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经完全落下,暗再次降临,焚血古咒如约而至。此刻仿佛有一团烈火,被暗点燃,然后在体内迸发,似要把血液蒸干,把灵魂焚烬,那种痛苦撕心裂肺,让人几欲癫狂,仿佛正在被挫骨扬灰
萧唯吾赶紧关了窗,强忍着痛楚,蹒跚地坐到木桌前,点亮了那盏老油灯。
油灯的火苗摇摇晃晃,惨淡地照亮了草堂,同时也照亮了草堂里的千卷国经。
萧唯吾颤颤地拿起一卷摊开,借着幽暗的灯火,依稀可见上面写着:“慧者须臾顷,亲近于智人,能速解达摩,如第三者尝汤。愚人不觉知,与自仇敌行,造作诸恶业,必受定众苦果”
他咬牙念出声来,但是焚血化魂之痛使得他声音颤抖的厉害,以致于有些字音都咬的格外扭曲。
自从在南曦结庐归隐以后,每逢焚血古咒降临的夜晚,萧唯吾都会点一盏灯,捧一卷经,然后夜读佛经以超脱自身苦痛。然而让人无奈的是,每次都痛上加痛,似乎这普渡众生的佛,并不怎么渡他。可他仍然坚持夜夜诵经,因为他不想被孤独和绝望所蛀空,同时这也是一个濒死的武林至尊最后的精神寄托。
“你怎么还不明白,所谓的佛渡众生,那只是一句假言,佛是大毒禁锢了多少人”
突然一道声音响起,断断续续,沉缓之中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苍凉悲戚。
这声音又似乎可以穿透灵魂,让人不由得在这仲夏之夜里打上几个哆嗦
这声音出现的同时,一个英俊到极点的衣男子凭空出现在草堂里,漆的长发,漆的眸子,漆的袍子,漆的鞋子,甚至连背后的那一口断剑都是漆的,整个人仿佛是夜的化身,就这么凭空出现在草堂里,静静的坐在萧唯吾对面,然后把一张黄皮古卷轻轻推到了萧唯吾面前。
灯火辉映里,只见那张黄皮古卷上镌刻着三个太古时期的古字:诛天契。
衣男子静静的看着对面那个被痛苦淹没的少年,嘴角忽然生出一抹似有还无的邪魅诡笑。
“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血祭了这份诛天契,就可以拔除你体内的太古邪术,不仅可以继续活下去,还可以得到五卷当年令整个太古大地都心惊胆寒的诛天诀,然后去找给你下咒的人报仇雪恨”
“可你要的是命灯”
此刻萧唯吾因为痛苦而变得面目狰狞,连带着话音都在剧烈的颤抖。
今晚体内的焚血古咒似乎比以往来的都要强烈,他现在甚至可以听到体内血液被焚烧的滋滋声,以及魂魄被炙烤的那种炸裂声音,他强忍着焚血化魂的痛楚,颤颤地抬起头,看向了对面的衣男子。
衣男子依然邪魅的笑着,像雾,像雨,又像风,让人捉摸不透。
自从南曦归隐以来,每逢焚血古咒降临,这个邪魅如斯的衣男子便会手持一张黄皮古卷出现在落阳草堂里,坐在萧唯吾对面,声称只要血祭了这份诛天契,非但可以除去古咒,还可以得到五卷诛天诀。
而作为交换,萧唯吾要把自己的命灯交给这个邪魅的衣男子。
他虽然不懂仙道玄学,却也多少听说过一些三魂命理。
相传世人皆有三魂,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这其中天地二魂常在外,沟通天地,唯有命魂不离身,凝聚命灯,灯灭则人亡。命灯不可强取,除非其人心甘情愿,否则强取必灭,其人必亡。
纵然有人心甘情愿献出命灯,也须得有特殊的取灯法门,不然命灯亦灭,其人亦亡。
但是这种特殊的取灯法门太过邪恶,早在太古之初便被诸神毁灭,所以取人命灯一直都是个传说而已,没有人会,更没有人见过,但倘若真的成功取了别人的命灯,便可以掌控别人的生死,顺心时可以将灯留着,不顺心时便可以将灯覆灭,如此便可以杀人于千里之外。
所以萧唯吾一直在犹豫,尽管渴望活下去,但在他眼里,自由和尊严高于一切。
“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想要得到,就要有等价的失去,我给你命,你给我灯,这很公平。”
