这叫包种包收,一包到底。”他围着驴转了一圈。扯扯那条小骡腿,咕哝着:“驴亲家,这是一道鬼门关,你也赌口气,给三爷我长长脸。”他拍拍驴头,说,“爷们,找绳子,找杠子,把它抬起来,让它站立,躺着是生不出来的。”  上官父子望着上官吕氏。  上官吕氏说:“照你三爷说的办。”  上官父子拿来绳子和杠子。樊三接过绳子,从驴的前腿后穿过去,在上边打了一个结,用手提着,说:“穿杠子进来。”  上官福禄把杠子穿进绳扣。  “你到那边去。”樊三命令上百寿喜。  樊三说:“弓腰,杠子上肩!”  上官父子对着面,弓着腰,杠子压在肩头。  “好,”樊三说,“就这样,别急,我让你们起,你们就起,把吃奶的劲儿给我使出来,成败就这一下子。这驴,经不起折腾了。大嫂子,你到驴后帮我接应着,别把小牲口跌坏。”  他转到驴后,搓搓手掌,端起磨台上的豆油灯盏,将一盏油全倒在手掌上,搓匀,吹一口气。然后,他试探着把一只手伸进驴的产道,驴蹄子乱弹。他的一只胳膊都伸了进去,他的脖子紧贴着那只紫色的小骡蹄子。上官吕氏不转眼珠地盯着他,嘴唇索索抖颤。  “好,”樊三瓮声瓮气地说,“爷们,我喊一二三,喊三时猛劲儿起,别孬种,要命的时刻塌了腰。好,”他的下巴几乎触在驴腚上,深深地伸进驴的产道里的手,似乎抓住了什么,“一——二——三呐!”  上官父子嗬嗨一声吼,表现出难得的阳刚,猛地挺直了腰,借着这股劲儿,黑驴身体侧转,两条前腿收回,脖子昂起,两条后腿也侧转过来,蜷屈在身下。樊三的身体随着驴转,几乎趴在了地上。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到他喊:“起呀,起!”  上官父子踮起脚尖,猛往上挣。上官吕氏钻到驴腹下,用背顶着驴腹;驴吼叫一声,站了起来。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光溜溜的东

    西,伴随着血和粘稠的y体,从驴的产道里钻出来,先落在樊三的怀里,然后滑落在地。  樊三掏出小骡驹嘴里的粘y,用刀子切断脐带,挽了一个疙瘩,把它抱到干净的地方。讨了一块干布,揩着它身上的粘y。上官吕氏眼含泪水,嘴里念叨着:“谢天谢地谢樊三,谢天谢地谢樊三……”  小骡驹抖抖颤颤站起来,随即跌倒。它的毛光滑如绸,嘴唇紫红,宛若玫瑰花瓣。樊三扶起它,道:“好样的,果然是我家的种,马是我的儿,小家伙,你就是我孙子,我是你爷爷。老嫂子,熬点米汤,喂喂我的驴儿媳吧,它捡了一条命。”&nbsp&nbsp

    第七章

    上官来弟拖拉着一串妹妹,刚刚跑出几十步远,就听到空中响起啾啾的尖叫声。她仰脸寻找那发出如此怪声的鸟儿,身后的河水中,震天动地一声巨响。她的耳朵嗡嗡地响着,脑子里迷迷糊糊。一条破烂的大头鲇鱼,掉在了她的眼前。鲇鱼桔黄色的头颅上,流着几丝殷红的血,两条长长的触须微微颤抖着,肠子沾在了背上。随着鲇鱼的降落,一大片浑浊的、热乎乎的河水,淋在了她们身上。她麻木地、做梦般地回头看看妹妹们,妹妹们同样麻木地看着她。她看到念弟的头发上,挂着一团粘糊糊、仿佛被牛马咀嚼过又吐出来的水草;想弟的腮上,沾着七八片新鲜的银灰色鱼鳞。距她们十几步远的河中央,河水翻卷着黑色的浪花,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被气浪掀到空中的热水,哗啦啦响着落在漩涡中。河水上飘荡着一股薄薄的白烟。她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硝烟味道。她费劲儿地思想着眼前的情景,虽然想不明白,但却感觉到一种兴奋不安的情绪在心中涌动。她想喊叫,眼睛里却突然迸出了几大滴泪水,啪哒啪哒地落在了地上。我为什么要哭呢?她想,我没有哭,那为什么要流泪呢?