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廊处,星华迎面拦著我们,急切地说:“破军在集结人手,怕是一定要发落飞天,你们现在不要出去。( )”
我手脚渐渐回复知觉,看著星华憔悴了许多的脸,觉得他意外的陌生。
“我的剑呢?”
我挣扎下地,又问了一次:“我的剑呢?”
星华扶了我一把,把背上的剑解下来递给我。
“你尽量能走多远走多远。”他眼睛红红的:“再也别回上界来了。”
我冲他笑笑。
我算是杀了他小舅子,他还跟我讲义气。
可是,行云的仇人,我还没有杀完呢。
我不会走。
奔雷伸出手来想拉住我,我反过剑锋来在他袖子上割了长长一道口子。
“飞天?”他不解的看我。
“陛下,你刚硬正直,因私废公的事,不该你来做。”我看著在明亮处立著的他,何必多拖一个人下水:“我是伤了你逃
脱的,你现在可以去调集人马来捉拿我。”
我居然笑了笑:“不过,调的慢一点好了,我还想去会会七神的老大呢。”
“星华,昨天,究竟有多少人,伤了行云?”
星华看著我,张口结舌。
我战栗了一下,觉得手中握的剑柄一时冷一时热。
不是错觉,是真的忽冷忽热。
你也难过麽?
这把象是已经和我心灵相通的剑,也在爲行云哭泣麽?
不要哭……
我们去报仇。
我只是要给行云报仇,这是行云和我两个人的事情。
如果我杀不了他的仇人,和他一起死去,我也心甘情愿。
这件事里,不需要星华辉月和奔雷来背负什麽责任。
爲什麽行云会遭遇不幸,是什麽人杀害的他,我要靠自己去弄个清楚明白。
行云那麽骄傲,我如果躲在奔雷的身後苟活,他会看不起我吧。
“你如果告诉我,那我可以避免错杀无辜。”我稳稳站著,双盈剑握在手中。
不是我的错觉,有汹涌的怒焰,从剑身上烧到我的身上。
似乎双盈剑在赞同著我的话。
我们去报仇。
让伤害的行云的人,付出代价。
“如果你不说的话,那麽昨天所有在辉月殿的人,我都不会放过……”我慢慢的擡起剑来,凌乱的白发缠在臂上,剑上,
身上。
“包括你和辉月在内。”
“辉月是我叫出去的……”他揉揉鼻子,眼睛通红:“跟他商议几天後的比武。听到这边惊变才急急忙忙赶回来。我只知
道破军是今天才来的,其他六个人,昨天都到了辉月殿。”
“六个麽?”我弹弹剑刃,勾起嘴角要笑不笑:“原来是六个。”
行云,他们是怎麽伤害你的?
是怎麽伤害了你?
我,让他们全都还出来,好吗?
然後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行云?
“多少看在兄弟一场的份儿上,给我留会儿时间。”我握紧剑:“完事儿以後,随便你们要怎麽样都可以。”
侧耳听一听,我微笑。
来了。
省了我去找的功夫,他们已经来了。
在辉月殿里这样气势汹汹,打著除恶的旗帜,真是师出有名。
转身离开的时候,看到辉月远远的站著,汉青随在他的身後,掩著口不停流泪。
哭泣真是软弱。
从昨夜到现在,我都不想哭泣。也许是一切来得太突然,来不及体味悲伤。也许是觉得死亡并不能分隔我和他,所以哭泣
是极无必要的一件事。
对不住了汉青,以前答应你的事,看样子是没法儿做到。
大风吹得头发乱舞,我握紧了手中的剑。
行云,你在看著我吗?我要用你教的剑法,替你杀死那些人。
你在看著我吗?
看著我是不是可以艺满出师了?看我能不能杀死那些人?
行云,请你看著我吧。
觉得炽热的力量,从我身上流到握的剑上,又流返回来,象是剑成了我身体延伸出来的一部份。
伤处都不觉得痛,身体力量充盈。
是谁的力量?是我的还是剑的还是什麽别的来处?
那不重要……
我站在石阶的顶上,看著向这里涌来的兵士。
那些都不重要。
当先一个冲到面前的人,看到我的时候居然呆愣了一下,长枪的攻势缓了一缓。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头发上,半张著口可能想表示一下讶异的心情。
不过他这个震惊的表示到这里就已经中止。
我的剑刺穿了他的胸膛,长长的剖下来,几乎把他整个人劈成了两半。
真可笑,居然爲了这种理由就送了小命儿。
剑贯穿血肉,刺到骨殖上的感觉,如此鲜明,象是我的手指在那令人作呕的脏肮的的身体里摩擦过一样。
剑好象成了我的手臂的延长。
我冷笑著踢开那已经破败的**,含著笑看著台阶下目露凶光可是面带惧色的人群。
七神的装束与旁人不同。
这是七神中的哪一个?