“可灯给了你,命还有自由吗”
“命都没有了,还需要自由吗”
这锋利如刀的话语直剖心底,让萧唯吾本就因痛苦而颤抖的身体更加颤抖,连带着桌子都跟着摇晃起来,今晚的焚血古咒来的格外强烈,他甚至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崩碎,此为陨落之兆。
命都没有了,还需要自由吗
这句话就彷如重锤,在他心底撞击出最为剧烈的叩问之音。
他不由得凄惨的笑了笑,只是这个笑容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下,显得异常可怖。
“不是今晚的邪术太强烈,而是你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你自己可以清楚的感觉到吧”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世间本无我,却又处处是我,我是谁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让你活下去,虽然你是大乾皇朝的武林至尊,名动天下的唯吾独尊侯,但是在仙道面前,在神道面前,在天道面前,你渺小的就如同蝼蚁,而我可以让你变得强大,成为这天地间最独一无二的存在,最重要的是,我还会给你想要的自由”
“我凭什么信你”
“凭你别无选择,你之前或许还有时间犹豫,但是今晚不行,因为你活不到明天”
这锋利如刀的话语已经剖到灵魂,萧唯吾看着幽幽的灯火,没有再说话,因为痛苦而狰狞的脸在此刻变得异常深沉,隐藏着求生与自由之间的博弈,他不觉得低下了眼睑,那卷摊开的国经再次映入眼帘。
“慧者须臾顷,亲近于智人,能速解达摩,如第三者尝汤。”
“愚人不觉知,与自仇敌行,造作诸恶业,必受定众苦果。”
“我苦心孤诣追求武道,所求者不过是自由和尊严而已,虽然败尽天下英雄,但却从未取人性命,自问问心无愧,又何曾造作恶业,既然无恶业,又为何让我饱受这般苦果,如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夜夜在暗的绝望中独行,可是除了暗和绝望,竟是无路可走。”
“我堂堂武林至尊,堂堂唯吾独尊侯,怎么就成了如今这幅模样,悲惨如猪,落寞如狗。”
“人言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
“可如果真的有神明,如果天真的在看,那这世道为何会如此不公,总是让真正善良的人受到侮辱和伤害,如果天下生灵终其一生都不过是神明娱乐的棋子,那这神明的存在还有何意义”
“我最初的愿望不过是为了拥有自由和尊严而已,难道这也有错吗”
“既然最初的愿望无法实现,那么,逆天成魔吧”
“从此不拜诸仙,不参神佛,从此多了自由,少了枷锁。”
一念至此,萧唯吾强忍着焚血化魂之痛咬破手指,在那古老邪魅的诛天契上狠狠按了下去
没有自由的生命是无妄的,没有生命的自由是虚妄的。
但这一刻,求生的欲望战胜了自由的追求,无妄战胜了虚妄。
倏尔一缕沁凉自那古老的诛天契上流入身体,仿佛有一场甘霖,一滴,两滴,三滴十滴,百滴,千滴,万滴,疯狂地涌入身体,把焚血化魂的恶咒浇灭,给枯竭的血肉和灵魂带来生机。
然后整个世界宁静了,再也没有了焚血之苦,再也没有了化魂之痛
紧接着一盏若有若无的青灯自萧唯吾身上飞出,落到木桌对面的邪魅衣男子手里。
“血祭诛天契以后,你便是这亘古以来的第十代诛天客,有契为约,有灯为证,一日诛天客,一生诛天客,生生世世都逃不过这个宿命,你拿契约,我拿命灯,我会履行约定,赐你五卷诛天诀”
那邪魅的衣男子此刻变得异常严肃,蓦地大袖一挥,原本只有三个字的诛天契上忽然又多出了数千个小字来,一个个阴诡邪魅,一行行晦涩艰深,殷红邪魅,如血凝成,不多不少,恰为五卷。