也许不是眼泪,是溅到脸上的河水。她感到脑子完全混乱了,眼前的一切:闪闪发光的桥梁、浊水翻滚的河流、密密麻麻的灌木、惊慌失措的燕子、呆若木j的妹妹们……杂乱的印象,纠缠在一起,像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乱麻。她看到最小的妹妹求弟咧开嘴,紧闭着眼,两行泪水挂在腮上。周围的空中,毕毕剥剥一片细响,宛若无数干透了的豆荚在阳光里爆裂。河堤的灌木丛中,隐藏着秘密,悉悉索索,好像有成群的小兽在里边潜行。适才在灌木丛中看到的那些绿衣男人无声无息,灌木枝条肃然上指,金币般的叶片微微颤抖。他们果真藏在里边吗?他们藏在里边干什么呢?她困难地想着,突然,她听到,一个扁扁的声音,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呼唤着:  “……小妹妹,快趴下……小妹妹们……趴下……”  她寻找着那声音的出处,目光飘摇。脑袋深处好像有一只螃蟹在爬行,疼痛难挨。她看到,一个黑得耀眼的东西,从半空中飞落下来。石桥东边的河水中,缓缓地升起一根水柱,那水柱有牛腰那么粗,升到河堤那么高时,顶端骤然散开,好像一棵披头散发的银柳树。紧接着,硝烟的气味、淤泥的气味、臭鱼烂虾的气味,扑进她的鼻腔。她的耳朵里热辣辣的,什么也听不到,但她似乎看到那巨大的声音像水一样涌向四面八方。  又一个黑得耀眼的东西落在河水中,水柱照样升起。一块蓝色的东西扎在河滩上,边沿翘起,状若狗牙。她弯下腰,伸手去捡那蓝东西,指尖冒起一股细小的黄烟,尖刻的疼痛,飞速地流遍全身。猛然间,她重新听到了喧闹的世界,好像那灼手的疼痛从耳朵里钻出,顶开了堵住耳朵的塞子一样。河水吱吱啦啦响着,水面上蒸气滚滚。爆炸声在空中隆隆滚动。六个妹妹中,有三个咧着大嘴嚎哭,另外三个,捂着耳朵趴在地上,p股高高地翘着,好像荒草甸子里那种傻笨傻笨、被人追急了便顾头不顾腚的秃尾巴鸟儿。  “小妹妹!”她听到有人在灌木丛中大声喊叫,“快趴下,趴下,爬过来……”  她趴在地上,寻找着灌木丛中的人。她终于看到,在一丛枝条柔软的红柳里,那个黑脸白牙的陌生男人对着自己招手,喊叫:  “快,爬过来!”  她的混沌的脑袋里裂开了一条缝隙,透进一缕白色的光明。她听到一声马嘶,扭头看到一匹金黄色的小马,竖着火焰般的鬃毛,从石桥的南头跑上石桥。这匹美丽的小马没拴笼头,处在青年与少年之间,调皮,活泼,洋溢着青春气息。这是福生堂家的马,是樊三爷家东洋大种马的儿子,樊三爷爱种马如儿子,这金黄小马,便是他嫡亲的孙子啦。她认识这匹小马,喜欢这匹小马。这匹小马经常从胡同里跑过,引逗得孙大姑家的黑狗疯狂。它跑到桥中央,突然立住,好像被那一道谷草的墙挡住了去路,又好像被谷草上的酒气熏昏了头。它歪着头,专注地看着谷草。它在想什么呢?她想。空中又啾啾地尖叫起来,一团比熔化了的铁还要刺眼的亮光在桥上炸开,惊雷般的声音,似乎在很高很远的地方滚动着。她看到那匹小马突然间四分五裂,一条半熟的、皮毛焦糊的马腿抡在灌木枝条上。她感到恶心,一股又酸又苦的y体从胃底涌上来,冲到喉咙。她的脑子一下子清楚了,明白了。通过马的腿,她看到了死亡。恐惧袭来,使她手脚抖动,牙齿碰撞。她跳起来,拖着妹妹们,钻进了灌木丛。  六个妹妹,紧紧地围着她,互相搂抱着,像六个蒜瓣儿围绕着一根蒜莛。她听到左边不远处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嘶哑地喊叫着什么,但很快就被的河水淹没了。  她紧紧地搂着最小的妹妹,感到小家伙的脸烫得像火炭一样。河面上暂时平静了,白色的烟在慢慢地消散。