我不认得,昨天我已经杀了一个,还有一个是女的,那个叫菩晶的。
漫天横飞的血肉,象是赤红的腥涩的梦魇。
行云,你在看著我吗?
血珠沿著双盈剑辉煌流光的剑身流下来,象是豔丽的宝石蜿蜒。
原来清亮的宝剑,变得如诡异嗜血。
这才是双盈剑喜欢的一切吧?破坏,毁灭,杀戮,鲜血。
看著象潮水样涌上来的人,我在心底无声冷笑。
这个才是飞天,这样才是双盈剑。
七神呢?只会躲在人丛的後面,贪生怕死的,看著这些蝼蚁送命麽?
可笑,那些人始终不敢冲到我的面前,离著十几步远,就惊恐战抖,惶惶的注视著我,包围著我。
看著白石的阶梯上洒满了腥红的血。
恶意的想笑,不知道辉月看到这样狼藉的辉月殿,会不会狠狠头痛皱眉。
能打碎他万年镇定的面具,也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
人丛向两边分开,两柄刀一前一後,凌厉无匹向我当头劈下来。
我在喧嚣的死寂中挥剑迎了上去。
心境从来没有如此清澈明净过,来者的每个细微的动作,眼神,心跳,呼吸,出刀,身法,甚至他可能的後招儿,都一瞬
间在心中清楚了悟。
长刀击在双盈剑的刃口处,怪异的力量,象是吞陷又象是要吸取我的力量。
但双盈剑坚韧不拔,分毫不动。
我猱身卷扑了上去,背後要害全露给了另一个执刀者,身子团起来,重重撞在了先一个人的胸口。
耳中听到可怕的骨折声,那人口吐鲜血向後仆跌。
身後的刀发出的寒劲已经割破了背心的衣裳。
身子以绝不可能的迅疾和柔软,在那刀尖刺进皮肉的瞬间团缩起来,刀割过背脊,长长的一道凉意後是辣辣的痛。
反手间双盈剑从自己的腋下向身後疾刺回去。
不用回头,我知道双盈剑一定没有失手。
因爲渴饮到鲜血而快乐愉悦有些颤抖的剑刃。
它这样渴望著杀戮,如此时的我一样。
身子左侧目光难及的死角处,杀机一闪而骤强,我吸气闪退,那剑尖如影随形而至,象附骨之蛆般紧叮不舍。
双盈剑明明格了出去,却击在空处。用错的力道令胸口气血翻腾著难受。
偏头回望,却是一团如银星的剑芒,虚实闪烁,幻花人眼,不知道它将要再刺向我身体的哪一处要害。
很厉害的剑法。
尖细的痛,在左臂上爆开来。
一瞬间作出反应,肌肉紧缩著滑开避其锋芒,将被刺中的伤害减到最小。
双盈剑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回来,切在那执剑的手腕上。
惨叫与惊嗥声大作,那血淋淋的断肢,还紧握著利剑,斜斜飞了出去。
我的剑根本一分一毫的犹疑也没有,直挑上去刺穿了他的喉咙。
血溅得极高。
昨天晚上是一个。
刚才是四个。
星华的未婚妻是女子,不在其内。
应该还有一个,是破军麽?
那个一直没露面的人哪里去了?
倒提著剑,身上的袍子因爲吸足了鲜血而显得饱满沈厚,在风中竟然并不摆动,头发却因爲身周凌厉的杀气而狂舞。
行云在看著我麽?象修罗一样在杀戮中狂欢的我。
他会笑,还是会不屑的扁嘴?
一瞬间,四周的气象被抽空,乱舞的头发竟然全部垂落。
巨大的杀机的压迫,我慢慢回头。
一身黑衣的老者,手执长剑立在血泊中。
“破军?”我扯扯嘴角:“我应该是没猜错。”
“你不算是我的仇人……昨天你不在。”我轻轻吐字:“要是你现在走开,我想我不会杀你。”
他看著这一地的血肉竟然毫不动容,冷眼注视著我一举一动。
他不是我的仇人,但现在我是他一意要杀的对象。
我冷冷一笑,剑尖提了起来指著他:“要打就打吧,还看什麽?”
绝料不到这个死气沈沈的老儿,动起手来强横得比星华毫不逊色!
