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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入夜,“庇护所”的小酒桌上就越是热闹。
它并不繁华,比不上那些建在地面,装着厚厚防护玻璃的旅店;也比不上那些挂着油画和堆满书籍的咖啡屋。它建在废弃地下水道的小隔间里,惨白色的墙壁缺东少西,昏暗的吊灯“吱吱”作响。屋子里劣质酒和合成食品的气味混在一起,刺激着访客们的嗅觉。
但毫无疑问,它是整个“孤村”最受欢迎的地方。
娜塔莎穿着满是污点的围裙,手里端着一盘烤耗子肉,笨拙地从人群中穿过,引来食客们的声声怨道。
“嘿,小心点小妞,弄脏了我的衣服拿你去喂狗!”
“野狗可不吃这没肉的小骨头!”
“娜娜,别管他们。来我这陪我喝酒,给你几个瓶盖。”
娜塔莎一边低头道歉,一边艰难穿过食客们的威胁和戏弄,来到了这个地下室的最角落。尽管这儿光线昏暗,她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点餐人——漆黑的外套,漆黑的帽子,银色的乌鸦面具。
“您的烤耗子。”她小心翼翼地放下餐盘,生怕惹恼了这些怪客。但好奇心驱使着她的目光在这怪客身上搜来搜去,想着发现什么新鲜的东西。她看见了一把别在腰间的手枪,娜塔莎见过很多枪,知道这是把上等货。还有被黑纸包住的长长的物品,她想那大概是一把剑。他真喜欢黑色。娜塔莎心想。
“我脸上有东西么?”一言不发的怪客忽然问。
被发现了!娜塔莎暗叫不妙,连忙鞠躬道歉,转身逃离这个怪人。等她走回吧台,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却发现那人像似完全融入了黑暗里,只能隐约看见反射着银光的叉子一上一下。
“看什么呢?”大厨忽然掀开厨房的帘子,问道。
“你吓死我了!”娜塔莎责怪道,“你怎么不做饭了?”
“材料没了,老板娘让等等。”大厨说,“你看什么呢?”
“那个怪人。”娜塔莎凑过身,小声说,“他戴着面具,还有一把好枪。还有一把包着黑纸的剑。那也是把好剑,我打赌。”
话音落下,坐在吧台旁的一个客人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嘿,娜娜,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那可是大名鼎鼎的逐雾者!”
娜塔莎回头,看见一个满脸通红的人,他有着高高的鼻梁,两只耳朵都被削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机械耳朵,他自称什么都听得见,因此被别人称作“顺风耳”。据说他因此听到了许多有趣事,所以常常来酒吧炫耀他的见识。然而一般只有娜塔莎听得津津有味,其他人则说他是个连村子都没出过的骗子。
逐雾者?娜塔莎在心里念叨着这个词。她想起来了,顺风耳给她说过这个故事,穿着黑衣,带着面具,揣着银枪,背着银剑的雾兽猎人。
“他们一百年来致力于除掉雾兽,立志还大陆一片清净。然而现在却成了为钱而生的走狗。”顺风耳半醉半醒的说,娜塔莎也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但那怪客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不像是活了一百年的人。
“娜娜!你个小****,快出去抓几只老鼠,摘几根野菜!厨房没东西了!”老板娘的声音如她的体型一般雄厚,把娜塔莎狠狠地震了一下。她赶忙解开围裙,向出口跑去——去晚了又没饭吃了。
她走过昏暗的地道,来到了地下室的出口。月光透过厚厚的铁门中的小缝隙,撒在一排排黑色的防护面具上。这些面具用黑色的皮革制成,厚重而闷热。