那些啾啾鸣叫着的黑玩艺儿,拖曳着长长的尾巴,飞越过蛟龙河大堤,落到村子里,隆隆的雷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村子里隐隐约约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和大物倾倒的哗啷声。河对面的大堤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株老槐树,孤零零地立着。槐树下边,是一排沿河排开的垂柳,柔长的枝条一直垂到水面。这些奇怪的、可怕的东西,究竟是从哪里飞出来的呢?她执拗地想着。“啊呀呀呀——”,一个男人的嘶哑的喊叫声打断她的思路。透过枝条缝隙,她看到福生堂二掌柜司马库骑着丽人牌自行车蹿上桥。他为什么上桥呢?一定是为了马,她想。但是,司马库一手扶着车把,一手举着个熊熊燃烧的火把,分明不是为马来的。他家的那匹美丽的小马肢体粉碎,血r模糊,一塌糊涂在桥上,马血染红了河水。司马库急煞车,把手中的火把扔在桥中央浸透了酒浆的谷草上,蓝色的火苗轰然而起,并飞快地蔓延。司马库调转车头,来不及上车,推着车子往回跑。蓝色的火苗追逐着他。他嘴里继续发出“啊呀呀呀”的怪叫。“叭勾——”,一声脆响,他头上的卷边草帽鸟一样飞起来,旋转着栽到桥下去。他扔下车子,弓着腰,踉跄了一下,狗趴在桥上。“叭勾叭勾叭勾……”,一连串的响,像放爆竹一样。司马库身体紧贴着桥面,哧溜溜往前爬,好像一条大蜥蜴。转眼间他就消逝了。叭勾声也停止了。整座桥都在冒蓝火,中间的火苗子最高,没有烟。桥下的水变成蓝色。热浪扑过来,喘气不流畅,胸口闷,鼻孔干燥。热浪变成风,波波地响。灌木枝条湿漉漉的,好像出了汗,树叶子卷了起来,蔫了。这时,她听到司马库在河堤后高声骂着:  “小日本,c你姐姐,你过得了芦沟桥,过不了我的火龙桥!”  骂完了便笑: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司马库的笑声没完,对面河堤上,齐刷刷地冒出了一片顶着黄帽子的人。然后便是穿黄衣服的上身和马头。几十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站在河堤上。虽然隔着几百米,但她看到,那些马和樊三爷家的大种马一模一样。日本鬼子!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倒底来了……  日本马兵没有走升腾着蓝色火焰的石桥,而是斜刺里冲下了对面河堤。几十匹高头大马笨拙地碰撞着,一转眼便到了河底。他们叽哩咕噜地吆喝着,马儿咴咴地嘶鸣着,冲入了河水。河水刚刚淹没马腿,马的肚皮贴着水面。马上的日本人都坐得端正,腰挺直,头微仰。一张张脸都被阳光照得白花花的,分不清鼻子眼睛。马昂着头,摆出一副快跑的样子,但它们跑不起来。河水好像化开的糖浆,散发着腥甜气息。高头大马们艰难地跋涉着,激起一簇簇蓝色的浪花。她感到那些浪花像小火苗一样燎着马的肚皮,所以它们把沉重的大头不断地扬起来,身体不停地耸动,尾巴的下半截在水面上漂着。马上的日本人忽高忽低。他们都用双手拉着马缰,踩着马蹬的腿伸得笔直,八字形劈开。她看到一匹枣红色的大马在河心停住,翘起尾巴根子,屙出了一团团粪蛋子。马上那个日本人,焦急地用腿后跟磕着马肚子。马站着不动,马头晃动着,抖动得嚼环哗啦啦响。  “打呀,弟兄们!”左侧灌木丛中有人吼了一声,随即便是一声裂帛般的闷响。然后是一阵粗细不一、厚薄不等的响声。一颗嗤嗤地冒着白烟的黑东西滚落到河水里,轰隆一声,掀起一根水柱子。枣红马上那个日本人身体奇怪地往上蹿了一下,随即便往后仰去。后仰的过程中,他的两只粗短的胳膊胡乱挥舞着,胸前一股黑血忽刺刺地溅出来。溅到马头上。溅到河水中。那匹大马轰然而起,亮出了沾满黑泥的前蹄和涂了油一样的又宽又厚的胸脯。待大马前蹄下落砸起一片水花时,日本兵已经仰面朝天挂在马腚上。