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阿娘既是狐氏后人为何会说晋语这玉环的另一半又去了哪里”
“你阿娘为什么会说晋语我不知,这玉环的另一半在哪里我也不知,我只知道你不该来晋国,更不该来新绛”史墨转头看着我,疼惜、怜悯、无奈,自责,他把他平日对我深藏的情绪一股脑全都溶进了此刻的眼神,叫我分不清坐在面前的到底是史墨还是夫子。
“师父,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不想让我来晋国阿娘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我有些急恼,我想起了阿娘那些梦呓般的警告。
“你可想知道那眸色有异的两个女婴为何早夭”
“为何”
“她们被人吃了,放在食鼎里,连汤带肉吃掉了。”
“吃掉了”我大惊失色。
“对,剥皮啃骨,连汤带肉。”史墨说着,将视线投在了我裸露的双手上。
我被他看得发憷,放在案几上的两只手竟莫名地有些发麻。剥皮啃骨我望着案上火炉中的两块红炭,心中却浮现出了一口兽头纹的青铜大鼎,鼎下堆着熊熊燃烧的木柴,旁边有人举着大斧要剁下我这双手扔进沸腾的汤水里,而周围全是拿着刀俎、食箸,面色贪婪的吃客。
“师父的意思是,晋国有人想吃了我”我把手藏进袖里,紧紧地握成拳,心狂跳不止,整张脸如着了火一般滚烫起来。
“异者为妖,自古如是。鲜虞乃北方蛮国,传说众多。七年前,卿相讨伐鲜虞,鲜虞国几近灭国,国中贵族逃入深山不见踪迹,但侍奉王族的几个方士却一路南下到了晋国。”
“方士,何为方士”鲜虞乃燕、晋之间的异族小国,对于它,我知之甚少。
“方士,其职类巫。但素日召神劾鬼,炼药以求长生。智瑶府中就收有鲜虞国来的方士,他们相信狐氏碧眸女婴可烹煮入药以得长生。”
“荒唐,这简直太荒唐了生老病死乃人之天命,自夏禹立国,扬扬数千年,哪有一个人可以与天齐寿他智瑶莫非疯了不成”我又惊又怒。
“智氏一脉男丁多早亡,智氏一族也几度因此差点丢了卿位。所以,为保族脉,智氏自文子起,府中常年备有药人,以药喂哺,再由方士采血入药以养宗主精气。长生之方要的是女婴,你现已长成却也不必惧怕别人烹煮了你。只是,智瑶府上既有采血入药的惯例,他们难免不会觊觎你的血。所以,你现在最好马上离开晋国,明天我就可以派人送你去齐国。”
“不,我不走”我恼怒道。
“为何”史墨雪白的长眉猛地蹙起,“可是因为无恤”
“这是我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子黯,你自入我门下,为免引人注意,我便让你以男子之貌示人,但为师今日却要多说一句,他赵无恤再好,也绝非你的良人,你莫要在他身上失了心。留在晋国对你而言,实是百害而无一利”
“师父,我与无恤乃知己好友,并无男女之情。我要留在晋国,自有我非留不可的理由。智氏新立宗子,师父必在受邀观礼之列,届时请师父务必带子黯同去”我伏跪在史墨身前叩头高声道。阿娘不让我来晋国是怕有人伤害我,可她疯疯癫癫的时候又要我一定要来晋国。为什么阿藜,阿藜是谁也许,我不是个孤儿。也许,我在这世上还有血脉相亲的亲人。鲜虞狐氏,智府药人,这是我目前唯一知道的和阿娘有关的线索。如果,这个阿藜就在晋国,我如何能一走了之那样,我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娘亲,对得起我素未蒙面的亲人
“智府你绝不能去”史墨厉声拒绝了我的请求,“智瑶此人生性狂傲,从不将别人放在眼里。他若是起了心思要抓你去做药人,别说是我,就算是卿相也未必奈何得了他。范氏、中行氏还在的时候,晋国上卿是六大家族的宗主轮着做。如今那两家被灭,便是赵、智、韩、魏四家轮流掌权。如今卿相年事已高,下一任上卿就是智瑶。伯鲁生性懦弱,为了赵氏的将来,即便是卿相也要忌惮智瑶几分。”
是啊,如果智氏的计划成功,那第一个死的是伯鲁。公子啼如果也死在赵府,那第二个死的就是无恤。而赵孟礼如愿成为赵世子之后,智颜若是跳出来指责他当初弑弟夺位,毒杀公子啼,那任凭赵鞅权势滔天也救不了赵孟礼。到时候,恐怕连丧三子的赵鞅也会因此受累。智瑶之心如此歹毒,等他坐上上卿之位,现今如日中天的赵家,恐怕也也难逃任人宰割的命运。
史墨见我久久不语,便起身将我扶了起来:“子黯,我自知无法和你夫子相比,但我既然收你为徒,就不能眼见着你引火上身。为了隐瞒你的身份,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如果你非要留在这里,那你必须对智氏敬而远之。”
“师父放心,子黯绝非鲁莽之人。今夜,谢谢师父的酒。”我把耳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向史墨行礼告退。