“我诛天阙里有十字,传到你这里正是个凌字,我希望你日后能够成为我诛天阙里的绝顶杀客,所以你的诛天之名便以绝顶为名,配以凌姓,叫做凌绝顶,你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三个问题,第一,为什么会选择我”
“身中太古邪术而苦撑三月不死,你有大毅力”
“第二,需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你的时候,自然会找你,你现在亟需做的,就是让你自己尽快强大起来,因为以你现在的实力,根本替我做不了任何事情。我那诛天诀神威无上,能克尽天下道法,你若能将其完全参透,必将终生受益无穷。但他日你若入得太古仙界,定要小心使用诛天诀,切莫泄露了诛天客的身份,更不可提及诛天阙,不然会有灭顶之灾”
“第三,何为太古邪术”
“太古邪术狠辣绝决,自太古传承流转,向来不为人知,而能使用太古邪术的必不是凡人。这个给你下咒的人想杀你,但却不直接杀了你,而是用太古邪术断了你的生机,显然是把你当成卑贱的玩物,而有这种心理的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他比你强太多太多,在他眼里,你这个武林至尊只不过是个蝼蚁而已,蝼蚁尚且一脚直接踩死,而在他眼里你连蝼蚁都不如,根本没有让他一脚踩死的资格,只随便丢个太古邪术给你,让你自生自灭,这个人不简单”
“我问完了,你可以走了”
“你这么跟我说话,就不怕我灭了你”
“守了三个月才拿到我的命灯,我还没有发挥应有的价值,你舍得我死吗”
“哈哈,聪明凌厉,自信霸气,很符合诛天客的气质,我果然没有选错人你要好好的生存下去,因为这个世界真的很危险,武之上有仙,仙之上有神,神之上还有天。你的诛天之名既为绝顶,那便当绝顶,所以我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不要再被人看成蝼蚁,诛天客至高无上,绝对不可以被看成蝼蚁”
这话音愈来愈轻,轻到最后几个字时,已经小不可闻。
与此同时,那位邪魅的衣男子的身影也在草堂里愈来愈淡,如同光影一般,慢慢地消失不见。
落阳草堂里就这么变得安静起来,只有那盏灯火在左摇右晃。
灯火辉映里,萧唯吾的神色忽然有些怔愣,他不知道自己这样以灯换命到底是对还是错,但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后悔,因为他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去找那个神秘老人一雪焚血化魂之恨。
许久以后,他拿起那卷摊开的国经,漠然的在油灯上点燃
那国经燃烧的很快,遇火即着,而最终落地的不过是一撮经灰而已。
国经之于大乾皇朝的地位之重,那是不言而喻的,而且皇朝律法早有规定,亵渎国经者,处以连坐并炮烙之刑,如有刻意损坏者,当处以凌迟极刑,株连九族。
然而此刻,萧唯吾全然无惧
那卷国经烧完以后,他索性把老油灯直接丢进了千卷国经里,熊熊的大火瞬间而起
这一个仲夏之夜已然把他的生命分割为前世今生,那剧烈燃烧的,似乎已经不再是经文,而是他的前世,似乎只有把这些前世都烧尽,将往昔的虔诚都在这大火里焚尽以后,他才可以迎接新生,然后拿起那张诛天契踏出了落阳草堂。自归隐南曦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晚上踏出草堂。
堂外皓月当空,月下几许蟋蟀残鸣,断断续续,凄切又迷离。
萧唯吾在堂外的一块磐石上坐下身来,然后将那张诛天契缓缓摊开,在凝神注视许久以后,十指分分合合,在波诡云谲之间结了一道邪魅的手印,此手印名曰凛然邪印,正是诛天诀的起手式。
他自岿然不动,人印合一,坐在月光里静态凝神,开始全力修炼诛天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