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弱布衣散发,正在后园石亭下望月纳凉,亭外一个女仆操持煎药,一股浓浓的草药气息弥漫了庭院。见姚贾匆匆而来,顿弱既没起迎也没说话,风灯下苍老的脸上写满了轻蔑与冷漠。姚贾已经无暇顾及,大步走到亭廊下扑拜在地。一开口便哽咽了:“顿兄,姚贾来迟也”顿弱冷冷一笑道:“老夫又没死,足下来迟来早何干”姚贾一时悲从中来,不禁放声恸哭了:“顿兄也,姚贾一步歪斜。铸成大错,悔之晚矣公纵然不念姚贾宵小之辈,焉能不念大秦法治乎焉能不念先帝知遇之恩乎”顿弱手中的大扇拍打着亭栏,淡淡揶揄道:“爬不上去了。想起法治了,想起先帝了廷尉大人,果然智慧之士也。”姚贾终于忍不住了,一步爬起愤然戟指骂道:“顿弱姚贾错便错了,认了可姚贾不敢负法治不敢负先帝此心此意何错之有,得你老匹夫如此肆意揉搓大政剧变,姚贾是脚陷污泥了。可你顿弱如何你抗争过么你说过一句话还是做过一件事姚贾该杀你老匹夫便该赏么姚贾认错,姚贾求你。可姚贾也不怕连根烂左右都死了,怕个鸟来你老匹夫便抱着药罐子,还是得死死得并不比姚贾好看姚贾再求谁,也不会求你这个坐井观天的老蛤蟆了”姚贾原本邦交利口几追当年张仪,此时愤激难耐肆无忌惮,酣畅淋漓骂得一阵转身便走。
“且慢”顿弱从幽暗的亭下颤巍巍站了起来。
“名家软骨头,何足与谋哉”姚贾头也不回硬邦邦甩过来一句。
“姚贾人鬼难辨,不许老夫试试火候么”顿弱愤然一喊。
姚贾的身影终于站住了。终于回身了。姚贾步履沉重地向亭下走。顿弱扶着竹杖颤巍巍地向亭外走。月光朦胧的庭院。两个须发一般灰白地老人在相距咫尺处站定了,相互打量着对方。目光交融在一起,良久没有一句话。终于,顿弱轻轻点了点竹杖,转身向那片茂密地柳林走去。姚贾问也没问,便跟着走了。
柳林深处一座石墙石门的小庭院前,顿弱地竹杖点上门侧一方并无异常的石板,石门隆隆开了。朦胧月光被柳林遮挡,小庭院一片漆黑。顿弱却轻松自如地走过了小径,走到了正中大屋的廊下,又点开了一道铁门,进入了同样漆黑的正厅。姚贾自觉又绕过了一道铁石屏风,又过了一道轧轧开启的石门,又下了长长一段阶梯,前面地顿弱才停住了脚步。不知顿弱如何动作,蓦然间灯火亮了,亮光镶嵌在墙壁里,空荡荡的厅堂一片奇特的昏黄,微微清风穿堂而过,清凉空旷得一片萧疏。
“姚兄所求老夫者,此处也。自己看了。”顿弱终于说话了。
“这是黑冰台出令堂么空空如也”姚贾惊愕得脸色都白了。
顿弱默默穿过厅堂,来到正面墙下又点开了一处机关,进入了一间宽大的密室。室中一无长物,正面中间石案上一只硕大的香炉,两支粗大地香炷尚未燃尽,青烟袅袅缠绕着供奉在正中的巨大灵牌。一看便知,顿弱是天天来此祭拜始皇帝的。姚贾心下酸热,在灵牌前一拜扑倒,一句话没说便放声恸哭了。顿弱默默地跪坐案侧,手中竹杖向香案一侧一点,香案正中便滑出了一道长函。姚贾骤然止住了哭声,目光紧紧盯住了赫然铺展面前的那方羊皮文书
大秦始皇帝特诏:黑冰台劲旅,本为七国邦交争雄之发端也,留存于天下一统之后,将有乱政乱国之患。着典客顿弱,立即遣散黑冰台剑士,或入军。或入官,或重金还乡;遣散之后,典客府将去向册籍立交皇室府库密存,任何人不得擅自开启。朕后若黑冰台依附权臣作乱,典客顿弱当处灭族之罪始皇帝三十七年六月。
“顿兄,这,这是陛下生前月余之诏书”
“正是。陛下生前一个月零六天。”
“陛下啊陛下,你有正道之虑。何无固本之谋哉”
“姚贾不得斥责陛下”顿弱黑着脸呵斥一句。
“陛下,姚贾万分景仰于陛下”姚贾对着灵牌诏书深深一躬,肃然长跪如面对皇帝直言国策,“然姚贾还是要说,陛下执法家正道过甚,轻法家察奸之术亦过甚也法家法家,法术势三位一体也法治天下,术察奸宄。势立君权,三者缺一不可啊陛下笃信商君法治大道,固然无差。然则,陛下轻韩非察奸之术,却是不该。若非如此。陛下何能在生前一月之时,连遣散黑冰台都部署了,却没有立定太子,却没有立定顾命大臣陛下。你明彻一世却暗于一时,你在身后留下了何其险恶之一片天地也黑冰台固有乱政之患,然安能不是震慑奸宄之利器陛下恕老臣直言:陛下若将黑冰台留给顿弱姚贾,老臣等若不能为大秦肃清庙堂,甘愿举族领死然则,陛下却将神兵利器束之高阁,将奸宄不法之徒置于中枢,使邪恶势力无克星之制约。大局终至崩溃矣陛下啊陛下,你万千英明,唯有一错,这便是你既没有察觉身边奸宄,更没有留下身后防奸之利器啊”