七神之首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交手十余招,硬生生拼了一记,刀剑相格的爆弹的气劲令我向後翻仰,臂上腿上十余处伤口迸血剧痛。
我抹了一把额上被刀柄磕伤流下来的血,不惧反笑。
我有什麽好怕。
那几个家夥已经收拾掉了。只剩这个老骨头。
打他不过,我去陪行云就是。
他敢和我拼命麽?
我一无牵挂,生无可恋。
我可以毫不留连,他能麽?
嘴角扯动,我想我现在的笑容一定狰狞而阴险。
双盈剑杀气满满。
我长啸著,长剑疾取他的双眼,完全无视他搠向我小腹的攻击,明明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果然他回剑格当闪劈,气势弱了一层。
怕死。
我心中冷笑著,招招式式都不留余地。
只是奇怪。爲什麽另一边也传来格击拼斗的声音。
还有谁在这里动手?
那人牵制住了身周那些兵卒的大部分注意力,他们纵然还有余裕向我偷施暗算,攻势也不会对我构成太大威胁。
惨呼声纷纷传来,破军的气势又爲之一馁。
我情知道那动手的人不会是辉月他们。
但是破军应该是不知道,他在辉月的地盘上,毕竟不可能肆无忌惮。
我仍是剑剑紧逼,他却越斗越是散乱气虚。
被我削断了手臂,委顿在地的时候。
那给我帮了忙的人,已经一路冲到了我的面前。
青衫上处处染血,头发有些散乱,呼吸却还甯定。
我一手扣著破军的喉头,回头看著那人。
“飞天。”他口唇动了两下,喊了我一声。
“平舟。”我静静地说。
大约猜到了,可能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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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舟。
他怎麽会来?他不应该来。
“飞天。”他说,走近了,微低下头来,定定看著我:“你伤得重麽?”
我摇摇头。
“你不该来。”
手上紧紧扣著破军的喉头,看著他一双眼里写满怨毒。我咬咬嘴唇,杀了这个老家夥麽?
双盈剑象是感知了我的想法,兴奋的轻颤不停。
“杀了你……”我轻声呢喃,看那双眼因爲恐怖和窒息而睁得更大,几乎要挤出眼眶。
“可是杀了你你也就不痛苦了……”我喃喃的说,忽然转头问:“平舟,天城有没有那个对天奴处刑的烙记?”
平舟静静的看著我,然後回答:“有。辉月殿中就有。”
我痛恨的,把行云的骄傲击伤的天奴的标记。
看著手中那个颤抖不停的老头儿,我恶意的笑:“我不杀你。”
行云, 这些渣滓贱踏你的骄傲,凭借什麽?
就是凭借他们高一等的身份吧。
我收起双盈剑,拖曳著破军,平舟静默的跟在我的身边不作声。
沿路所遇的人,无不惊逃远遁。
直想发笑。
行云,你看这些人。
胆怯懦弱,虚僞丑恶,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可是他们却可以昂首挺胸立在天地间,他们可以对你轻视鄙贱肆意侮辱。
我觉得胸口窒闷难受,双盈剑不安地在身体里激荡。
平舟让人取来了一个不大的盒子,敞开口,就是一把黑沈沈的烙器。
我拿起来看了看。不是铁的,也不是金银之属。
很奇怪的质材。
铁烙在火中静静的,任凭烈焰焚烧。
“疼吗?”我自言自语:“行云,当初,很疼吧?”
我不太记得,行云在受这种苦楚的时候,飞天在做什麽。
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
我只记得我爱行云。
但是行云死了。
破军委顿在地,已经去了九成的性命。
我执起那烙的一端,平舟静静看著我。
“哪里好呢……”我左右看看那张象树皮的老脸,怎麽看都不顺眼,随手就按了下去。
可怕的惨嗥的声音撕扯著人的耳鼓,隐隐的霍霍的疼。
皮肉焦臭青烟升腾,我皱皱鼻子。
我不喜欢这味道。
当初行云很痛吧?
我厌恶地看著手里的烙器。
行云一定恨这个东西。
双盈剑银光闪烁著,朝那烙器劈了下去。
火花迸溅 ,双盈剑居然弹了起来,那烙器分毫未损。
我好奇起来。
我还没见过双盈剑劈不碎的东西。
这是什麽材料做的。
我抱著那仍然火烫的东西,反来复去的端详。
平舟从身後环抱住我,想把那东西取走。
我不明白,爲什麽他要跟我抢东西。
我更不明白,他爲什麽会哭。我记忆中的平舟是不会哭的。
他的眼泪滴在我的手上,挺疼的。
手上起了水泡,被那烙器的柄灼伤了。
平舟的眼泪落在那些鼓起来的水泡上,我笑起来:“不怎麽痛,不要哭。”
“真的不疼的。”
我不肯放手,紧紧握著那烙器。
他没有继续跟我硬夺,只是那样环抱著我。
不知道……
真的很疼吗?
