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赵昚看着入内内侍省刘溪送来的各部各司高官家中所用粮食产地资料,心情有些复杂。
有些高官府上永远只吃同一个地方种出来的粮食,有些官员所吃粮食遍及各地,还有些高官竟然要吃南洋买来的粮食,当然也有官员府上的粮食说不清产地。
“江陵府玉沙县,这个地方的米很好吗?为何只吃这个县产的米?”赵昚随口问道。
刘溪答道:“玉沙县的米确实很好,又香又软,宫里的贡米就有产自玉沙县的。”
“汉中的呢?”
“汉中也算贡米产地,前几年也送过一批,那里产的米味道也很好。”刘溪再次回道。
“李尚书府上吃的米来自广南、福建、江西、荆湖、两浙、淮西、京南京北几十个州县,难道这些地方都有贡米?”赵昚语气稍稍有些不善。
刘溪忙道:“回皇上,这倒不是。据说李尚书有个习惯,每年他都要亲自尝一尝自家地里种出来的粮,听说李尚书能从这些粮食的颗粒、色泽和煮熟之后的味道分辨出来,这些粮食的产地当年是风调雨顺还是受了灾。”
“哦李尚书还有这等本事?早知道他有这等本事就该让他继续主掌户部。”
赵昚看似平淡的一句话,刘溪从中听出了别样的意味,李尚书怕是要致仕了。
“杨府的‘不详’是怎么回事,没去查吗?”赵昚继续翻看。
“杨府也去查了,只是杨府吃的米面查不到固定产地。”刘溪马上解释道:“杨府吃的粮食都是从汴京城里的粮铺买的,虽然都是从那三五家粮铺买,可那几家粮铺的粮都是从其他粮商手里购买,而各大粮商又是从全国各地买粮,各地粮食混在一起,根本就分不清产地。臣也让人去仔细查过,查到粮商那里,也没人能说清他们粮食的具体产地。”
“杨府就吃不起玉沙县、汉中等地的贡米?”赵昚心有疑问。
“杨府人不多,杨大人也不在汴京,倒没有太多讲究。不过杨府还是买过几十斤贡米的,说是专门用来熬粥,据说杨府新添的二公子缺奶吃,府里又不愿意找奶娘喂养,就只能天天熬粥。”刘溪继续解释。
听到这个消息,赵昚默然。
片刻之后,吩咐道:“跟皇后说,让她挑些补品,寻个时间送去杨府。”
“是,皇上。”
隔日。
早朝之上,赵昚将入内内侍省刘溪上报的高官府邸所用粮食产地当朝公布。
随后抛出一个议题,天下何处出产的稻米最好吃。
此议一出,众臣初时不明所以,但不久之后,心思 敏捷的御史台言官便抓住了议题背后的东西,土地!
于是就在部分大臣还在发表高论,言说哪里的稻米香,哪里的五谷饱满,哪里有什么美味的特产之时,言官们忽然就将议题转移到了土地上。
两淮、京南、京北土地被大肆兼并的问题,随之浮出水面,言官们借着粮食的议题火力全开,捕风捉影,肆意攻击各部各司和地方官员通过不光彩的手段,巧取豪夺普通百姓辛苦开垦出来的荒地。
朝堂之上,官员们争锋相对,顿时炸开了锅。
一个何处粮食好吃的议题,为御史台言官们的反腐事业再加一把火。
这把火半个月之内就从汴京向全国各地烧去,牵连人数之广,难以算计,被查出来的之前伪造田宅地契从百姓手中夺得的土地,几乎全被朝廷收缴,重新还给当年开垦出那些土地的百姓。
当然,朝廷为稳定官员情绪,也做出了一些让步,被查出来,愿意交还土地的,便没有治罪,主动退还土地的官员也只是降职调任。
这场粮食产地问题引发的反腐风暴为整个反腐增添了一股强劲的动力。
而引起这场风暴的初时起因早就不重要了,因为通过持续不断的高强度的反腐,赵昚也终于确认杨丛义除了有些现钱,真的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资产。
经过一通全面的大张旗鼓的反腐调查,赵昚知道杨丛义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奇人,他与朝中所有大臣都不一样,没有田产,没有家产,也没有三五房小妾,更没有养上几十上百个仆人,来自高丽、倭国的婢女更是不曾见过,他那么拼命,得到这么高的官位,又不求身后富贵,又不求今生享受,到底是什么在支撑他?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实现早年的志向?
