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正是费洛马尔长期背在身后的棺木。重重锁链牢固著看似残破不堪的棺木,看起来是用以紧锁著松垮的棺盖,其实更像是封印着某种冷冽的力量。
是足以冻僵肉体的邪魅力量——向来温暖的树屋,因为棺木的存在而特别寒冷,别说将锁链解除后带来的刺骨寒风,光是从缝隙间流出的残力就够可怕。
作为棺木主人的费洛马尔自然不会感到寒冷,毕竟习惯。倒是乌尔芬瑟瑟发抖著,不知道是因为棺木流窜的力量所致,抑或是费洛马尔本身的威压。
会谈的氛围如何?
其实显而易见——乌尔芬强装镇定的挤出官方微笑,费洛马尔就如同寒流过境般不苟言笑,凝视乌尔芬的视线仿佛都能冻结空气甚至是乌尔芬的躯体。
这种明显的客主关系又要如何公平交谈呢?
树屋内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桌,费洛马尔双肘靠在桌面,十指交扣的以手背扶著下巴,那眼神仿佛审判著乌尔芬的举止与言行,若有不满则杀无赦。
桌面上干净的只剩下两杯湿地特产的热梨茶与详细记载品项的卷轴。
翻开卷轴。
“我再确认下贵村所需的需求品——三万包稻米、三万张精良布匹、五千头猪肉、五千头羊肉以及两千块精铁。作为交换,我方则拿取两千五百篓的渔获、两千大包粗盐、两千捆木材以及五百手工铁网吧?”
“数量与品项确实无误,不过不知这次交易,团长大人您满意吗?”
“恩——还有些地方不满意。”
贪婪的口吻从费洛马尔口中泄漏,令乌尔芬紧张不已。
“请……请问是哪个环节令您不满?”
“的确,这次以物换物并无不公平的地方,完美的善尽两方应有的资源,执行等价交易,艾恩克与蛇人族长久以来的交易也正是如此——不过出于私心呢,这次我想强势点,提出对于己方有利的条件。”
“请您不吝开口。”
“你也清楚我在王国的身分吧?众人口中的‘疯狂实验家’正是我的暱称。我个人并不是很排斥这个毫无美感的暱称,因为我的癖好也不是那么美观呢——言归正传,近几年,我致力于研究魔物的人工养殖,进展持续两年有余了。”
“魔物的人工养殖?敢问详细内容是……?”
费洛马尔突然露出难得的微笑。
“所谓的魔物,正是因为基因错变而导致外观或行为上出现异变,大部分意识会变的强烈,表现方式通常以攻击为主。艾恩克向来不将魔物列入军队管制里,原因正是出自其残暴不安分的危险因素。为此,我想改变这个窘境。”
“……其中含意是——您想着手改造魔物的暴虐倾向,最终将成品上缴给王国检验。倘若届时改造成功后,便能将其视为战争工具使用吗?”
“理解不错。以生物学与魔物学的角度来看,若要改变实验体的行为或个性,势必要先改造其基因,才有机会修正其行为或思维,这点认知你熟知的吧?”
“是……是的。”
“不过有点麻烦的症结点是——魔物与普通生物不同,因为是基因异变导致的崎岖结晶体,不仅体内的构造比正常生物复杂好几倍,在‘基因序列’这方面更是超乎常理的诡异,仅此因素足以延宕好几年的研究时间。”
“难道没有其他的切入点吗?简单提取出好几组不同基因,方能找出共通点,在将相同序列组合记录成册,以减少总研究时间——仅仅拙见,请见谅。”
“这个方法用在其他的地方确实很有效,但我说过——魔物的构造与组织本就是超乎常理的存在,不能以如此广泛的认知去剖析。”
“在下受教……不过又是为何呢?”
问题重浮于台面,面色严肃的费洛马尔都不禁露出无奈的焦虑。
“正因为——不同的基因序列交叉影响着,只是单一修正是无法完整改造个体的行为。若是照你那个办法执行,顶多只是整理出同类别的基因,无法研判出不同基因序列之间,因交叉影响而导致的最终行为。”
“……果然比想像中还要的复杂。不过以您的个性,您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吧?倒不如说——您已经整理出所有的方法,并挑选最简单俐落的捷径了。”
此话立刻博得费洛马尔的欢心,表情上堆积的焦虑顿时一扫而空。
“哈哈哈哈!你的直觉真准确!不错,我确实放弃了刚刚所说的方法,总算在两年前的某天夜晚,与身边实验部门的部下找出更加有效率的方式。”
“那……那真是太好了。”
仿佛找到知音似的,费洛马尔笑得跟个孩子似,尽失先前严肃冷酷的形象。
乌尔芬却完全不这么认为。至少,因害怕费洛马尔而颤抖的双手还在持续。
“先前研究的症结点便是已完成的基因序列过于复杂而难以捡出,换言之——若是在基因序列完成前就将其人工排序,那岂不就解决了?”