我看看那烙器,仍然有灼人眼目的奇热。
行云当初很疼吧?
我按著那烙器,一下抵在了自己的胸前。
衣裳瞬间化成焦灰,灼热的皮肉有奇异的声响,青烟极其难闻。
很痛。
身体被剧痛强烈的贯穿,手脚一下子失去力气,平舟惊呼著,终于把那个烙器抢了过去。
很疼……
行云,很疼……
我恍惚地看著平舟向我扑过来,手忙脚乱的撕开衣服,拿出药瓶,粉末纷纷扬扬落在我身上。
行云,我很疼……
当初你也这麽疼过对不对……
眼前晃动的人影渐渐多起来,我努力撑著自己,把眼前那已经看不清面目的人推开。
“飞天!”
谁在叫我?
看不清的人影晃动,我摇摇幢幢,扶著墙看著围在身边的人。
都是谁?
是谁?
我扶著墙慢慢向外走。有人想伸手抓住我的手臂,我手腕一翻,双盈剑就挥出去。
眼前一团的混沌,各种各样的顔色。
耳边是乱纷纷的声音,不知道都在说些什麽。
行云,行云,带我一起走。
我们一起走,去游历天下,去看遍名花,去你的故乡,去一切我们想去的地方。
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好不好,行云?
我们一起走,不要撇下我一个人。
耳边仿佛有大风呼啸,象狼的号哭。
那种失了群的一只孤狼,在雪夜里迷途,将死之前的号声。
我定定神,看清楚拦在我前面的是星华。
我迷迷糊糊的,冲他笑一笑:“好兄弟,你来送我上路的吗?我要去找行云了,以後就不回来了。”
他说的话都被耳边那大风的声音淹掉了。我无力的推一把他的身子,继续向前走。
行云,你在哪里?
我找不到你的方向。
你在哪里?来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带我回你的故乡。
行云,你在哪里?
来带我一起走啊,行云,你不能扔下我一个。
70
这里是什麽地方?
我茫然四顾,烟水浩淼。
後面有人在喊我,声音渐渐清晰。
“飞天,回来,飞天!”
“回来飞天!”
我看到身後许多人,站在崖岸上。
岸上……
是了,我站在水里。
这是什麽地方呢?
一路上跌跌撞撞,我记得我打伤了星华,推开了平舟,跃身跳了下来。
这是什麽地方?
“飞天,回来!”
回去做什麽?我咬咬嘴唇,我记得我要找行云。
那里没有行云,我爲什麽要回去?
发尾湿了水,淋漓的披了一身。我看著湖水里的自己,慢慢的冲那影子微笑。
行云,你在等我麽?
眼前银光闪烁,我本能的向後让躲,双盈剑斜斜探出去,被那银鞭缠个结实。
“飞天!”
是……辉月的声音。
他凌空扑了下来,衣带当风,虚踩在水面上,真是态拟若仙。
“跟我回去。”
我看著他伸出来的手,慢慢摇头。
“我要去找行云……”反复念著这一句:“我去找行云。”
他缓缓收劲,缠著手臂的银鞭把我慢慢向他拖过去。
他的手紧紧抓著我的肩膀,我皱了皱眉头:“疼……”
他手顿了一下,没有松开。
“我不跟你走,我要去找行云。”
他说:“我带你去找他。”
我犹疑地看看他:“你骗我的,行云变成烟了,你知道去哪里找他吗?”
他张口想说什麽的时候,忽然脸色大变,腾身上纵,一手紧紧拖著我。
他看到什麽了?
什麽能让辉月这样的人失去镇定?
我回过头去看,头发胡乱的披在面上,我只看到脚下的湖水浮起圆涡,越来越大,越来越快的水流旋转,象是湖底有个塞
子,而现在塞子被拔开了,一切都要被吸下去一样。
水面上的落叶飘了一飘,就迅速被水流带入了看不见的水下。
真有意思……
我看那漩涡越来越大越来越巨,白浪向上汹涌席卷。
水流已经包住了我的脚。
辉月死死的抱著我不放手。
我著迷著看著那水流象有意识一样攀高,已经包裹住我的双腿了。巨大的吸力,把我向下拖。“辉月?”我仰头看他。
“飞天,跟我回去。”他美丽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平静之外的神色,几分忧几分怒:“你不能这样!”
不能怎麽样?
