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宣鸣雷,竟是一脸光光,连胡茬子都刮了个干净!
宣鸣雷有一半狄人血统,年纪很轻就留了一部连鬓络腮胡。郑司楚认识他也有二十多年了,从未见过他不留胡子的模样。现在一剃光,样子与以往大相径庭,如果郑司楚与他不是有二十几年的交情,几乎都不敢认出来。纵然为将者山崩于前也不变色,可郑司楚这时睁大了眼,盯着宣鸣雷的嘴不放。宣鸣雷被他盯得发毛,坐下来小声道:“你别这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别引人注目了。”
郑司楚道:“原来铁澜也很像你。”
宣鸣雷剃掉了胡子,也不是说一下变得极怪,但郑司楚看惯了他满面于思的模样,自然越看越不顺眼。其实宣鸣雷身为天下名将,留胡子时大为威武,一剃掉,竟然有几分文秀。郑司楚一直以为宣铁澜长得像母亲而不像父亲,此时才知道,其实宣铁澜像父亲还更多一些,宣鸣雷胡子一剃,一下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只是任谁见了都不会相信这个看去有点文绉绉的中年男子竟然是执掌五羊城兵权的元帅。
宣鸣雷嘴略略一撇,轻声道:“我儿子,不像我还像谁?少说这些有的没的,谢兄,明天不能出发了。”
郑司楚一怔:“不能出发了?”
宣鸣雷点了点头:“是,情况有变,我的调度之权被收回了。”
复兴号是宣鸣雷的旗舰。前番海战,五羊水军几近全军覆没,但装备最好、船速也最快的复兴号受伤轻微。五羊城投降后,复兴号与那些残破舰船都停在船坞中,宣鸣雷因为仍是名义上的五羊城元帅,仍可调度这些破船。只是偏生在这当口调度权被收回,郑司楚不觉心一沉,低声道:“走了风么?”
宣鸣雷摇了摇头:“应该不是。看情形,应该是他们准备捞一票走人。”
五羊城之富庶,为天下之冠,每月单是过往商船的赋税,便是一大笔收入。如今大权已落到葵花王军手中了,这些收入当然也归于佩利支配了。于佩利除了留下维持执政府正常运转的资金,其余的全都装在了船上。他那支舰队,如今已有一半装满了财物,再过一段日子,定然会装满了。而于佩利这样做,明显是准备将这些财物运到别处去。这样大肆搜刮,自然不会得民心,加上居信廉以一死明志,更是使得民众的不满日益高涨。现在还能平静,一来是被葵花王军的战力所震慑,二来也是盼着这些远来的胡人捞足了走人,权当破财消灾了。郑司楚道:“他们要走?”
宣鸣雷苦笑道:“他们几艘战船载重都不算大,装不下这么多搜刮来的财物,所以要征用复兴号。这等架势,自然是要准备走人了。”
郑司楚伸手按住了酒杯。他现在因为不在执政府任职,许多事并不能知根知底。他喃喃道:“如果仅仅是准备捞一笔就走,只怕反是好事了。”
宣鸣雷点了点头:“食髓知味,他们尝到了甜头,哪会见好就收,自是要将五羊城当成取之不尽的聚宝盆了。”
这一点,他们都看得很清楚。只是郑司楚知道,如果他们仅仅是搜刮五羊城的财物,也许还是个最善意的结果了。葵花王军一夺得权力,马上就大肆进行福寿·膏买卖。仅仅就这些天,五羊城的福寿·膏馆竟然多了这么多家,这已经不仅仅是搜刮了,而是敲骨吸髓,是要将五羊城彻底摧毁的架势。杀人不过头点地,还会激起旁人的愤慨。但若是心智被摧毁,那时就连反抗的念头都不会起了。虽然现在言之过早,然而看起来,葵花王就是在打这个主意。郑司楚道:“还有机会么?”
宣鸣雷道:“应该有。司……谢兄,过几天我们在哪里碰一次头?”
