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请蒙公赐教。八八读书,..o”扶苏对蒙恬深深一躬,肃然坐在了对案。
“长公子,这位特使来路蹊跷,老夫深以为忧。”
“敢问蒙公。何谓特使来路蹊跷”
“公子须知:这公车司马令,乃卫尉属下要职,更是皇城枢要之职,素由功勋军吏间拔任之。卫尉杨端和乃秦军大将改任,其属下要职,悉数为军旅大吏改任。皇帝大巡狩之前,公车司马令尚是当年王贲幕府之军令司马。其人正在年富力强之时,如何能在大巡狩之后骤然罢黜皇帝陛下用人。若无大罪,断无突兀罢黜之理,而若此等要职触法获罪,我等焉能不知今日这个阎乐,人皆闻所未闻。岂非蹊跷哉”
“以蒙公所见,如此特使有何关联”扶苏的额头渗出了一片细汗。
“人事关联,一时难查。”蒙恬神色很是沉重,“目下之要。乃是这道诏书。老臣揣测,皇城人事既有如此大变,皇帝必有异常老臣今日坦言:雄主尝有不测之危,齐桓公姜小白雄武一世,安知暮年垂危有易牙、竖刁之患矣”
“岂有此理父皇不是齐桓公不是”扶苏突兀地拍案大吼起来。
“老臣但愿不是。”蒙恬的目光冷峻得可怕。
“蒙公之见,该当如何”扶苏平静下来,歉意地一拱手。
“老臣与王离谋划得一策,唯须公子定夺。”
“王离。你且说。”扶苏疲惫地靠上了身后书架。
“公子且看,”王离将一方羊皮地图铺开在扶苏面前,“各方探知:皇帝行营目下依然在甘泉宫,且三公九卿俱已召去甘泉宫,整个甘泉山戒备森严,车马行人许进不许出。由此观之,朝局必有异常之变蒙公与末将之策:立即秘密拘押特使,由末将率兵五万。秘密插入泾水河谷。进入中山要道,截断甘泉宫南下之路;而后蒙公统率五万飞骑南下。包围甘泉宫,请见皇帝陛下面陈国事;若有异常,蒙公靖国理乱,拥立公子即位”
“若,无异常,又当如何”扶苏地脸色阴沉了。
“若无异常,”王离沉吟片刻,终于说了,“蒙公与末将自请罪责”
“岂有此理为我即位,王氏蒙氏俱各灭门么”扶苏连连拍案怒形于色。
“公子,此间之要,在于朝局必有异常,已经异常。”蒙恬叩着书案。
“请罪之说,原是万一”王离小心翼翼地补充着。
“万一十万一也不可行”扶苏的怒火是罕见的。
“若诏书有异,公子宁束手待毙乎”蒙恬老泪纵横了。
“蒙公”扶苏也哽咽了,“扶苏与父皇政见有异,业已使秦政秦法见疑于天下,业已使父皇倍感煎熬当此之时,父皇带病巡狩天下,震慑复辟,纵然一时屈我忘我,扶苏焉能举兵相向哉蒙公与父皇少年相知,栉风沐雨数十年,焉能因扶苏而与父皇兵戎相见哉王氏一门,两代名将,戎马一生,未享尊荣劳顿而去,唯留王离袭爵入军,安能以扶苏进退,灭功臣之后哉蒙公蒙公,王离王离,勿复言矣勿复言矣”扶苏痛彻心脾,伏案放声恸哭了。年青的王离手足无措,抱着扶苏哭成了一团。
蒙恬长叹一声,踽踽去了。
次日清晨,扶苏衣冠整肃地走进了大将军幕府。疲惫郁闷地蒙恬第一次没有鸡鸣离榻,依然在沉沉大睡。护卫司马说,大将军夜来独自饮酒,醉得不省人事,被扶上卧榻时还微微有些发热。扶苏深感不安,立即唤来九原幕府中唯一的一个太医为蒙恬诊视。然则,就在太医走进幕府寝室时,蒙恬却醒来了。蒙恬没有问扶苏来意。草草梳洗之后,便提着马鞭出来了,对扶苏一点头便径自出了幕府。扶苏有些难堪,却又无话可说,只对护卫司马眼神示意,便跟着蒙恬出了幕府。可是,当护卫司马带着军榻与几名士兵赶来要抬蒙恬时,素来善待士卒如兄弟的蒙恬却突然暴怒了。一脚踢翻了军榻,一鞭抽倒了司马,大吼一声:“老夫生不畏死何畏一酒”丢下唏嘘一片的士卒们,腾腾大步走了出去。
当驿馆令迎进扶苏蒙恬时,特使阎乐很是愣怔了一阵。
昨日蒙恬的蔑视冷落,已经使阎乐大觉不妙。在这虎狼之师中,蒙恬杀了他当真跟捻死一只蚂蚁一般。阎乐不敢轻举妄动,既不敢理直气壮地赶赴监军行辕或大将军幕府宣读诏书。又不敢将此间情形密报甘泉宫。毕竟,九原并无明显反象,自己也还没有宣示诏书,蒙恬扶苏的确切应对尚不明白,密报回去只能显示自己无能。而这次重大差事。恰恰是自己立功晋身的最好阶梯,绝不能轻易坏事。反复思忖,阎乐决意不动声色,先看看再说。扶苏蒙恬都是威望素著地天下正臣,谅也不至于轻易反叛诛杀特使。