我要去找行云……
我最後冲他笑了笑,做了一件我一直想做没做过的事。
低头,在他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身子一震,我翻掌击在他的胸口,将他身子向上托了出去。
巨大的水流迅速卷住了我的全身,将我拖入了黑暗的漩涡中去。
最後看到辉月睁大的双眼,满是震惊,不信,愤怒,惊怕……
原来这个人,有这麽多情绪……
我被黑暗彻底淹没。
行云,我来了。
“子霏大人,请这边走。”
子霏点了点头,收回注视帝都大殿的目光,跟著引路的人继续向前走。
“大人提前来到实在是意外之喜。”引路的人殷勤笑说:“可是给大人的住处一时没有备好,陛下说请大人先暂时留在帝
都宫中,等您的别宫修整好了,您再迁过去。”
子霏轻轻嗯了一声,似是个不肯多话的人。
引路的丞事偷偷瞧这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龙族的贵客,明明也是七尺高的一个普通男子,既没有生角爪也没有闪亮的银鳞
。
实在看不出哪里不一样。
子霏知道那丞事在偷看他,脸上是平静无波的样子,心里却觉得有些无奈。
帝都派出的人到了隐龙谷的时候,就是一副探头探脑的模样。跟著他们来的这一路上,也总有这种窥视似的目光,看得人
浑身不自在。
“大人请好好休息,晚宴之前会有过来服侍大人更衣赴宴。”丞事躬身又躬身,早该退下去了,可却一直磨延不走。
“还有什麽事情?”子霏再好脾气,也禁不住他一直这麽当他是珍兽异宝似的看法,重重咳嗽一声,丞事果然吓得不敢再
擡头,一路垂著身退了出去。
子霏看看陈设华丽,锦绣玉堆的别殿,摇头笑了笑。他并没有带随侍的人来。一直贴身跟著他的小忧现在到了练功的关口
上,让他远路颠簸这种事情,子霏是做不出来的。
尽管小忧哭著抓著他的鞋子说一定要跟随,子霏还是强令他好生留在隐龙谷。
以前子霏曾经想过,再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
这个金壁辉煌的帝都,给他留下的,绝不是美好回忆。
子霏把湖青色的外袍脱下来,并没有揭掉脸上扣著的,那个银色的刻著精美花纹的面具。仔细看的话,上面有云纹和龙腾
的图样,细致非常。
他还记得远远看到帝都的时候,心里有些隐隐不安的,象是在萌发什麽冲动。
决定离开隐龙谷前往帝都,完全是因爲听到帝都来使说的那些话。
原来帝都的,或许应该说是上界的最高统治者,已经易主。
旧主奔雷,几十年前就已经隐退。现在的天帝陛下……
也是德才兼备,文武双绝的人才。
子霏轻轻叹息,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些冲动。
一帝三殿五宫七神……那些都是旧时的事情了,现在的上界……
是他所不熟悉,却还在隐约牵挂的地方。
牵挂这里的人和事情。
子霏在追想中,时间过得飞快。有人在殿外台阶下朗声禀告,请他著衣去赴天帝的宴约。
子霏无意识的摩挲著柔软的衣料,淡淡地应了一声。
任人爲他更衣的子霏,想到自已已经失去了情人。他们相处的时日那样短,他甚至没有一样他身畔的东西。一样也没有。
小小的玉饰也好,袍带也好,扇子什麽的都好,只要是他的。
可是,当时怎麽会想到,要留一样东西来追想?
那时候以爲这爱火是恒久不灭的,可以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又怎麽会需要一样东西来凭吊?