史墨紧拧双眉一脸担忧地看着我,他知道他的话我没有听进半句。
智瑶,智瑶这个名字似乎是我怎么都绕不开的一道坎。负了瑶女的人是不是他在百里府里要杀我的人是不是他天枢与他又有什么关系这些问题困扰了我许久,如今竟连我的身世都同他有关。看来,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找个机会好好会会他
隆冬的寒夜静得有些吓人,宽阔的街道上空落落的只有我一个人。覆在地面上的露水结成了薄冰,人走在上面一步一滑,摇摇晃晃。之前出来时没有骑马,现在却后悔不已,照我这会儿的步速,走到天亮都不一定能回到赵府。
晋国的冬天比秦国的更加难熬。秦地虽冷但冬日却极少下雨,那种冷是干燥的冷,单纯的冷。但晋地却不同,新绛这两日时不时会飘一阵小雨,寒冷的空气凝了水份湿答答的,阴气逼人。身上的衣服一天到晚总泛着寒冷的潮气,穿再厚的袄子都捂不热身子。
前面的地上又躺了一只冻死的雀鸟,它雪白的腹部沾了灰突突的残雪,两只红红的小爪子直直地朝向天空,叫人看着可怜又可笑。雏鸟啊,雏鸟,既知隆冬难熬,为什么不早早南飞我自嘲一叹,缩了缩脖子。之前的酒气到这会儿早已散光,凛冽的空气钻进衣袖让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寒冷中,我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我想起这些年做的那些梦,想起阿娘,想起她口中的阿藜。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希望智府的药人里就有我要找的阿藜,我是那么疯狂地想要有一个亲人,一个与我血脉相关的亲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定我此刻凌乱的心。
街道的尽头传来马车奔驰的声音,我停下脚步回头去看。那自暗中驶来的马车在离我几丈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两匹色的骏马打着响鼻,呼着白气。驾车的人戴着斗笠看不清脸,马车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色帐子,看上去不像是女子的车驾。
我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到车前,弯腰一礼:“在下太史府巫士子黯,急欲往卿相府去,冒昧请问主人家可否捎在下一程”
我话说完,车里没有一点动静,倒是赶车的车夫陡然抬起了脸。那是一张变了形的脸,额头中央的骨头高高地突起,下巴尖尖的歪向一边,稀疏的眉毛下是一双阴森可怕的倒三角眼睛。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像是从鬼域里爬出的怪兽。
我心中一颤,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沉着嗓子对着车帐问了一句:“是他吗”
车帐稍稍掀开了一条缝,而后听到有人用手在车座上轻轻地敲了两下。下一刻,车夫已经从身后提了一柄长剑,腾身而起。
我见状扔了纱灯转身就跑,可没跑出去几步就重重地扑倒在地上,失去平衡的身子蹭着地上的薄冰滑出去老远。
“受死吧”鬼脸车夫瞬间移到了我身前,一柄长剑冲着我的腹部狠狠地扎了下来。
我翻身避过,从靴子里拔出于安送我的那把天水匕,趁那鬼脸车夫朝我冲过来时,在他脚踝上用力地划了一道。
鬼脸车夫一吃痛猛地倒退了几步。
我借机从地上爬了起来,拿着匕首紧盯着他。这路面太滑,我根本跑不了,万一再次摔倒,眼前的人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死我。
“是谁要杀我”我问。在天枢时,于安曾教过我几招对敌的杀招,天水匕上涂了致人昏迷的毒药,只要我能拖住他半刻钟,他就死定了。
“你不需要知道。”他被我伤了脚踝后,谨慎了许多,一双三角眼紧紧地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伺机出击。
“不管那人给了你多少钱,我出十倍的价钱。”我从怀里掏出一袋钱币扔在他脚边。他眼神一动,似是迟疑了一下,我趁机滑步向前,举起匕首朝他的胸膛扎去。
可对手毕竟老辣,他即便中了我的毒,却在极短的时间里反应了过来,侧滑一步,挥剑直斩我握着匕首的手腕,我肩膀一拧避开他的攻击,匕首在手中变换一个角度,身子借势擦过他的另一侧,狠辣绝决地在他上臂内侧的血脉处割了一刀。
当胸刺去的那一招是虚招,手臂上的这一刀才是真正的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