多年之前,阎乐原本是赵国邯郸地一个市井少年,其父开得一家酒肆,与几个常来饮酒的秦国商贾相熟。秦军灭赵大战之前,阎乐父亲得秦商劝告,举家秘密逃往秦国,在咸阳重开了一家赵酒坊。后来。得入秦老赵人关联介绍,阎父结识了原本也是赵人的赵高。从此,机敏精悍的阎乐进入了赵高的视线。三五年后,赵高将阎乐举荐到皇城卫尉署做了一名巡夜侍卫。赵高成为少皇子胡亥地老师后,阎乐又幸运地成了少皇子舍人。除了打理一应杂务,赵高给阎乐的秘密职司只有一个:探查所有皇子公主种种动静,尤其是与皇帝地可能来往。阎乐将这件事做得无可挑剔,将胡亥侍奉得不亦乐乎。赵高很是中意。皇帝大巡狩胡亥随行。阎乐却留在了咸阳,守着少皇子府邸。打理着种种杂务,也探查着种种消息。皇帝行营尚在直道南下时,阎乐便被赵高地内侍系统秘密送进了甘泉宫等候。唯其有阎乐地消息根基,赵高对咸阳大势很是清楚,对胡亥说:“咸阳公卿无大事,蒙毅李信无异常,不碍我谋。”甘泉宫之变后,阎乐一夜之间成了太子舍人,惊喜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了。阎乐万万没有料到,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那夜,赵高与胡亥一起召来了阎乐。一入座,赵高沉着脸当头一问:“阎乐,可想建功立业”阎乐立即拱手高声道:“愿为太子、恩公效犬马之劳”赵高又是一问:“若有身死之危,子将如何”阎乐赳赳高声:“虽万死不辞”赵高点头,遂将以皇帝特使之身出使九原地使命说了一番。阎乐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这般市井之徒竟能做皇帝特使,竟能跻身大臣之列,没有丝毫犹豫便慨然应允了。于是,胡亥立即以监国太子之名,宣示了奉诏擢升阎乐为公车司马令之职,并以皇帝特使之身出使九原宣示皇帝诏书。阎乐始终不知道皇帝死活,却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该问甚不该问甚,涕泪唏嘘地接受了诏书,却始终没问一句皇帝的意思,而只向赵高请教能想到的一切细节。赵高细致耐心地讲述了种种关节,最要紧的一句话牢牢烙在了阎乐心头:“发诏催诏之要,务求扶苏蒙恬必死”最后,赵高显出了难得地笑意:“子若不负使命,老夫便将胡娃嫁你了。”阎乐一阵狂喜,当即连连叩首拜见岳父,额头渗出了血迹也没有停止。赵高没有制止他,却倏地沉了脸又是一句:“子若不成事,老夫也会叫你九族陪你到地下风光。”
阎乐没有丝毫惊讶,只是连连点头。阎乐对赵高揣摩得极透阴狠之极却又护持同党,只要不背叛不坏事,赵高都会给追随者意想不到的大利市;假若不是这般阴狠,大约也不是赵高了。那个胡娃,原本是一个匈奴部族头领地小公主,金发碧眼别有情致,可自被以战俘之身送进皇城,一直只是个无所事事的游荡少女。日理万机的皇帝极少进入后宫女子群,这个胡娃也从来没有遇见过皇帝。后来。熟悉胡人也喜欢胡人地赵高,便私下将这个孤魂般游荡的少女认作了义女;一个适当地时机,赵高又请准了皇帝,将这个胡女正式赐给他做了女儿。自从认识了这个胡娃,阎乐大大地动心了,几次欲向赵高请求婚嫁,都没敢开口,以致魂牵梦萦不能安宁。特使事若做成。既成大臣,又得美女,何乐而不为也若自己不成事而死,活该命当如此;上天如此机遇,你阎乐都不能到手,不该死么这便是熟悉市井博戏的阎乐下赌注不惜身家性命,天杀我自认此生也值。
战国疲民者,大抵如是也。
依着对皇子与高位大臣宣诏地礼仪。阎乐捧着铜匣恭敬地迎出了正厅。扶苏与蒙恬一走进庭院,阎乐立即深深一躬:“监军皇长子与大将军劳苦功高,在下阎乐,深为景仰矣”阎乐牢牢记得赵高地话:依据法度,特使不知诏书内容。宣诏前礼敬宜恭谨。扶苏一拱手淡淡道:“特使宣诏了。”阎乐一拱手,恭敬地诺了一声,便在随从安置好地书案上开启了铜匣,捧出了诏书。高声念诵起来:
“朕巡天下,制六国复辟,惩不法兼并,劳国事以安秦政。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朕之所为。扶苏以不能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安知其谋蒙恬为人臣不忠,其赐死兵。属裨将王离。始皇帝三十七年秋。”
阎乐虽然始终没有抬眼。声音颤抖如风中落叶,却显然地觉察到了庭院气息的异常。几名随行地司马与护卫都惊愕得无声无息。公子扶苏的脸色急剧地变化着,始而困惑木然,继而惶恐不安,终至悲怆莫名地扑倒在地放声恸哭白发苍髯地蒙恬则一直惊讶地沉思着,面色铁青双目生光,炯炯直视着阎乐。
“蒙公,此乃陛下亲封诏书”阎乐一时大见心虚。
“特使大人,老夫耳聋重听,要眼看诏书。”蒙恬冷冰冰一句。
“诺。敢请蒙公过目。”阎乐双手恭敬地递上了诏书。
蒙恬接过诏书,目光一瞄面色骤然苍白了。诏书不会是假的,皇帝陛下地亲笔字迹更不会是假的。毕竟,蒙恬是太熟悉皇帝的写字习惯了。虽然如此,蒙恬还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道诏书是皇帝的本心,除非皇帝疯了,否则决然不会让自己的长子与自己的根基重臣一起去死,不会,决然不会如此诏书,绝不能轻易受之,一定要南下咸阳面见皇帝
“敢问蒙公,有何见教”阎乐不卑不亢。
“老夫要与特使一起还国,面见陛下”“依据法度,蒙公此请,在下不敢从命。”“阎乐,要在九原乱命,汝自觉行么”蒙恬冷冷一笑。“在下奉诏行事,绝非乱命。”
“好个奉诏。”蒙恬面色肃杀,“唯其无妄,足下何急耶”
“蒙公业已亲自验诏,此说似有不妥。”阎乐见扶苏仍在哀哀哭泣,实在吃不准这位最是当紧地人物作何应对,一时不敢对蒙恬过分相逼;毕竟这是九原重兵之地,扶苏更是声望卓著的皇长子,若扶苏也强硬如蒙恬,要挟持他南下面见皇帝陈情,阎乐便想脱身都不能了;那时,阎乐是注定地要自认晦气了,一切美梦都注定地要破灭了
“蒙公,不需争了。”此时,扶苏终于站起来说话了。
“长公子”阎乐捧起诏书,却没有再说下去。
“扶苏奉诏”扶苏木然地伸过了双手。
“且慢”蒙恬大喝一声,一步过来挡住了扶苏。
“蒙公我心死矣”扶苏一声哽咽。
“公子万莫悲伤迷乱。”蒙恬扶住了扶苏,肃然正色道,“公子且听老臣一言,莫要自乱方寸。公子思忖:皇帝陛下乃超迈古今之雄主,洞察深彻,知人善任,生平未出一则乱国之命。陛下使你我率三十万大军北击匈奴、修筑长城,此乃当今天下第一重任也陛下若心存疑虑,你我岂能手握重兵十余年耶诏书说你我无尺寸之功,能是陛下之言么更有一则,天下一统以来,大秦未曾罢黜一个功臣,陛下又岂能以些须之错,诛杀本当作为储君锤炼地皇长子岂能诛杀如老臣一般之功勋重臣今日一道诏书,一个使臣,并未面见陛下,安知其中没有异常之变哉公子当清醒振作,你我当面见陛下若陛下当面明白赐死,老夫何惧哉公子何惧哉若陛下万一你我之死,岂非陷陛下于昏君之境哉”
“父皇罪我,非一日矣”扶苏哽咽着,犹疑着。
“蒙恬你敢违抗皇命么”阎乐眼见转机,当即厉声一喝。
蒙恬一阵大笑,戟指高声道:“特使大人,老夫之功,至少抵得三五回死罪,请见陛下岂容你来阻挡来人扶监军皇长子回归行辕”司马卫士们一声雷鸣般吼喝,立即风一般簇拥着扶苏出了驿馆庭院。蒙恬转身冷笑道:“老夫正告特使大人,近日匈奴常有骚扰劫掠之举,特使若派信使出城,被胡人掳去泄我国事机密,休怪老夫军法无情”一言落点,蒙恬腾腾大步去了。阎乐擦了擦额头冷汗,长吁一声,颓然跌坐在了石阶上。
蒙恬扶苏回到幕府,扶苏只一味地木然流泪,对蒙恬地任何说辞都不置可否。蒙恬无奈,只有亲自带着司马护卫将扶苏送回了监军行辕。蒙恬做了缜密的安置:在行辕留下了唯一地太医,又对护卫司马低声叮嘱了诸多事项,严令长公子身边不能离人,若长公子发生意外,行辕护卫将士一体军法是问。诸般安置完毕,蒙恬才踽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