子霏身形很好看,腰身劲瘦,双腿修长。穿著帝都所准备的华丽袍服,显得极其尊贵而挺拔。
侍从很小心而恭敬,一点没有让他觉得不舒适。
“大人穿著这样式的衣服果然很合身。”侍从替他整理衣服下摆的时候,赞叹著说:“是上殿大人亲自吩咐,说龙族的贵
宾,穿这种绣袍才符合身份。”
子霏仍然保持著沈默。
他心中有许多疑问。
但是子霏有非常好的耐性。一个问题,可以在心中装两百年,他并不急于在一时间得到一个仓促的答案。
况且,他已经本能地感觉到,他离他所追寻的答案,已经非常的近了。
大概只要再踏前一步,就可以解开长久以来的心结。
有人在前执灯引路,身後也有人随行。
子霏对这样讲究的衣饰,还有前呼後拥的排声,觉得十分陌生,是一种久违的生疏。灯光隐隐绰绰,第一步都象是在踏近
一个梦境。
脚步急些,就怕会误踩踏中了什麽心事。脚步缓些,又觉得後面似乎有什麽在追赶。
就这样心中思潮纷涌,脚步却仍然是坚定不移。
快到宴厅的正门时,远远的有人从另一边正对著子霏的宫道上走过来。
他身前的引路的灯笼彰显了他的身份。
四盏。
平时的日子,天帝也只有八盏,仅次于天帝的是三殿的超然高华,用六盏。
四盏这个数字,足以让子霏停下脚来,看看对面来的是什麽人。
那个人走得很快,连带著身前身後的人都加快脚步,很快在前面转了弯,上了石阶。有司仪官唱名念道:“平舟殿下到。
”
这几个字让子霏站了几秒种没有任何想法。
直到身边的人轻声提醒“大人要进去麽”,子霏才眨一眨眼,从自己茫然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等他走到正门厅口,灯光可以照见的地方,却突然斜里另有一队灯笼上了台阶。
也是四盏。
司仪官爲难了一下,因爲子霏远来是客,他接到的谕令是务必恭敬妥贴。可是後来的这一位走得实在很快,一下子抢在了
子霏的前面。他还是要当著子霏的面,先报上那一位的名衔。这样一耽搁,可能子霏就会走进厅里去,而他就错过了时机
,难免失礼于人。
子霏却慢下脚来,让那个人和他擦身而过。
司仪官张口报出:“行云殿下到。”
子霏象是在梦中一样,那个後来而先至的人,从他身边掠过去,衣裳悉簌作响,带著一缕似有若无的清淡的香气。
子霏偏过头去只来及看到一个背影,极纤细而高挑,长发一束,身形美丽。
是个让人一见难忘的美丽背影。
那人显然也知道自己是抢了别人道的,但是却象是毫不在乎一样,几步就跨进了门。
子霏觉得腿极重,无论如何这最後一阶也是迈不上去。
司仪官看了看他,犹疑著这位传说中才存在的龙族的贵客,什麽时候才打算上阶入内,而他终于可以报出他应该说的那一
声。
子霏这样愣在门口,夜风吹过去,他只觉得眼眶有些烫。
爲了,刚才那个一闪而逝的身影。
也许是梦。
他定定神,走上最後一级台阶。司仪终于可以高声的念出:“龙子霏大人到!”
因爲本来就是爲了迎接远来的贵客而天帝亲自赐宴,所以这一声唱名报得格外响亮。
厅里已经有不少人,突然那小声说话而响起的嗡嗡的声音停顿住了,差不多所有人都往门口看。
子霏就这样在所有人的注目中走了进来,他有无可挑剔的仪表与装束,银蓝色的袍服,象宝石一样闪光的丝线交织错落绣
出的精美花纹,戴著一顶并不多麽华丽却极漂亮的头冠。
有内侍迎上来,殷勤地奉承一句:“大人远来辛苦,请这边坐一坐,宴会就要开始。”
子霏跟他往里走。厅里很空旷,靠殿心的地方照例是空出来,会有歌舞来助兴。两摆案桌摆得整齐,上面有果品和花朵,
果香与花香混在一起扑在面上。
子霏的案桌在左首第一张。
右首第一张上已经坐了人,看到子霏走近,很客气而有礼地站起身来和他互行了一个平礼,悦耳的声音说道:“贵客远来
辛苦。”
子霏看著那人头上戴的镶著珍珠的冠冕,轻声说:“平舟殿下不必多礼,唤我子霏就好。”
平舟回以一笑。他身形与子霏差不多高矮,但是五官极其秀雅美丽,一种沈静的气韵令人心折不已:“子霏大人平易亲切
,以後相处共事起来一定和睦融洽,让我放下一桩心事。不瞒子霏,我一直觉得龙族终究是上古神族,必是清高遗世难以
说话的呢,看来真是夏虫妄语冰雪,让你见笑。”
子霏在面具下微笑。
这个人在爲人处事上从来都是一把好手儿,和他相处无论立场或是环境差异有多大,他都让人觉得如坐春风般舒适。
说话间既显得亲切,又隐含尊敬,也绝不会有失自己的身份。
平舟往身边招呼:“行云过来,见见我们龙族的贵客。”
坐在右首第二张案上的少年并没有马上起身,斜睨著漂亮的眼睛,有些懒洋洋地说:“这就是子霏大人?”
72
子霏讶异于自己的冷静,居然还可以用若无其事的声音说道:“这位是行云殿下?”