今天夜色很好,应该不会有雾。娜塔莎讨厌把自己罩在这下面,就算起雾了,我也不怕。于是她略过面具,用满是老茧的小手掀开井盖。下个瞬间,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她享受地做了个深呼吸,满足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只有在外面的时候,娜塔莎才觉得自己自由自在。不必在那满是尘埃的地下世界待着,也不用再听见老板娘的吼声和责怪,这让她感觉很好。尽管人们鼓吹着大雾和雾兽的可怕,她却一次也没有遇见过。她甚至觉着那是大人们在自欺欺人。她无法理解人们为何蜷缩在狭小的地下,而不愿来见识这漫天的星辰。
她行走在尖顶房和石子路间,饮过池子里的清泉,摘下屋檐旁的野果。地上早已没人居住,她便成了这城镇的主人,月亮是她的路灯,星星是她的友人。鸟儿为她歌唱,猫狗为她导航。她穿过大街小巷,一坪绿地展现在她眼前。
这是她的私家公园,她躺在草坪上,和猫狗玩耍,看着月牙般的月亮,直到双眼沉沉,便翻了个身,睡了过去。梦里,她骑着骏马,游走在世界之间。她的声音在群山中回响,她的影子倒映在清泉之中,微风掠过她的脸颊,飞鸟在空中歌唱。这才是世界,自由自在,鲜艳多彩。直到她看见一堆黑烟从远方飘来,刺鼻的味道让她咳嗽不已,喘不上气,最后从马上跌落。
“咳咳咳!”她猛然起来,梦中刺鼻的味道仍然回味在鼻腔里,毫无退却之意。那是梦?娜塔莎摇摇脑袋,看向四周。
这一看,让她呆住了。月光已消失殆尽,原本绿色的草坪不见了,周围像是染上了一层白霜,除了她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刺鼻的味道环绕在四周,她一下子懂了——是雾!
该死!我应该抓完耗子就回去的,她暗自懊悔到。听说浓雾会让人感染疾病,变成可怕的雾兽;雾兽会在大雾时出门游荡,吃掉那些不听话出门闲逛的人类。
然而后悔没有任何作用,她现在只能靠着记忆,摸回“庇护所”。于是,她战战兢兢地行走在这片忽然而来的浓雾之中。刺鼻的气味让她不停的咳嗽,胸腔中像屯着一股火焰,难受万分。周围传来野兽般的低吼,娜塔莎想起了雾兽的故事:它们会在雾中现身,吃掉愚人。她慌张起来,开始加快脚步,不管方向,撒腿便跑。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雾中,仿佛时间与空间都不再存在,留下的只有白色的雾气,以及她自己。渐渐的,草坪不在了,泥土也不在了,她踩到了某种坚硬的岩石上,光滑平整,有些凉凉的。她的脚走起了泡,眼睛模糊不清,整个身子软了下来,倒在了这冰冷的石头地上。
我好想睡觉,她想,耗子也没抓到,老板娘大概又要罚我了。但这都不重要,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她就这样躺在地上,呼吸着浓雾,昏昏欲睡。周围传来撕叫声,刀剑出鞘声,枪声。我要死了,被雾兽的利爪杀死,被银剑刺死,被银枪打死,因为我要变成雾兽了。
她忽然好想哭,但却哭不出来。可能是因为太累了,泪水都懒得出来了。不哭也好,免得顺风耳看见了把我当做笑话去讲——哭着鼻子的雾兽。
渐渐的,嘈杂之声落下,周围又安静了起来。她只听见了厚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是谁?顺风耳?大厨?还是老板娘?他们会杀了我么?
声音在身后停止,于是她轻轻转过头,看见了黑色的衣角。
“是你?”
声音从高处远远地传来,娜塔莎觉着这声音有点耳熟。哦,是那个点耗子肉的。是那个怪人。
她听见利剑出鞘的声音,一点寒光指着她的鼻尖。时候到了。她闭上眼,准备迎接死亡。
然而刀刃并未落下,反而收回了剑鞘。一双厚实的大手将她缓缓抱起。她回过头,看见一张银色的乌鸦面具,以及里面蓝色的眼眸。
蓝色的眼睛,好漂亮。她再也承受不住双眼的重量,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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