确实是非常有效率的方法,不仅省去找出共同基因的麻烦,也能按照意愿去排列正确的基因,尽快培育出能够听从人类指令的“人工魔物”。
正确来说应该是“创造”才对。
这些道理乌尔芬都迅速理解,但仍有个问题,他未能明白。
“可……可是,魔物是来自于生物突发变异而成的产物,在解决这问题之前,也要先找出如何稳定产出大批魔物的方式吧?”
“你知道‘召唤魔法’吧?”
这么一说,乌尔芬就幡然醒悟了。
“难道您想利用召唤魔法产出魔物,进而改造吗!?可是召唤魔物所需的祭品都会触及到血淋淋的脏品,这项实验恐怕会造成无数不必要的伤亡吧?”
“我说乌尔芬啊……”
原本谈得欢快的笑脸突然重回原本的严肃——甚至更加阴暗的瞪视。
“你理解事情的速度确实很惊人,但你对我性格的认识却远不及你的智慧。”
“非常抱歉!”
乌尔芬当即低头道歉。即便自己根本不知道为了什么而道歉,仅仅是感受到,来自费洛马尔的杀气与凶意而做出的反射性动作。
“为了艾恩克的强大,几百几千人的牺牲根本不足以挂齿。我明白君王不愿意触及这项实验的苦衷,同时也清楚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光与暗之间的关系就好比‘水火不容’的道理。成功的画作由各色彩相互交织,无美丑之分。”
“您……您说的是!那么您打算以哪只祭品魔物作实验?”
乌尔芬的慌张道歉博得费洛马尔的勉强认同,也让后者稍显舒缓可怕的面容。
重挪坐姿后娓娓道出。
“骸蝶,其幼体是名为鬼鲥单细胞生物。就如‘魔物学’所定义的种类,利用鬼鲥只有单一细胞的特点,方便执行细胞改造,也易操控所有可能变因。”
“小的学识浅薄……敢问鬼鲥的祭品是何物?”
“很简单,只需要六岁以下的孩童心脏即可。”
说出祭品的同时,口吻是那么稀松平常,表情也未有点变化。
根本是冷血杀人魔。
乌尔芬光是用听的都快吐出胃酸,抑制不住的盗汗让乌尔芬非常不舒适。
孩童的心脏!?竟然是那么致命的器官,更别说对象是未懂事的孩子们。倘若让现任艾恩克君王得知这种惨无人道的事情,实验肯定会作罢。
但,自己岂敢举报?自己只不过是与人类关系不好的蛇人族族长,对方君主会轻易相信自己的话吗?更别说自己的行为可能会惹来整片湿地的杀祸。
只能假意认同的苦笑着。
“原来如此,哈哈哈哈……”
“心脏甚是难找,更别说是六岁以下……两年前,在着手实验前刚蒐集第一批孩童的心脏,仅仅只有十位,随后却靠变异鬼鲥繁殖出近万只,状况绝佳。”
“近万只!?不是仰赖祭品召唤出的魔物,何来繁殖之说呢?”
“不错!你提到非常重要的重点。当初我们也清楚孩童心脏的稀少与危险性,但凡出现严重的孩童失踪案,王国绝对不会善拜干休。为此,在改造其细胞的同时,我们也稍微改写鬼鲥的繁育途径——以繁殖替代祭品。”
“也就是说——如今您已经有近万只的鬼鲥,且繁殖的基因序列也成功开发,日后,也就不需要蒐集六岁以下孩童的心脏了吧?”
“是啊。”
乌尔芬稍加松了口气。尽管对于两年前遭到牺牲的十位孩童感到遗憾,但仅靠着他们的牺牲,满足眼前这男人的野心,也算是种荣耀牺牲了。
过多的缅怀只会徒增悲伤,乌尔芬的心中只祈祷费洛马尔的野心就此打住。
不过——
“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但在一个月前,我们实验的据点遭到不明人士偷袭,最终造成大量鬼鲥逃窜至平原各处,甚至趁乱寄生在那些不明人士的体内。”
“流失的意思……繁殖会就此打断?”
“并不至于完全打断,但实验进度会延缓不少,其消耗的资金与人力也会倍数成长,对于预期只有五年的祕密实验,这种延迟是绝对要弥补的漏洞。”
“难道您……您还要再捕获孩童的心脏……吗?”
“哼!猜得没错。近日整个史塔芬平原举办着盛大的和平纪念日,作为主办国的艾恩克王国,这几天内会涌入几千万人的庞大人潮,趁此,我将会掳走估计近百名孩童,并另外将替代羔羊呈送至法庭,以掩护我的掳获。”
信口开河的口吻看来似乎成真——乌尔芬冷汗直流,费洛马尔眉开眼笑。
近百名!?
那些孩童何其无辜!这样做究竟是帮助国家或是荼害国家的未来?
乌尔芬的神情变得越来越沉重——费洛马尔未瞥见,沉浸在计画中。
“计画……已经执行……了吗?”