少年终于还是站起了身来,行礼的姿势漂亮之极:“见过龙子霏大人。”语气是十足的不客气。
子霏还了一礼,目光无法克制的停留在行云的脸上。眉眼秀美惊人的少年,带著勃勃英气,面容象是会发光的宝石一般。
子霏凝视
著他,几乎觉得整个神魂就要被那双明亮的眼睛吸了去。
平舟和他客套:“行云一向任性,子霏不要见怪。”
“不……不会。”子霏垂下眼,象是要掩饰什麽似的,很快说了一句:“行云殿下真是品貌出校晟儆袪憽!薄?br />
平舟笑了,说:“这是自然。”
子霏镇定了一下,才问道:“三殿我已经见到其二,可说此行不虚。”
平舟穿的袍子在明灯下熠熠生辉,说出话来让人觉得极其动听:“子霏肯来帝都,自天帝而下,帝都人人俱感荣幸。三殿
还有一殿
从缺,这几天会有人选添增,子霏来得正巧,可以看一场精彩之极的选试。”
子霏点了点头。
他有许多许多的疑问。闭关了这麽久,外面的一切都十分膈膜了。
如果不是帝都有使者去,他不会知道天帝易人,上界几乎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旁边有人看著他们说话,因爲与子霏不相熟,而且平舟的地位是超然高贵旁人不可以上来插入谈话。行云在一边慵懒地剔
著指甲,
他的指甲淡红晶莹,手指修长。十个指甲却有两个齐根剪断的,剪得粗糙。子霏在他的位置上落坐的时候,听到那边平舟
和行云在
说话,并没有刻意小声,平舟的声音很自然亲切,两个人的关系一定是极熟而且融洽的。
平舟说道:“你又去塔边了?居然把指甲都玩断两根。”
行云撇了撇嘴:“一时不当心而已。”
平舟一笑,弹弹他的袖子:“回来跟陛下,你也这麽说去吧。”
行云满不在乎的耸耸肩膀,把桌上的果子抓起来咬。事实上现在所有人都在依次入席,正襟危坐,象他这样肆无忌惮的真
没有第二
个。
子霏垂头看著自己的手掌。
好象一场梦。
所有一切都象梦,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都一起挤到了眼前,让他不知道看哪里,听什麽。
耳中嗡嗡的全是乱响的声音,眼睛盯著自己的手,可是实际上却什麽也没有看得进去。
行云还活著麽?
是行云吧,是他吧……一模一样的眉眼,只是有些稚气。
连名字也都没有变。
是活著的……
是活著的……
这就可以了……
就可以了。不管中间发生过些什麽,现在是什麽局面,将来又会步上什麽样的路途。
他是活著的,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不敢擡头看他,怕眼睛中痴傻的火焰会把光明烧灼成灰。
怕这好梦易醒,怕琉璃易碎。
下首的案几上也来了人,隔著两步远的空子,向我招呼:“子霏大人早来了?”
子霏擡头看那穿著短袍的人,他笑得爽朗,自我介绍道:“我叫做星华,是五宫里的第一宫。”
子霏微微颔首:“久仰。”
他一挥手,样子十分的随意:“客气话不说了!我听说你是隐龙谷的第一高手?有空的话来切磋切磋?我是用刀的,你呢
?”
子霏觉得有些熟悉的热流从心间漫过,语气也高了一些:“我用剑。”
星华两眼放光:“用剑?什麽剑?我看看!”
对面平舟正与行云小声说话,提高声音说了一句:“星华宫主,这是宴厅不是武场。”
星华摸摸鼻子,道:“有什麽关系,说说不行麽?”一边又和子霏挤眼:“要不,晚上你去看看我的刀,重一千四百六十
一斤七两
二钱,刀身宽九寸……”
平舟又提高了声音:“星华宫主,昨日递给你的禀贴已经看过了吧?”