一个骑在黑马上的日本兵一头扎到水里。蓝马上的日本兵前扑,两只胳膊垂挂在马脖子两侧,悠悠荡荡,掉了帽子的脑袋歪在马脖子上,一股血沿着他的耳朵,流到河水中。河里一片混乱,失主的马嘶鸣着,回转身,往对岸挣扎。其余的日本兵都在马上弯了腰,双腿夹紧马肚,端起悬挂在胸前的油亮的马枪,对着灌木丛开火。几十匹马呼呼隆隆、拖泥带水地冲上了滩涂。马肚皮下滴着成串的珍珠,马蹄上全是紫色的淤泥,马尾巴拖着一束束亮晶晶的丝线,拖得很长很长,一直连绵到河中心。  一匹额头上生着白毛的花马驮着一个脸色苍白的日本兵,跳跃着冲向河堤。笨重的马蹄刨着滩涂,发出噗哧噗哧的声音。马上的日本兵眯着眼,紧绷着牙状的嘴,左手拍打着马腚,右手高举着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刀,对着灌木冲上来。上官来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日本兵鼻尖的汗水、花马粗壮的睫毛,听到了从花马鼻孔里喷出的喘息声,闻到了酸溜溜的马汗的味道。突然,花马的额头上冒起一股红烟,它剧烈运动着的四肢僵住了,光滑的马皮上出现了无数条粗大的皱纹。它的四条脚猛然软下去,马背上的日本兵没来得及下来,就与他的马一起跌倒在灌木丛边。  日本人的马队沿着河滩往东跑下去,跑到上官来弟她们放鞋子的地方,齐齐地勒住马头,穿过灌木丛爬上了大堤。她看不到日本马队了。她看到河滩上躺着那匹死去的大花马,硕大的头颅上沾满黑血和污泥,一只蓝色的大眼珠子,悲凉地瞪着湛蓝的天空。那个白脸的日本兵半截身子压在马腹下,趴在淤泥上,脑袋歪在一侧,一只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的手伸到水边,好像要从水里捞什么东西。清晨光滑平坦的滩涂,被马蹄践踏得一塌糊涂。河水中央,倒着一匹白马,河水冲击着马尸缓缓移动、翻滚,当马尸肚皮朝上时,四条高挑着瓦罐般胖大马蹄的马腿,便吓人地直竖起来,转眼间,水声混浊,马腿便抡在水里,等待着下一次直指天空的机会。那匹给上官来弟留下深刻印象的枣红大马,拖着它的骑手的尸体,顺流而下,已经走到很远的下游,她突然想到,这匹马很可能要到樊三爷家去找那匹大种马。她坚决地认为,枣红大马是匹母马,与樊三爷家的公马是失散多年的夫妻。石桥上的火还在燃烧,桥中央的谷草堆上,蹿起了黄色的火苗和白色的浓烟。青色的桥梁高高地弓起腰,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声。他感到桥梁在烈火中变成一条大蛇,扭曲着身体,痛苦不堪,渴望着飞升,但头尾却被牢牢地钉住了。可怜的石桥,她难过地想着。可怜的德国造丽人牌自行车,高密东北乡的唯一的现代化机械,已被烧成一堆歪歪扭扭的碎铁。呛鼻的火药味、胶皮味、血腥味、淤泥味使灼热的空气又粘又稠,她感到胸膛里充满了恶浊的气体,随时都要爆炸。更加严重的是,她们面前的灌木枝条被烤出了一层油,一股夹杂着火星的热浪扑来,那些枝条毕毕叭叭地燃烧起来。她抱着求弟,尖声呼叫着妹妹们,从灌木丛中跑出来。站在河堤上,她清点了一下人数,妹妹们全在,脸上都挂着灰,脚上都没穿鞋,眼睛都发直,白耳朵都被烤红了。她拉着妹妹们滚下河堤,向前跑,前边是一块废弃的空地,据说是回族女人家的旧房基,断壁残垣,被野生的高大胡麻和苍耳子掩映着。跑进胡麻棵子里,她感到脚脖子软得仿佛用面团捏成,脚痛得如同锥刺。妹妹们跌跌撞撞,哭叫不迭。于是,她们便瘫坐在胡麻棵子里,再次搂抱在一起。妹妹们都把脸藏在姐姐的衣襟里,只有上官来弟,竖着头,惊恐不安地看着漫上河堤的黄褐色的大火。  先前她看到过的那几十个穿绿衣裳的人,鬼一样嚎叫着从火海里钻出来。他们身上都冒着火苗子。