“姚贾,陛下不是神,陛下是人。”顿弱笃笃点着竹杖。
“是,陛下是人。陛下不是神”姚贾颓然坐倒了。
“贾兄啊。莫再费心了。大秦要殁了,任谁没有回天之力了。”
“不大秦不会殁了不会不会”姚贾声嘶力竭地捶着地面。
“贾兄。你我同为邦交大臣几二十年,生灭兴亡,见得还少么”顿弱扶着竹杖站了起来,颤巍巍地在香案前走动着,苍老地声音弥散出一种哲人的平静冷漠,“六国何以能亡你我知道得比谁都清楚。都是奸人当道,毁灭栋梁。举凡人间功业,件件都是人才做成也。一个国家,一旦杀戮人才灭绝功臣而走上邪恶之路,还能有救么从头数数:魏国逼走了吴起、商鞅、张仪、范雎、尉缭,以及诸如贾兄这般不可胜数之布衣大才,这个国家也便像太阳下的冰块一般融化了;韩国正才邪用,将郑国一个绝世水工做了间人,将韩非一个家做了废物,最后连个统兵大将都没有了;赵国迁逼走廉颇,杀死李牧,郭开当道而一战灭亡;燕国逼走乐毅,杀死太子丹,虽走辽东亦不免灭亡;楚国杀屈原,杀春申君,困项氏名将,一朝轰然崩溃;齐国废孟尝君,废田单,后胜当道,一仗没打举国降了只有秦国,聚集了淙淙奔流寻找出路的天下人才,方才灭了六国,一统了华夏如今,大秦也开始杀戮人才了,也开始灭绝功臣了,这条邪路若能长久,天道安在哉”
“顿弱不许你诅咒秦国”姚贾疯狂了,须发戟张如雄狮怒吼。
“六国殁了,秦国殁了,七大战国都殁了”顿弱兀自喃喃着。
“不”一声怒吼未了一股鲜血激喷而出,姚贾重重地砸在了石板地上。
“姚贾”顿弱惊呼一声扑过来要揽起姚贾,却不防自己苍老的病体也跌在了姚贾身上。顿弱久历险境,喘息挣扎着伸出竹杖,用尽力气击向香案一侧地机关片刻之间,四名精壮仆人匆匆赶来,抬走了昏厥的两位老人。
丞相府接到廷尉府急报时,李斯惊愕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斯无论如何想不到,精明强韧的姚贾竟能自杀在府邸正堂。当李斯脚步踉跄地走进廷尉府正厅时,眼前地景象如当头雷击,李斯顿时不省人事了良久被救醒,李斯犹自如同梦魇,愣怔端详着熟悉的廷尉正堂,心如沉浸在三九寒冰之中。
姚贾的自杀。可谓亘古未闻之惨烈。正案上一方羊皮纸血书八个大字:合议奸谋,罪当断舌羊皮纸血书上,是一副生生用利刃割下来已经淤血凝固的紫酱色舌头。正厅左手大柱上也是血淋淋八个大字:无能赎罪,合当自戕大柱旁的正梁上,白帛吊着姚贾血糊糊地尸体。最为骇人者,是正厅右手大柱上钉着一张血淋淋的人脸,旁边血书八个大字:无颜先帝,罪当刮面那幅悬空荡悠的尸体面孔。是一副令人毛骨悚然地森森白骨
廷尉正秦之廷尉府设置三个主要副手:廷尉正、廷尉左监、廷尉右监;廷尉正总揽日常事务。断断续续地禀报说,廷尉大人于昨夜五更回府,一直坐在书房,任谁也不能进去;整整一日半夜,廷尉大人没吃没喝没说话。大约四更时分,廷尉大人进了平日勘审人犯地正厅,说要处置罪案,教一班值夜吏员悉数退出。吏员一出。廷尉大人便从里面关死了正厅大门。廷尉正察觉有些异常,下令一名得力干员在外厅守候,自己便去处置几件紧急公文。大约鸡鸣时分,干员隐隐听见正厅内有异常动静,打门不开。立即飞报了府正。及至廷尉正率护卫甲士赶来,强行打开正厅厚重的大门,一切都晚了
“廷尉家人,如何了”李斯终于从惊愕悲怆中清醒过来。
“在下不知。府中已经空无一人。”
“廷尉昨夜,从,从何处回来”李斯避开话头另外一问。
“禀报丞相:廷尉昨夜造访,典客府”
梦魇般地李斯踉跄地登车,恍惚地进了典客府。偌大的府邸庭院,已经空荡荡没有一个人了。李斯梦游般走进正厅,走进书房,终于在书房正案上看见了一卷铺开地羊皮纸。几行大字晃悠在眼前