虽然并不曾发现跟踪的人,但他们都知不能大意。这酒馆来往的人很多,在这儿碰头其实更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但他们还是每碰一次面就换一个地方,而下一处都是在碰头时才商定。现在不比以前,宣鸣雷的一举一动难保不会引起葵花王军的注意,因此他连这一部胡子不惜剃了,为的就是以防万一。郑司楚道:“到时再联系,尽量不要事先预定,只消抢在他们出发之前。”
宣鸣雷点了点头。他也知道自己唯有一次机会,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能失败,因此连家眷也得带走,所以绝不能出差错。他站起来道:“好吧,到时一有时机,我就来通知你。”
他此番出来,戴了个大草帽。夏季却这种草帽很是常见,宣鸣雷一戴上,就算对面来人也很难看清他的模样了。他离座走后,郑司楚又坐了一会。这酒楼就在码头边,来往的人很多,他观察了一阵,直到宣鸣雷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也没有看到有什么跟踪的人,他才放下心来,但心里终有些忐忑。
如果是擅长跟踪的锦鳞卫在此,定能确保无虞。然而锦鳞卫虽然是郑司楚一手创建的,但作为共和国的一个小机构,他当初最担心的就是这支机构会沦为某个人的私人班底,所以从一开始就特别强调,锦鳞卫只忠于执政府,不允许任何人以私人名义调动,所以就算郑司楚自己,一旦离开军队,锦鳞卫也就视他为路人了。现在经过了这些年,锦鳞卫的指挥使虽然没变,成员却已换过了三分之二,恐怕没几个人还记得郑司楚,也不太可能会听他的指挥了。而郑司楚自知自己和宣鸣雷都只是战将,并不是那种精擅跟踪反跟踪的人,就算没发现异样,也说不定只是自己没发现,并不能保证没人跟踪。只不过等了这许久仍没发现异样,想来的确平安无事了。
他把壶中最后一点残酒倒了出来。酒已只剩了小半杯,桌上的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卤水毛豆也吃得差不多。郑司楚将半杯酒端到唇边,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那是十来个扛着些旗帜的人,领头的一个扛着面大旗,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耻”字,一边走,一边口中呼喊着什么。他们人数虽然不多,但喊得很是整齐,听着却是异样的响亮,一句“国耻必雪”,再一句“誓死不当亡国奴”。
这些人是五羊城最近出现的雪耻团。这雪耻团一开始并没有统一的名称,只不过是一些热血青年,认为五羊城一战屈膝,实是奇耻大辱,因此时不时上街洒一些传单,号召民众起来反抗。虽然并没什么实用,但当居信廉自杀后,便如堆满了的柴薪上飞落了颗火星,民意登时沸腾起来,几乎一夜间就多了十倍,而且口号也越来越统一。五羊城一直崇尚以民为本,以人为尚,所以并不禁止游行,使得示威的声势越来越大,现在已经发展成统一旗帜、统一口号的组织了,还有了个“雪耻团”的名称。
虽然觉得这样流于形式,郑司楚对此并不很认同,但也对这些年轻人的勇气感到佩服。至少,也说明一点,五羊城中并不是死气沉沉,都安于现状了。他放下杯子,会了账,正待出去,忽然听得外面那些口号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有个人在高喊:“你以此资敌,便是大逆!”
这人嗓门不小,离得又不远,郑司楚听得很是清楚。他不由一怔,扭头望去,却见那些雪耻团正围在一艘正在卸货的船下,这船上的货已卸了一小半,被他们一团,自是干不下去了。有个汉子正在央求着什么,这人声音没刚才那年轻人大,也听不出在说点什么,看样子却是急不可耐了。这时又听得那大嗓门年轻人喝道:“五羊城危在旦夕,你还只想着赚这黑心钱,还算是人么!把他这些东西砸了!”
是在阻止运福寿·膏来吧?郑司楚想着。自从于佩利废除了福寿·膏禁令,这些天运到五羊城的商船几乎有一半是运载福寿·膏的。雪耻团对此亦是深恶痛绝,认为就是因为福寿·膏泛滥,使得五羊城的军民无力又无心。不过前一阵他们主要是在那些福寿·膏馆门前示威,这回干脆上码头来了,也算胆大。
郑司楚正想着,却听得那边发出了一阵“咣当”之声,却十分清脆,竟是瓷器碎裂之声。只听得一人哭叫道:“别砸!别砸啊!”郑司楚又是一怔,此时有不少看热闹的人正围过去,他也夹杂在人群中走了过去。
码头,已经砸烂了三四个木箱了。这些木箱里却尽是一些瓷器碎片,并没有闻到福寿·膏那种刺鼻味道。那个船主模样的人已是泪流满面,叫道:“你们别砸啊,我这一趟已是下了血本,要是赔了,你们这是要我的命啊!”
这人是贩运瓷器的?郑司楚呆了呆。瓷器也是一宗主要的出口物资,颇受海外各国欢迎,五羊城来的海船中,也有许多就是运瓷器的。不管怎么说,贩运瓷器完全不是犯法的事,这些雪耻团为什么会找这个瓷器商人的麻烦?一刹那,郑司楚心中有些异样。这时那大嗓门的年轻人喝道:“你在此时行商,便是帮助侵略五羊城的外敌,便是卖国贼!还敢有脸哭诉!”