她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叫:  “躺下打滚呀!躺下打滚!”  那个喊叫的人带头,轱辘似地沿着河堤滚下来,好像一个火球儿。十几个火球随后滚下来。火灭了,他们身上、头发上冒着青烟。原先那碧绿的与灌木叶子同样颜色的漂亮衣服,失去了本来面目,贴在他们身上的,是一些乌黑的破布片儿。有一个身上蹿火的人,没有就地打滚,而是嗷嗷地叫着,风风火火往前跑。跑到她们栖身的胡麻地前,那里有一个蓄着脏水的大坑,坑里茂盛地生长着一些杂草和几棵像树一样粗壮的水荇,通红的j秆,肥大的叶片是鲜嫩的鹅黄色,梢头高挑着一束束柔软的粉红色花序。那浑身着火的人一头扎到水坑里,砸得坑中水花四溅,一群半大的、尾巴刚刚褪掉的小青蛙从坑边的水草中扑扑楞楞地跳出来,几只洁白的、正在水荇叶背产卵的粉蝶轻飘飘地飞起来,消逝在阳光里,好像被灼热的光线熔化了。那人身上的火熄了,全身乌黑,头上脸上沾着一层厚厚的烂泥,腮上弯曲着一条细小的蚯蚓。分不清哪是他的鼻子哪是他的眼,能看到他的嘴。他痛苦地哭叫着:“娘啊,亲娘,痛死我啦……”一条金黄的泥鳅从他嘴里钻出来。他在泥塘里蠕动着,把水底沉淀多年的腐臭气味搅动起来。  那些扑灭了身上火的人,都趴在地上呻吟、咒骂,他们的长枪短棒都扔在地上,只有那个黑脸瘦汉,攥着那柄小枪,焦急地说:  “弟兄们,快撤,日本人过来了!”  被烧伤的人好像没听到他的话,照旧趴在地上。有两个抖抖颤颤地站起来,晃晃荡荡走了几步,随即又摔倒了。“弟兄们,快撤!”他大叫着,用脚踢着趴在他身边那个人的p股。那个人往前爬了几步,挣扎着跪起来,哭着喊:“司令,我的眼,我的眼啥也看不见了……”  她终于知道黑脸人名叫司令,她听到司令焦灼地喊:“弟兄们,鬼子上来了,拼了吧……”  她看到,东边高高的河堤上,二十几匹日本大马驮着日本兵,摆成两路纵队,水一样流过来,尽管堤上烟火弥漫,但日本马队队形整齐,大马探着头,迈着小碎步子,一匹追着一匹跑。跑到陈家胡同那儿,前边的马带头冲下河堤,后边的马紧跟着,沿着河堤外的开阔地(这片开阔地是司马家晾晒庄稼的打谷场,铺着金黄色的沙土,平展坚硬。)突然加了速度。马塌下腰,迈开大步,跑成一条线。日本兵齐刷刷地举起了耀眼的、窄窄的长刀,嗷嗷地叫着,旋风般卷过来。  司令举起枪,对着日本马队的方向,胡乱开了一枪,枪口冒出一朵小小的白烟。然后,他扔掉枪,瘸着一条腿,歪歪斜斜地对着上官姐妹们藏身的地方跑过来。一匹杏黄大马紧擦着他的身体跑过去,马上的日本人迅速地侧过身体,马刀直冲着他的脑袋劈下来。他的身体前扑,脑袋完整无缺,但右肩上一块r被削掉,飞起来,落在了地上。她看到那块巴掌大的皮r,像一只剥了皮的青蛙在地上跳跃。司令哀鸣一声,歪在地上,往前打了几个滚,趴在一棵苍耳子旁边,一动也不动了。骑杏黄大马的日本兵调转马头冲回来,对着一个拄着大刀立起来的大个子男人冲过去。那男人满脸惊恐,无力地举起大刀,好像要戳向马头,但那马的前蹄跃起,一下子把他踩翻了。日本兵从马上探下身去,一刀把他的脑袋劈成了两半。白色的脑浆子溅在了日本兵的裤子上。转眼的时间,十几个从灌木丛中逃出来的男人,便永远地安息了。日本人纵着马,余兴未消地践踏着他们的尸体。  这时,从村子西边那一片稀疏的松树林子里,又有一群骑兵跑过来。骑兵后边,是一大片黄色的人群。两队骑兵会合后,沿着南北大路,向村子里扑去。那群扛着乌溜溜铁筒子、戴着圆顶铁帽子的步兵,跟着骑兵,一窝蜂般涌进了村子。  河堤上的火熄灭了,一团团黑烟直冲天空。她看到河堤上一片漆黑,残缺不全的灌木枝条散发出好闻的焦香味儿。无数的苍蝇仿佛从天而降,落在被马蹄踩得稀烂的尸体上,落在地面的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