当年陈康伯从完颜亮那里带回来的关于杨丛义的一叠资料,赵昚这些年看了不下百遍,无人之时,又一次次回想早些年与他有过的几次接触的细节画面,以及早年他们之间的沟通谈话,可看的越勤,想的越多,赵昚便越觉得看不清楚他。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赵昚也无法估计。
但赵昚很清楚,如果当初没有杨丛义提兵十万从大名府南下兴仁府支持他,他不可能进得了汴京,更不可能统治江北数百州土地,稳坐皇帝宝座。
汴京附近的三支北伐大军,唯独杨丛义明确的支持他继续当皇帝,后来更是将亲自训练出来的最精锐的骑兵部队完全交到殿前司手中,让他初来汴京时,手中便握有一支完全可控的强大军队,凭借这支由皇帝亲自控制的精锐部队,他才迅速在汴京站稳脚跟。
可以说,在那种情况下,换了其他统兵大将,没有任何人会心甘情愿的将培养多年的精锐部队完全上交到根基不稳的皇帝手中,但杨丛义就这么做了。
没有杨丛义就没有如今的汴京,也没有赵昚的皇位,赵昚自己非常清楚。
可即便如此,赵昚还是忍不住想要看清杨丛义的内心,因为他始终觉得杨丛义绝不简单。
赵昚的看法跟金国皇帝完颜亮一致,一切他们看不透的东西,对他们来说都是危险的,他们都在一起观察研究杨丛义。
当然,他们是没有机会在一起探讨了,也不可能互通书信。
对于杨丛义,赵昚离他这么近都觉得看不清,更何况是根本没有见过几面的完颜亮,他就更加看不清。
其实杨丛义并没有多复杂,绝大部分关于他的信息,他根本就没有刻意隐藏,只是在意他的人不信罢了。
赵昚对杨丛义的怀疑减轻了,但疑惑却更深了。
同样,在距离汴京城几百里外的济南府也有一群看不懂杨丛义的人,面对杨丛义,他们心里同样满是疑问。
“大人,朝廷不允许我们开战,又让我们当着真定府、燕京金军的面练兵挑衅,朝廷到底是怎么想的?”
“天天练,练了好几天月了,又不让我们打,兄弟们每天都在问什么时候打,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
“金军占的那些小县小城,里面也就两营人马,千把人驻守,只要朝廷同意我出兵,保证不要半天就能拿下!”
“是啊,就那样的小城,给我半个月时间,我能拿下五六个。朝廷到底什么时候才让我们打,兄弟们都等不急了。”
各军统制官齐聚帅府,对杨丛义这几个月来下达的命令意见很大,因为他们左右为难,根本搞不清楚朝廷和帅府的意图,所以趁着好不容易等来的集中议事的机会,纷纷问了出来,都想求一个答案。
然而,杨丛义并不想透露自己的真实意图,因为时机未到。
要想北伐一举成功,必须先取河东,而要顺利夺取河东,济南府、河间府方向必须给金国压力,不说给多大的军事压力,至少要分散他们的精力,把他们的注意力牢牢吸引在河间府,如此一来,辛弃疾才能在河东大胆施为。
所以杨丛义并没有向他们解释过多,只是告诉他们要遵照执行,理解要好好执行,不理解也要好好执行,这是朝廷的要求,也是帅府的要求,同时也是他个人的要求!
听杨丛义这么一说,一众统制官还能说什么?
再加上济南府都统制罗聪、河间府都统制姚昶在一旁附和,众统制官更没话好说。
一个小小的统制官能得到的信息很有限,因此也不能要求他们看得太宽太远,对他们来说,现在只需要依令行事,并不需要他们具备过多的自主性。
这次聚将议事也没有太重要的事情,只是让各军统制官一起来帅府聚一聚。
想打胜仗将帅之间就得相互熟悉,只有熟悉了,才能建立互信的关系,在战场上互不信任,想打胜仗那是不可能的。
杨丛义离开边境多年,边军将官这些年也换了不少,当年熟悉了的一些人,有些已不在军中,还有一些调往别处驻防去了。
还有,他原本就对大部出自山东义军的济南府、河间府军队不熟悉,长久以来又没有特别关注,对这些将官就更不熟悉了。
这次他要在济南府、河间府停留很长一段时间,这里短期内侍三方对峙的局面,可能有小摩擦,但不可能发生大战,他要借这个机会尽快熟悉诸将,基本摸清他们的底细。
第一次聚将议事,众人称述了各军日常训练内容和成果,而后杨丛义又让大家各抒己见,就如何对金军进行有针对性的训练发表意见。
从结果来看,第一次聚将议事的目标,基本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