“当然!看这时间应该差不多完成了吧。”
费洛马尔老奸巨猾的笑了笑。
“不过说也奇怪——那些寄生在不明人士的鬼鲥就先不提论,逃至平原的鬼鲥至今都未被查获,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悄悄在平原底下建立自己的王国。不过,无论如何自己也都不需要那些逃走的实验品了,反正第二批已经到手。”
窃自得意的开始自言自语,乌尔芬却毫无心思听着费洛马尔的喃喃。
简直是恶的极致。
“既然跟你大致说明实验的内容,我就说说这次我要请你帮什么忙吧。天蛇族与鱼人族之间不是存在着嫌隙,长年困扰著这片溼地吧?”
“……应该算是的。”
“溼地近几年的发展因为两族无聊的纷争,开始出现停滞不前的堪忧情况——这带盛产矿石与渔获,然而,别说矿石停止开发了,就连渔获都需要靠生活在平地的你们特意去猎捕,不擅于潮湿的你们是无法满足艾恩克的需求量。”
“是……是的,我们深知仅靠我们蛇人族生涩的捕鱼技巧,难以达到贵国期望的交易量,但只需要再给我两三个月的时间,我们必定会精进的!”
“别再说这种凭空杜撰的空话了。近日也因为节日的关系,任何食物的供应量庞大,如今粮食开始出现短缺,导致王国被迫掏出国库保存的粮食应急。所以——既然你们无心也无力解决溼地的问题,那就由我亲自解决!”
乌尔芬惭愧的压下头,不敢直视费洛马尔一眼。
“非……非常抱歉。那请问您打算怎么解决?”
“是啊……该怎么做呢……”
费洛马尔故作眉头深锁的思索著。
不久便有了答案。
眉头深锁的神情很快就变神秘——费洛马尔挥动手指,示意乌尔芬凑近自己。
“呃……?”
照着费洛马尔的暗示而离席,缓缓爬向费洛马尔的座位旁。
以悄悄话的手势靠近乌尔芬的耳朵旁。
十秒的悄悄话。
细碎的耳语仿佛刺向乌尔芬的耳里——乌尔芬的神情顿时变得难堪不已。
随后紧张的弹离费洛马尔的身旁,用着看向杀父仇人的眼神不可置信地盯着。
“万万不可这么做!”
顾不上举止可能会引来杀生之祸,现今存在着比性命更严重的重大资讯。
不过费洛马尔也没因为乌尔芬的喊声而愤怒——反倒平静的笑着。
站起身并走向桌旁的棺木,苍白的右手平稳的放在棺木的顶部。
“铭记在心吧!你们没有决定的权力,你更没有扭转现况的力量,即便告诉你也完全不担心计画遭到破坏——没有人能够阻止我,就算是神也一样。”
“不!肯定还有其他解决方式!不过贵国也没必要亲自解决溼地的无聊纷争,实在不敢费大人们的兵力与心力啊!”
“怎么会是无聊小事?关系到我国的进口状况,势必要亲自介入。”
“……万万不能!请求您放过溼地吧……”
乌尔芬终究崩溃的泣不成声。
“想不到向来聪慧敏锐的智者,也有如今落魄失魂的下场啊?”
遗憾的口吻从费洛马尔口中传出。
“你应该没忘记吧?前任的‘终焉’席次因不明原因死亡,由我承接第二席次之际,你曾经承认第二席次与蛇人族的这份合作关系将延续……吧?”
“呃!是……是的。”
“那你还记得——这份合作契约中曾提过‘当其一交易方出现不可抗力之因素而导致交易过程出现错误,另一交易方便拥有部分干涉权’吧?”
“……是的。”
“那么就好说了!既然这份合作关系依旧存在,契约也依旧生效吧?”
乌尔芬不再回答,也放弃了抵抗。默默的点着头,蛇身瘫软在地。
费洛马尔又笑了。
“既然明白的话,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溼地内部的纷争已经长达十几年之久,至今仍未处理,不也证明对于三族来说即为‘不可抗力’之因素吧?”
“惭愧惭愧……”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与此同时,费洛马尔的神情又淡了下来——瞪向瘫软在地的乌尔芬。
“话说,我非常不满意你刚刚对我的口气,今天也就算了,若是下次胆敢口出狂言,那么也就休怪我无情——”
话音未落,谈话至今,依旧死沉的棺木突然有了动静,开始不安分的躁动着,仿佛棺木内正有什么力量尝试着突破这口棺木。
乌尔芬吓得忘记失去力气的身体,吃力的远离诡谲的棺木,浑身颤抖。
“别忘记了,蛇人族至今的祥和都是因为什么,希望你能好好思考。”
落下最后一句话,棺木又停止了躁动,恢复原先的死沉。
此时,费洛马尔好似情绪浮动巨大的又笑了起来。
“对了!近日因为实验的进度正在加快中,加上准备召唤鬼鲥的祭品即将送来据点,实验的工作量将会遽增好几倍,为此,我想再多借用你们的族人。”
“大……大概……还要几位?”
被刚刚棺木浮动的力量吓得不轻,至今仍未平复心情。