这年轻人说得义正辞严,极是慷慨激昂,郑司楚听了却是微微皱了皱眉。如果这些年轻人是来阻止福寿·膏登岸的,虽然他并不怎么赞成这种冒失之举,但也觉得其志可嘉。然而没想到他们竟然去砸这些瓷器商人的货,现在的行商固然都是给那些葵花王军增添一些搜刮的资本,但也不能说他们就是卖国贼了。这样干法,这个雪耻团只怕很快就会在民众中声名狼藉。只是看那些年轻人砸得起劲,根本没办法阻止。他轻叹了口气,正待走开来个眼不见为净,那边忽然响起了一阵尖厉的哨响。
这是卫戍的哨声。
五羊城的卫戍有千余人,全都是身强体健的精壮汉子。此时赶来的,是巡逻码头一带的二十几个卫戍,大概是听得码头有人闹事,马上过来了。这些卫戍手中都拿着短棒,一到近前,便作势驱散人群,那伙年轻人砸东西时很起劲,一见卫戍却蔫了,纷纷作鸟兽散,其中有两个逃得慢的倒霉蛋已然被法绳绑住了手腕,连成了一串。
看着这情景,郑司楚不由暗暗吃惊。当初在大统制统治末期,雾云城也曾突发过几起游行事件,大统制曾以铁腕镇压,郑司楚还记得当时五羊城执政府曾经以此指斥大统制背叛了共和,没想到五羊城也同样出动卫戍镇压了。现在这些卫戍自是听命于那个名叫杜休伦的人了,只是他们都是五羊城人,动起手时竟毫不留情,木棒挥处,亦是呼呼有声。看来,杜休伦也是发现再不能姑息了,否则会引发民变。只是他用这等高压手段,难道不怕使民意更加汹涌么?
此时那个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见卫戍来了,脸色登时一变,也顾不得再砸东西,转身便走。那船主见卫戍来了,胆气也足了,见他要走,上前便要抓住他。只是这年轻人身体灵便,见那船主来抓,一矮身,往人堆里一挤,立时一溜烟走了。不但是他,几个先前砸得最起劲的,因为手脚本来就快,一见势头不对,没等卫戍上前便先行逃了,但手脚慢的就没这好运气了,只不过一忽儿功夫,便有五六个被抓住。其中有两个因为胆子小,根本没就砸东西,就因为手上还抓着旗子逃不脱,被绑了起来。
这些卫戍抓了这五六个年轻人,安抚了那船主几句,要他将损失开上来,查明事实后会责令这伙肇事者赔偿。那船主听得如此,总好过什么都没有,好在砸烂了几箱,总还剩得几箱,千恩万谢了一番,急急便解缆开船,看来是生怕留在五羊城会夜长梦多。
看着这一出活剧,郑司楚心中实在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小时候,曾听父亲郑昭说起当年帝国时期的事。当时曾有一次帝国与共和国和解的机会,甚至连立宪纲领都写好了,联合政府眼看就要成立,但当时雾云城里出现了一批狂热的帝君信徒尊王团,宣称容忍共和国的叛国之贼,当时在雾云城大大烧杀了一番,不仅把共和国设立在雾云城的联络处捣毁了,甚至把帝国内部倾向于立宪制的重臣也拖出来暗杀了。正是出了这件事,使得共和国彻底失去幻想,最终灭亡了帝国,建立起共和大业。郑司楚小的时候,实在很想不通一个人怎么会如此狂热,因为以那时的他想来,这等做法也是有百弊而无一利。然而现在亲眼看到这个与当初的尊王团名字相仿,行径也差相仿佛的雪耻团,才算真正明白人们狂热的时候真的什么都干得出来。而现在卫戍终于以铁腕对付他们了,雪耻团要么偃旗息鼓,就此销声匿迹,要么变本加厉,最终酿成一场暴乱。
历史,真的是如一个不停转动的巨轮,在一遍遍地重复么?
郑司楚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悲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原来竟是如此脆弱。此时的他已是心乱如麻,几乎不再想任何事了。
夹杂在人群中散去的郑司楚自是毫不起眼。只是他并不知道,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
这个人从郑司楚进入酒楼的第一步起,就已注意到他了。宣鸣雷到来,然后离开,再就是郑司楚离开,每一个时间点这个人都已记得一清二楚。待郑司楚一走,这个人马上在纸上写下最后一行字:“未时一刻,目标离开。”<b>最新网址:fo</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