国无正道,顿弱去矣国之奸宄,李斯祸首也,赵高主凶也,胡亥附逆也,他日若有利器,必取三贼首级以谢天下
“岂有此理”李斯一个激灵,梦魇惊醒般大叫一声。
生平第一次。李斯被抬回了丞相府。大病未愈的李斯。又一次病倒了。
姚贾对自己进行了无情的勘审,以最为酷烈的刑罚处置了自己。姚贾断舌、刮面、自缢。三桩酷刑桩桩如利刃刺进李斯心田,活生生便是对李斯的勘审刑罚。姚贾追随李斯,尚且自判如此酷刑,李斯该当如何还用说么身为九卿之首地廷尉,姚贾自然知道大臣意外暴死该如何处置,不可能想不到李斯亲临廷尉府查勘;姚贾留下的血书,不是明明白白地要告知李斯所犯罪行的不可饶恕么举朝皆知姚贾与李斯同道如一,姚贾如此酷烈地死去,对李斯意味若何,实在是无论怎么估价也不过分地。李斯唯一稍许松心者,姚贾家人族人全部逃遁了。廷尉府地吏员们决然不会去追究此事,御史大夫与其余官署也一定是佯作不知了。短短一年不到,秦法竟是形同虚设了,有二世皇帝率先坏法杀戮,能指望臣民忠实奉法么便是自认法家大才的李斯,能去依法追究姚贾家族逃亡么,能去追究顿弱擅自逃官么一丝天良未泯,断不能为也。ciàocc阁c
可以说,姚贾的酷烈自戕已经摧毁了李斯的人事根基,李斯从此失去了最能体察自己、也最有干才最为得力地同道。然则,李斯毕竟还残存着一丝自信与一份尊严:李斯所作所为,毕竟为了维护秦政法治大道不变形,至于奸宄罪孽,毕竟不是李斯亲为,奈何姚贾责李斯过甚哉但是,顿弱的逃官与留书,则将李斯残存的一丝自信与一份尊严,也冷酷地撕碎了。依据秦法,大臣擅自逃官去职,是要立即严厉追究的。李斯身为丞相,第一个发觉顿弱逃官,却既没有禀报皇帝,也没有部署缉拿;其间根本,除了最后地一丝天良,便是顿弱留下的这件羊皮书。这件留书,李斯是不能交给任何人的:交于胡亥赵高,无异于自套绞索;交于御史大夫府,则无异于公然将“李斯乃天下祸首”这个惊人论断昭示于朝野
无论哪一种结局,李斯都是不能也无法承受的
在李斯的心目中。从来没有将朝廷剧变与自己的作为联系起来。也就是说,李斯从来认为,自己地一切作为都是基于维护大政法治不变形而作为的;对胡亥赵高地杀戮罪行,李斯从来没有赞同过,更没有预谋过;至于对扶苏蒙恬之死,李斯虽则有愧,但毕竟是基于政见不同而不得不为也。李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人认定为奸宄祸首而且。认定者还是顿弱这般极具声望地重臣。顿弱既有此等评判,安知其余朝臣没有此等评判安知天下没有此等评判而果真天下如此看李斯,李斯的万古功业之志岂非付之流水,到头来反成了奸宄不法之亡国祸首
岂有此理哉岂有此理哉
李斯为自己反反复复地辩护着,可无论如何开脱自己,还是不能从顿弱地一击中摆脱出来。人人都知君权决断一切,然顿弱却将胡亥看做附庸;人人都说赵高残忍阴狠,然顿弱却将赵高只看做政变主凶;人人都该知丞相李斯不得已而为之。然顿弱却将李斯看做元凶祸首。顿弱之说不对么当然不对一个自信的李斯汹汹然反驳。为何不对另一个李斯从最幽暗的角落跳了出来,冷冰冰地说,若非你李斯之力,赵高拥立胡亥之阴谋岂能成立你李斯固非杀戮元凶,然你李斯却是政变成立之关键条件身为帝国首相。其时你李斯又身在中枢,本是一道不可逾越之正道关口,不越过你这一关,谁能将胡亥这个无能痴儿抬上皇帝宝座然则。然则,李斯毕竟不是设谋者也,不是动议者也。自信地李斯声嘶力竭,却微弱得连自己也委顿了,也不想再说了李斯啊李斯,你若不能洗刷自己,便将永远地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不能,不能李斯不能是祸首。李斯必须成为原本地正道功臣李斯要做自己该做地事,不能再听任赵高摆布了
浑浑噩噩的梦魇里,李斯为自己谋定了最后地对策。
梦魇未消,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进了丞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