第二次被打断,星华终于有所收敛:“看过啦,明天给你写回贴。”
平舟笑笑,行云凑过头去和他说话。
子霏垂著头,仍然盯著自己的袍子角看。
星华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些微的潮水的气息,沈静安适,让人觉得心中莫名其妙的舒服。虽然他不大说话,可是让人觉得他
并不遥远
冷漠。
传说中的上古神族,孩童时就听著那些久远的惊天动地的往事过日子。现在就有一个传说中的龙族站在面前了,可是看著
却不让人
觉得有什麽出小!?br />
也许拔出剑来打一场,就看得出真正斤两了。
他的胡思乱想只到此时爲止,司仪朗声诵道:“天帝陛下到。”
一时间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厅中的人都站起了身来。
子霏站起来,他的姿态风范都显得自然而标准。
天帝步伐缓慢而庄重,走到了子霏面前的时候停了下来,语声柔和:“子霏远来辛苦。”
子霏清晰地回答:“陛下如此款待,教子霏不安了。”
天帝微笑起来。
在场的人大都低著著,这个微笑只有恰好的擡头的子霏看到了。
明明是美如新月的眼眉,秋水一样的眼睛,却因爲长久的威严而显得冷厉尖削。眉如剑锋眼似冰封,那微笑只在唇边而不
在眼中。
子霏看著这个并不温和的微笑,眼睫又垂了下去。
天帝的步子停顿了一下,眼中有一点晶光闪过,才从子霏面前走了过去,缓缓落坐。
余人才松一口气,各归各座。
天帝穿著一件并不特别华丽的礼服,黑底银纹,算不得抢眼。但是这样一件黑衣,却让他彰显出无上的尊贵和清远。子霏
打量他的时候,也意识到包括天帝在内的厅中所有人,都在不著痕迹地打量他。
好象有一道目光,特别的凌厉,象是穿透脸上的面具,一直刺进心里一般。
司仪念的冗长的场面话,子霏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直到那些话全都念完了,天帝和声与他寒暄,他才算回过神,有分寸的
应答。
侍立的僮子斟满一杯酒,天帝举杯向他邀饮,子霏举袖半遮,把杯中酒喝干,僮子又伶俐地斟满。
喝酒的理由十足冠冕堂皇,先是爲了风调雨顺天地和泰,子霏一边喝酒一边腹诽如果真能喝一杯酒就能达到这伟大的心愿
,那这心愿也不见得还能称上伟大了。第二杯是爲了上界繁盛龙族扬名,又是个好理由。
第三杯不用说,自是爲了子霏远道而来到帝都,接风洗尘安顿抚慰。
子霏把第三杯喝完的时候,才注意到天帝只是说著让他喝,自己的杯子只是举了举,连嘴唇都没沾。
这当然是不公平的,摆明就是灌你。
可是你不能不喝。
让你喝你就得喝,谁让人家是主你是客?人家是官你是闲人?
子霏当然知道这种事不可能较真儿,只不过……这个杯子,个儿大了点儿。喝得又急,子霏觉得胸腹间有些热热的。
nnd,帝都什麽都变了就这个没变,这种上来先灌人酒的破习惯,到底到哪年才能改掉啊!
天帝这才是开了个头儿,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排著队等著上来灌他。
子霏甚至听到刚才行云和平舟小声说的那句话。
那个象个促狭小鬼似的美少年居然说,把这个龙啥啥的灌醉了,他会不会现出原身来,让所有人看看龙究竟是几只爪多少
片鳞?
有人上来献舞,跳得当然是十分的好。子霏的预感完全正确,天帝和他说了两句闲话,星华就已经满端著大杯子靠近他了
。
说的也是场面话。什麽远道而来,先干一杯。
好。
第二杯来了,说是一见面就觉得义气相投,改天好好儿打一场,互相指点指点。
第三杯也是满的,说是再过几天三殿从空的那一殿要定主儿,他可以跟著出出力气凑凑热闹。
当然星华没天帝那麽牛b,敬子霏三杯,自己也是陪了三杯。
子霏趁机会问,爲什麽三殿的位子会空出一位来,而且空了许久。
星华一笑,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你们都不问世事麽?现在的天帝陛下原来出身三殿,从空的一殿就是他的旧属,空五十
年是惯规。当年奔雷陛下登位後,他东战将的位子也空了五十年,後来才由克伽将军接的任。
子霏点了点头,两个人一饮而尽,互相亮亮杯底。
星华当下决定他喜欢这个龙族的子霏,虽然话不多,可是脾气十分相投。
接著平舟也来敬,不用问也是三杯,自然杯杯都有好理由。
子霏在面具下苦笑,又喝了三杯。
行云也过来了。他脸孔雪白,端著大的酒爵,双目明亮耀眼:“子霏大人,你们龙族都是银发之人麽?”
子霏笑了:“不见得。我们族长就是一头赤发。”
行云点点头:“哦,倒是不错,来,干一杯。”
他倒是没有找大理由来喝酒。
第二杯倒上了,行云又说:“子霏大人今天这身儿行头儿也不错。”
子霏看著他漂亮的容顔,觉得这个少年直率得叫人喜欢,马虎眼打得十足马虎,无聊的场面话说得比谁都无聊。
第二杯见了底,第三杯倒上,子霏抢先说:“行云殿下是羽族人?看起来道行不算深。”
行云点点头,道:“我有个别号就叫孔雀公子,你倒眼尖。”
喝了第三杯。
子霏觉得头有些晕了,松松高束的领子,深深呼了两口气。
冷不妨一擡眼,天帝居中坐著,一双眼正和他对上。
那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